轻寒
一
在用香甜奶油裱出精致玫瑰花的双层蛋糕上面,点缀着鲜嫩可口的红色覆盆子和蓝莓,巧克力粉绘出烟花效果的“十六”字样,这是“纪念私房菜餐厅”特别定制的生日蛋糕。
罗小绮围着蛋糕转了几圈,寻找最佳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选出最满意的一张,换上喜欢的滤镜,添加皇冠特效,编辑完毕,发到微信朋友圈,配文:“定制最美的蛋糕,庆祝最甜的十六岁,祝我生日快乐!”
看着不断增加的点赞数和评论,满足的笑容在罗小绮的眼角眉梢荡漾开来。
“罗小绮,不要玩儿手机!”领班黎姐不悦地催促道,“赶快准备好餐车,待会儿就轮到蛋糕上场了,你可别搞砸!”
罗小绮心虚地收起手机,她现在是“纪念”兼职服务员,“纪念”纪老板为儿子庆生,餐厅今晚不对外营业,所有人只为寿星的生日服务。
这个世界真不公平,同一天生日,别人爸爸为孩子专场庆生,她爸爸可能都忘了她的生日,而她还要出来打工,蹭着别人的生日蛋糕拍照,在朋友圈维持她的“小公主”形象。
在人生前十二年,她是备受宠爱的小公主,每次生日,身为公司老板的爸爸都会给她开派对庆祝,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星,爸爸都给她弄来陨石当礼物呢!
四年前,爸爸被人骗去搞什么投资,结果公司破产了,房子抵押了,一家人住进城中村廉价的出租屋。爸爸从此一蹶不振,放不下身段给人打工,只能由以前养尊处优的妈妈出去赚钱养家。而她这只小凤凰跌下枝头变成小麻雀,不想让同学知道自己家里的变故。她一边努力学习维持漂亮的成绩,一边挤出周末的时间偷偷打工,用赚来的钱买漂亮的衣服和饰品,维持“小公主”的体面形象。
罗小绮从厨房推出蛋糕餐车。今天,餐厅一改往日怀旧温馨的装饰,增加了很多彩灯、气球、鲜花还有“生日”一词的英文字母装饰,充满庆生的欢乐氛围。
餐厅正中央坐着纪老板和寿星,还有“纪念”主厨云姨。罗小绮只看得见寿星绷直的背影,隐隐感觉现场气氛有些僵。她推着蛋糕餐车来到纪老板和寿星中间停下,纪老板指着蛋糕对寿星说:“这是阿云特地让厨房准备的生日蛋糕,你看看喜欢吗?”
寿星突然起身,罗小绮还没看清他的模样,就见他挥手一甩,打掉餐车上的蛋糕,然后转向纪老板:“来见你已经是给你面子,至于其他人……我不稀罕!”
纪老板面沉如铁,怒目圆睁,恼火地抓起白色餐巾狠狠地掷回桌面,被称为“其他人”的云姨,笑容僵在嘴边,表情尴尬地拍着纪老板的手背,示意他消气。
摔烂在地的蛋糕让罗小绮傻眼,她害怕领班责罚,有点儿无措地看向砸场的寿星,瞬间呆若木鸡。
寿星竟然是同班的纪叙,高中开学才两个多月,已经被班主任点名批评好几次的“问题少年”。大家会在背后议论他,说他和姥姥一起生活,没有父母管教,才会那么愤世嫉俗。
有一次罗小绮跟班上同学闲聊,说纪叙像刺猬时被逮个正着,他眯眼瞅着她,警告的拳头捶在她书桌上,让她惊慌地捂住嘴巴,现在想起来,她仍心有余悸。
真是冤家路窄……罗小绮反应过来,赶紧抬手遮自己的脸,心底大叫完蛋——她在班里塑造的家境优越的“小公主”形象,岌岌可危了。
纪叙看着遮遮掩掩的罗小绮,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挥挥衣袖,走人。
二
罗小绮从“纪念”回到家,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妈妈还在加班,爸爸煮了一碗长寿面给她庆生,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有礼物。
罗小绮满脑子都想着明天周一上学,纪叙会在班里暴露她打工的事,她就没心思抱怨她的生日太寒酸,匆匆扒了两口面就说不舒服先去睡了。做梦梦到“小公主”形象崩塌,被同学们指指点点,她惊醒过来,吓得满头大汗。她越想越慌,第二天请了病假,先当鸵鸟,避避风头。
羅小绮躲在家里,等了一天,没听到什么风声,倒是收到同学们发来的关心信息,同学们让她安心养病,帮她整理了课堂笔记,叫她不要担心跟不上进度。
过了两天没动静,罗小绮才敢销假回去上课。来到教室,她小心翼翼地望向坐在后排角落里的纪叙,他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抬手握了握,一脸“你懂”的表情。
这种被人抓住把柄的感觉,罗小绮太懂了,分分秒秒都是煎熬:上课时,她感觉他在盯着自己后脑勺,是煎熬;放学后他跟在她后面走,更是煎熬。
罗小绮真的欲哭无泪,不得不走向纪叙,主动摊牌:“你想怎样?”
“你真会装。”纪叙打开手机给她看,“不仅会装小公主,还会装病装无辜,连生日蛋糕都能装呢。”
罗小绮一看,竟是她发朋友圈的生日蛋糕照片截图,她好想晕过去——他连“物证”都有了!
“那你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罗小绮不抱希望地问,“我以后会好好学习、诚实做人的。”
“虚伪。”纪叙冷笑一声,“你得先帮我做件事。”
“做什么?”人为刀俎,她为鱼肉,罗小绮只能忍气吞声。
“调查‘纪念餐厅。”纪叙用厌恶的口吻说,“特别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纪念”是近两年很火的私房菜餐厅。自从在“纪念”做兼职以来,对罗小绮来说,除了领班黎姐脾气急点儿,她没有发现其他毛病——老板和气,酬劳丰厚,员工餐美味,还有节假日福利和生日红包呢。不过,为了替纪叙调查,罗小绮还是很尽心,从食品卫生、安全消防、顾客评价、租金物价、成本利润到纳税情况等等,她都想方设法去打听,没发现什么见不得人的,店里的人都大大方方地告诉她,还夸她对“纪念”上心,这么主动地了解“纪念”。
“纪念”遵纪守法,经营有方,口碑良好,难怪纪老板都在筹备开分店呢。
然而,纪叙对她的调查结果很不满意:“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关于‘纪念的成立……”罗小绮目光闪烁,听说纪老板的妻子在三年前过世,留下很多私房菜谱,纪老板就开了这家私房菜餐厅纪念妻子。
“真的是為纪念吗?”纪叙冷笑,“还是为了他的私心?”
罗小绮知道他说的“私心”是指云姨,纪老板让云姨一起为他庆生,大概是希望他接纳云姨成为家人吧。
“我觉得纪老板不是那样的人。”罗小绮小声地说,她觉得纪老板很厉害,遭遇丧妻之痛后还能振作起来创立“纪念”,开始新生活,如果她爸爸也这么坚强就好了。
“你知道开‘纪念的钱是怎么来的吗?”纪叙嘲讽道,“那是给我妈看病的救命钱和他骗朋友的钱,他却用来开什么餐厅,太自私了!”
似乎想让罗小绮认清纪老板的真面目,纪叙自曝家丑,发泄他对父亲的不满。
“其实……”罗小绮想说她认识的纪老板是个善良真诚的好人,但纪叙心存偏见,她多说无益。
三
罗小绮好想变成鸵鸟,把自己埋在沙堆里,就不用看着纪叙一次又一次大摇大摆地走向她,肆无忌惮,惹得班里同学纷纷侧目,有好奇也有同情。
“你考虑好了吗?”纪叙弯起手指,有节奏地敲打书桌,向她施压,“什么时候?”
罗小绮一脸为难,被抓着把柄的感觉糟糕透了。
纪叙对纪老板大概是“恨屋及乌”,认为罗小绮在“纪念”打工,等于“为虎作伥”,让她辞掉“纪念”的兼职,要不然揭穿她的真面目。
“让我再考虑几天。”
“虚伪。”纪叙毫不客气地鄙视她,“装腔作势。”
“你让我干吗我就干吗,我不要面子吗?”
罗小绮还想“垂死挣扎”,能拖延就拖延,可她周末一到“纪念”打工,纪叙就跟着她进去。大家知道他是纪老板的儿子,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而纪老板见儿子愿意来店里,不想激化矛盾,当然由着他“为所欲为”。只有罗小绮叫苦不迭,夹在他们父子间,忍受纪叙催债似的追问她辞职时间,连同学们都在私下问她:“你被纪叙敲诈了吗?不要怕,说出来,我们会帮你的。”
罗小绮真的说不出来,没法说,才进退两难。有时面对咄咄逼人的纪叙,她都想自暴自弃,主动公开“贫民窟女孩儿”的身份,这样就不用看纪叙的脸色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纪叙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
罗小绮被戳中软肋,抿着嘴说不出话来——她当然清楚自己的毛病,虚荣又好面子,像极了爸爸,妈妈说他们不愧是亲生父女,架子端起来就放不下了。在某种意义上,她也能理解纪叙对父亲的不满。
纪叙步步紧逼,罗小绮只得去办公室找纪老板,犹豫着怎么开口,满脸愁云。
“小绮,原来你现在和小叙是同学,他最近常跟你来店里,你们关系不错啊。”纪老板估计已经憋了很久,迫不及待地问罗小绮,“他在学校里表现得怎么样?他跟你说过我的事情吗?”
“纪叔叔。”罗小绮忍不住向他求助,“纪叙不让我在您这里打工,一直催着我走人,怎么办?”
“他因为我迁怒你了,对不起,小绮。”纪老板无奈地叹气,“说起来都是我的错,小叙五岁时,我就和他妈妈去外地拼事业,将他留在姥姥家,每年回来见他两三次,错过了他的成长,在不知不觉中他跟我们疏远了。四年前,我辞职带他妈妈回来治病,那时他虽然有点儿别扭,但还是对一家人团圆很高兴,可没过多久他妈妈走了,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他一直无法原谅我,觉得我爱钱胜过爱他妈妈,所以没有尽心救治他妈妈,为了私心将救命钱用来开餐厅。小绮,我做人很差劲吗?失去妻子,被儿子敌视,连妻子最后的嘱托都没做到,这些都是对我的惩罚吗?”
罗小绮第一次听纪老板说起家事,看他自责懊悔的样子,她连连摇头,想安慰他。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纪叙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对纪老板冷冷地说:“做都做了,你装什么可怜。”然后,不给纪老板解释的机会,他拉着罗小绮就走。
“你可能误会……”罗小绮觉得她有必要说些什么。
“不要再被他骗了。”纪叙打断她,“你家被他骗得还不够惨吗?”
四
面对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表情的纪叙,罗小绮反而被镇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乖乖地跟着他离开“纪念”。
走到街心公园,纪叙才松手放开她,在长椅上坐下,斜眼看她:“一边跟我说会考虑辞掉兼职,一边跟你的纪叔叔告我的状,他是大骗子,你是小骗子。”
看来纪叙在办公室外偷听了很久呢,罗小绮揉着被抓疼的手腕,小声反驳:“纪叔叔才不是骗子,他是帮了我家很多忙的好人,给我妈妈介绍工作,让我在‘纪念兼职,之前过生日,他还给我发红包呢。”
纪老板是罗小绮妈妈的高中同学,在她家出现变故后,主动帮她家渡过难关。
“他是良心不安。”纪叙见她一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样子,有点儿痛心地说,“五年前,他在公司负责一个所谓产品开发的众筹项目,骗了很多人投钱进去。因为他是你妈妈的老同学,你爸爸就相信他加入了这个项目。四年前,他从公司辞职,拿回自己投入项目的所有钱,可能还赚了不少。结果,那家公司的老板卷款跑路,所谓众筹只是非法集资的幌子,除了他全身而退,其他人都血本无归。你家公司和房子就是这么没有的,你居然当他是好人,被他的小恩小惠收买了,还想呆在‘纪念,等着被他卖掉吗?”
罗小绮神情复杂地看着“大义灭亲”的纪叙,对他所说的“真相”并不震惊。
“你不相信我说的?”纪叙有些意外,罗小绮迟迟不肯辞掉“纪念”的兼职,他怀疑她被骗而不自知就去调查她家的事,想让她父母出面带她离开“纪念”,却发现她家早就被骗了,气得他直接上办公室质问他爸,结果听到罗小绮叫“纪叔叔”叫得很亲切,简直是掉进虎口的小羊羔。
“他是个连妻子都会放弃的人,更不会在意其他人的,你清醒点儿,别被他的伪装骗了。”
“你认为他为钱放弃你妈妈,你无法原谅他,才无法认同他所做的一切吗?”罗小绮终于明白纪叙对纪老板的偏见有多大。
“我很清楚他是怎样的人。”纪叙撇了撇嘴角,“他自私又虚伪,为了自己的事业,将妈妈从我身边带走陪他去打拼。我好不容易等到妈妈回来,结果,他让我彻底失去妈妈,自己开始新生活,还想让我既往不咎……我做不到!”
羅小绮感受得到纪叙内心的纠结,就像她当初怪爸爸投资失败,害得她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凤凰变麻雀”的落差让她十分痛苦,无法坦然面对同学们的目光,只能伪装自己。于是,她就在心里迁怒爸爸,怪他不振作起来。
“纪叔叔曾对我说,眼见不一定为实,真正重要的东西需要用心体会。”那时纪老板为了开导她,让她来“纪念”兼职,试着去理解自己爸爸,“大人有时候很奇怪,有些事情总不肯对孩子说明白。”
罗小绮很感谢纪叔叔让她明白了家人间的相互理解、相互陪伴、相互包容很重要,而更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这样才能走出困境。
“你想说我错了吗?”纪叙不以为然,“还是想说他没有做那些事?”
“我带你去个地方。”罗小绮决定不跟他废话,“也许你会了解到另一种真相。”
纪叙不明所以,这次换罗小绮拉着他走,上了公交车,来到一条商业街,进入一家正在装修的店铺,现场负责监工的人一见她就迎上来,好奇的目光在她和纪叙之间来回。
“爸,这是我的同学纪叙,也是纪叔叔的儿子。”罗小绮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他说纪叔叔是骗子,把我们家害惨了,您就以受害者的身份跟他谈谈吧。”
纪叙没料到罗小绮这么直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罗小绮的爸爸:“叔叔……您现在还好吗?”
“我现在是装修监工,等到开业的时候我就是餐厅经理,还不错吧?”罗爸爸笑着说,“小纪,你知道这家餐厅叫什么吗?”
纪叙摇头。
“这是‘纪念第一家分店,名为‘念念不忘。”罗爸爸看着愣住的纪叙,继续说,“老纪从来没有骗过我,我是从小绮妈妈那里听说他负责的项目前景不错,主动投资的,他一开始就告诉我有风险,但我觉得有他在不会有问题。四年前,老纪辞职前希望我和他一起退出项目,但我连房子都抵押贷款投入进去,不甘心在没有收益的情况下退出,反而觉得老纪为了给妻子治病已经无心事业才放弃投资的潜在收益,我不能像他那么傻,半途而废。后来证明是我太傻了,我输得一塌糊涂,非常后悔没听老纪的话,事业失败让我很受煎熬,一蹶不振。可老纪没有放弃我,不仅帮小绮妈妈介绍新工作,还在他将‘纪念做成功后跟我分享成果,邀请我加入他的餐饮事业,一起将‘纪念做得更大。”
“他真的在帮你,而不是骗你吗?”纪叙没料到罗爸爸会这么说,“他明明连给我妈妈治病的钱都舍不得出,怎么会这样帮您呢?”
“不是老纪不出治病的钱,是你妈妈坚持要放弃治疗的,她想用剩下的清醒的时间陪你。她一直后悔没能多给你做几次饭,所以整理了菜谱,希望开一家餐厅,代替她为你们父子提供热乎又可口的饭菜,这是她最后的愿望。”罗爸爸叹气,“老纪这人做得多说得少,有苦只往心里吞,还好有阿云陪他。小纪,你要试着理解老纪,失去亲人,你痛苦他也难过,家人要一起面对困境,才能熬过去。”
罗小绮说得对,大人有时候很奇怪,明明很重要的事情却不肯对孩子说明白,只会给予和包容,却不会好好沟通。
纪叙抬起止不住颤抖的手,捂住脸,有泪水从指缝淌出。
他想起妈妈在弥留之际,爸爸急匆匆地带云姨过来,他看见妈妈对着他们笑,不懂那是她是最后的嘱托,发疯似的将他们赶出去,从此心存芥蒂,无法原谅。
他看不见爸爸心里的伤和痛,也不肯用心去感受,忘了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五
“念念不忘”开业那天,罗小绮非常高调地在班里宣传开业五折大酬宾,邀请同学们一起过去品尝开业的免费蛋糕,还大方地说她之前在总店“纪念”打工,保证分店菜品的味道不输总店。现在为了专心学习,她只能辞掉“纪念”的兼职,有空的话还想去“念念不忘”当“打工小公主”,希望同学们带着家人去捧场,报她的名字还给打折呢。
纪叙忍不住笑她:“看来你还是放不下小公主的身份嘛。”
“当然。”罗小绮说,“在爸爸妈妈心中,我永远都是小公主。”
“念念不忘”进行开业剪彩时,纪叙从云姨手中接过剪刀,递给纪老板。在纪老板讶异的目光中,纪叙按着他的手一起剪断彩带。
罗小绮在下面看着一脸别扭的纪叙,为他鼓掌。
十六岁的他们,也会一夜长大,学会用心去感受什么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