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

陈则

村外的那条河又干了。老陈背着个野菜筐子在河边晃晃悠悠，嘴里叼着根蔫了吧唧的蕨菜根子，上面还连着片摇摇欲坠的菜叶。自古河邊多碎石，听村里的老人说这条河原本还是护城河，自然不逞多让。老陈沉默着把脚下踩到的小石子往河里踢，都说把岸上的石头往河底踢能去晦气，也不知是真是假。

日头开始向下落，天边变得绯红起来，天地造就的色彩自古便很难用言语去描述，只能是打心眼里发出赞叹。老陈依旧是踢着石子向前走，他并没有过分注意到晚霞的存在，只是很平静地抬头看了眼天空，又把头低下了。筐子里的野菜跟着老陈的脚步上下颠簸着，上方的几次想要溜出敞着大口的竹筐，却都被下面的兄弟姐妹们齐齐拽了回来。

前面那个拐角过去便是老陈家的房子。据说是陈家在自己昙花一现的辉煌时期盖的，也不知是不是没请高人指点，不小心坏了风水，房子落成之后陈家就这样一代代没落下去，到了老陈已经是每日为了一口饱饭四处奔波。

回来啦！赶紧去洗把脸，我去把菜炒了。屋子里的女人听见开门声便放下手中的活，转身接了盆水放在架子上，盆里漂着一条蓝色的毛巾。

别急，老陈随手把野菜筐子往地上一搁，伸手拉住了刚要去拾菜的女人，我有话跟你说。

我要跟莫杉他们一起走。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外面的夕阳也只剩最后一抹余晖。从太平洋吹来的风不识趣地撞击着陈家破旧的木门，夹杂着海的鲁莽，冒冒失失地打破了安静。

我要跟莫杉他们去城里做工，老陈平静地看着女人一瞬间僵硬的身子，伸手把她拉了过来，目光沉沉地追着她的眼睛，后天就出发，可能要过年才回来。话音未落女人就忍不住挣脱了老陈的手，低着头背过身去，不多时，细碎的抽泣声从指缝里溜了出来。

家里的钱都留给你，我每个月发钱了也会寄给你，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钱，我只是担心离了你我怎么办。

老陈面无表情的脸动了动，似乎是扯了扯嘴角，过了半晌也只冒出来一句，去做饭吧。

女人早在不知不觉中蹲下了身子，双手抱臂，眼角向下盯着地板不说话。她也数不清这是自己跟着老陈的第几个年头，当初还是个小女孩的她是顺着护城河被冲到这个村子来的，那个时候她也是像现在这样蹲着，双手抱着臂取暖。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也没人敢上前去跟她搭话，村里最灵验的巫婆说过这条河有生命，他们怕她是从河底来的，来带人回河底去。

他们推选出了一个胆大的去把一碗水和几个馒头放在她身边，谁知那人胆子如此大，一上去就和她说起了话，手里拿着的水和馒头也想让她伸出手来接。

后来，自然便是女孩跟着那人走了，女孩长大后也顺理成章地嫁给了他。某年大旱过后护城河的水干了，人们有些失望地发现河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渐渐地也便把女孩当作村里人。

那人的名字叫陈项，后来人们都习惯叫他老陈，女孩只记得自己姓李，人们便叫她老陈媳妇。

老陈伸手把女人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袖子上自己留下的泥印，却忘了自己还没洗手，好好的一边袖子被越拍越脏。女人沉默地扯回袖子，将他往水盆的方向推了推，刚要弯腰捡起地上的野菜筐子时，又快步追上老陈，帮他把两边的袖子向上卷了卷。转身时低低地说了句，很快就能开饭了。老陈站在水盆前，双手却只是悬在水上。

这么多年她也不容易，都是苦命人。他在双手彻底被清澈透亮的温水浸没前，喃喃地对自己说道，只是马上就被厨房传来的油溅声盖过了。

床头柜子的最底下有个蓝色封皮的本子，等我走了再打开。你一天写一篇日记，这个本子写满了，我就回来了。

陈项走的这一天天气很好，抬眼就能看见湛蓝的天。莫杉大清早便来家里接他，路途遥远，早点上路才能早点到。

女人一晚没睡，睁眼到天明后便爬起来做准备，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替陈项准备些什么。她把厨房翻了个遍后，只是用家里仅剩的一小袋面粉烙了几张饼，装了罐咸菜。

别忙活了，来送送我吧。

我不去。你把饼和咸菜带上，我给你装好了。

你出来送我，我就带。

陈项莫名地对女人送别这件事有些固执，站在厨房门口直直地看着女人的眼睛，出来吧，别后悔。女人有些局促地解下了围裙，我这就来。

陈项站在门前的台阶处，拉住了她，细细地用眼神描摹着她的轮廓。莫杉抽完烟从屋后绕了出来，见状笑了声，舍不得老婆啊？不然一起去得了。陈项闻言扯了扯嘴角，随即用力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脸上浮现的笑像极了那年河边的少年，我走了，你要记得写日记。

陈项转身下台阶时女人的手动了动，似是想要拉住他，却只能任衣角从手中划过。

说真的，干吗不带你老婆一起去啊？莫杉的声音随着风向后飘来，隐约间她只看见陈项摇了摇头。

陈项不在的日子里她四处给人修补衣服、干些农活，攒着钱想等他回来给他做点好的。过年那天她一个人守着一桌子的菜，从夕阳未落等到守岁的人放了鞭炮。

后来，有人说陈项是犯事被警察抓去了，怕是得蹲大牢，回不来了，她整夜整夜地哭。后来的后来，又有人说陈项出了事故，凶多吉少。

这条传言传到女人耳朵里的时候她正抱着那本蓝色封皮的本子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村外的护城河终于又成了一条真正的河，远远看过去，水是蓝的。她带着本子朝河边走去，村里最后一个看见她的人说她一个人坐在了河边。

护城河的传闻又随着河水的恢复而开始在村里流传，她的存在与消失也为这个传闻增添了几分神秘感。一代又一代的人伴着护城河的故事出生，长大，死去，直到下一次大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