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怡
摘要:余光中曾言在自己的抒情散文里,逗点运用完全是武断的,因为要控制节奏。就其十本散文集内容而言,余氏抒情散文与游记中的标点运用是极为巧妙的,内含哲思与真情。余文标点的特殊运用可以归结为三种类型:一是句号运用,即单词独立成短句的“××。××。××。”形式;二是长句无标点形式;三是逗号新用,即“‘××××,××说。”形式。三种标点运用类型充分体现了余文的“弹性”“密度”和“质料”,形式上以新奇激发读者兴趣,内容上以遐想引发读者共情。
关键词:余光中;散文;标点
“我们不能动大作家的标点符号,一动就等于毁灭他的文章。”(1)可见标点对于一篇文章文意、文风的影响力。
余光中《变通的艺术》提及“在我自己的抒情散文里,逗点的运用完全是武断的,因为我要控制节奏。”(2)笔者发现除抒情散文外,游记中的标点运用亦是充满个性色彩的,掌控着文章的节奏和情感变化。特殊的标点运用是余光中散文创作理念的完好体现,是研究余氏散文风格与情感的途径之一。
一、“××。××。××。”形式
“弹性”是余文所遵循的标准。“所谓‘弹性,是指这种散文对于各种文体各种语气能够兼容并包融合无间的高度适应能力。”(3)在接受丁宗皓采访时,余光中提及“文章的节奏可快则快……标点也要有独创,要打在要害上。长句用多了,用短句;一段长了就来个短的。这就是弹性,这需要自觉。”(4)
“××。××。××。”是余光中抒情散文中较为常见的短句形式,而游记中几乎未有。我们选取几个较典型的例子进行分析。
例1:
杏花。春雨。江南。
——《听听那冷雨》(5)
例2:
怕冷。怕冷。旭日怎么还不升起?霜的牙齿已经在咬我的耳朵。怕冷。三次去美国,昼夜倒轮。南来澳洲。寒暑互易。
——《南半球的冬天》(6)
例3:
汤汤堂堂。汤汤堂堂。……该有一面定音大锣鼓。
——《登楼赋》(7)
例1,是最熟悉不過的。虞集“杏花春雨江南”(《风入松·寄柯敬仲》)只以白描手法,绘尽江南春色,妙笔天成。而余光中将其以句号隔开,长短句变化中突出了这六个方块字。他描绘的不仅仅是美景,还有构建起美景的美丽文字、背后的故土家园以及厚重的传统文化。此处句号是一种强调,是一种朗读时唇齿间停留的乡愁,亦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眷恋。《逍遥游》:“巴山雨。台北钟。巴山夜雨。”(8)《九张床》:“日暖。春田。”(1)等等都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例2,三个“怕冷”后的句号停顿代替了叹号所含的强烈畏寒之感,而呈现介于强烈抒情和隐忍不发之间的诉说,是一种含蓄的情感表达。
“南来澳洲”后的句号和“三次去美国”后的逗号形成对比。若为“三次去美国,昼夜倒轮。南来澳洲,寒暑互易。”则体现两地差异。若为“三次去美国,昼夜倒轮,南来澳洲。寒暑互易。”即是认为“寒暑互易”不仅仅是指台湾和澳洲的互易,也是包含了美国和澳洲的互易。联系上下文,笔者认为这一种可能性更大一些。前文中提及在南半球见不到北极星,北极星对北半球的人来说是归家的象征,所以相比美国的昼夜倒轮,南半球的寒暑互易更加大了与故土家乡的距离。在“南来澳洲”这一事实之后带上一个句号,句下的是诉不尽的哀叹和离愁。
例3,很明显是拟声停顿。类似的还有《莎诞夜》中描写钟声的“叮当。钟声。叮当。叮当叮。”(2)一句。在描写钟声、鼓声这类低沉的声音时,句号的停顿时间无疑是最贴近现实的,仿佛能听见沉重、闷响不绝的声音回响耳畔。
总体而言,“××。××。××。”结构作用有三:一是强调句号前面的内容,强化意义;二是将情感表达控制于隐忍和爆发之间,形成含蓄舒缓的语言风格;三是生动形象地表现沉重、低缓的拟声词。
二、无标点句式
“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3)若把这句话按常规的主谓宾进行句读,就变成“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意思更好懂,但却少了雨的绵密,回忆的连绵之感。句读将这句话变成多幅画面,有共同点却不够连贯。
从语言艺术和技巧来说,这样的“奇句”,体现的是散文的“密度”。“所谓‘密度,是指这种散文在一定篇幅中(或一定的字数内)满足读者对于美感要求的分量……既无奇句,又无新意,完全不能满足我们的美感……”这类省略标点符号,导致句子连续无断的陌生化手法正是余光中抒情散文的一大特色。
余光中的抒情散文中,此类无标点句子比比皆是,且所展现的作用和表达的效果各有异同。如下例,形式上同为无标点用例,但细究则有不同。
例1:
要神秘就要峨嵋山五台山普陀山武当山青城山华山庐山泰山,……
——《山盟》(4)
例2:
因为长城属于北方北方属于中国中国属于他正如他属于中国。
——《万里长城》(5)
例3:
听了一下午琐琐层层细细碎碎申申诉诉说说的鸟声。
——《塔》(6)
例1,将数个地名连用,体现了作者对故土如数家珍,毫无阻隔地说出故土的大好河山,在直接、流畅的表达中满溢自豪与思念。
例2,从修辞角度来说是回环,是顶真,使句子呈现回环往复的音乐美,同时显得语言生动有趣,含义深刻精炼,这是余文诗性语言的体现。从内含情感理解,无标点加重了絮絮叨叨,重复说明的意味。在强化情感的同时,体现了作者内心的真诚和思绪的绵延。《四月,在古战场》“因为黄河饮过的血扬子江饮过的泪多于他们饮过的牛奶饮过的可口可乐”(7)等句用法相似。
例3,“琐琐层层细细碎碎申申诉诉说说”皆是拟声词,多个拟声词的叠用,不仅使强化拟声,更表现了鸟鸣的多变、婉转,而对听者,则是多重思绪的交杂。拟声词叠用连用在余光中抒情散文里多见,如《山盟》“啾啾唧啾啾唧啭啭唧唧”,《莎诞夜》“克洛可可可阿克斯可阿克斯可阿克斯”等等。连续的拟声、叠词更显声音的细碎、杂乱,而非断、重。
总结而言,无标点句式有其独特价值:1.体现情感表露的直接和真诚;2.积极修辞,提升了文章语言艺术层次;3.表现连续、杂乱的拟声词。
三、“‘××××,××说。”结构
当逗号用在引号中,后跟“××说”时,规范中唯一的用法即出现在“‘××××,××说,‘××××。”结构中,表示话语未完,仍有下文。余光中散文中多次出现的“‘××××,××说。”结构很难从标点规范角度解释,逗号的使用违背了“句终用句号”原则。当然从数篇散文中反复出现此类用法可见,这绝不可能是随意句读导致的失误。
“质料”,即指“构成全篇散文的个别的字或词的品质。”(1)标点客观上来说只是一个无意义的符号,但在“‘××××,××说。”结构中的逗号,无疑也是作者独特选择的体现。因此笔者认为从语用角度去分析较为合适。
例1:
“爸爸,”最小的季姗不安地喊他。
没有解释。他拿起杂志,在余怒之中,又看了一遍。
“是长城,”他喃喃说。然后他忽然推椅而起,一口气冲上楼去。
——《万里长城》(2)
例2:
“回去吧,”我的同伴在伞下喊我。
——《鬼雨》(3)
例3:
“过身了——今年春天,”说着她眼睛一阵湿,便流下了泪来。
——《思台北·念台北》(4)
上述三例并不如前文例句一样,存有不同用法的差异,它们有一个共通之处:表示话语隐藏含义的省略或延长。
季姗叫唤的“爸爸”與他喃喃自语的“是长城”,以逗号结束,形式上“话语未完,静待下文”,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情感上,一声爸爸是等待他的回应,而他却独自喃语,自语未尽而情绪迸发冲上楼去,可见他对长城的回忆、怀念,对侵略长城之人的痛恨等等,含蓄中体现深情。其余几例亦同。
不论是“××。××。××。”中的句号运用,无标点句中的标点符号省略,还是“‘××××, ××说。”结构中的逗号新用,细究每一个标点符号,我们都可以感受到从中折射出来的作者的思想和情感。刘世生在《文体学概论》中提及标点之于作品的意义,他认为:“服务于文字的标点符号使用的密度和分量,会令语篇有不同的语言风格。”(5)余光中在抒情散文中对标点运用的“武断”,其实并非是随意的,而是在精打细磨之后的智慧之举,有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