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觅渡》剧照本版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搁浅之人》剧照
《美森谷地》剧照
《擦一擦你那满腹经纶的道貌岸然》剧照
《郁川浮游》剧照
2019年6月,王思的《美森谷地》在北京蓬蒿剧场展映,他的口袋里特地放了几颗石头。年轻的时候,他读过欧洲著名导演路易斯·布努埃尔的电影传记,里面有一个情节——布努埃尔在咖啡馆放映第一部电影的时候,口袋里会装满石头,因为当时骂声太多了,以至于维护他的观众与那些骂他的观众打了起来。
王思口袋里装石头也有这样的象征意味,想要回应那些愿意支持他的观众,只是当时现场的观众实在是太少了。他曾在剧院做过多年的导演、编剧和演员,2019年正式成为一名独立导演。
2020年3月底,蒋能杰蹲守豆瓣,为每一个标记想看他的纪录片《矿民、马夫、尘肺病》的用户发送百度网盘的链接,免费分享给观众。
在蒋能杰之后,蝉鸣知了(下称“蝉鸣”)是第二位“网盘导演”。他的作品《擦一擦你那满腹经纶的道貌岸然》(下称《擦一擦》)最初在豆瓣上仅有300人标记想看,网盘“上映”一个月后,4298人看过该片,另有3892人标记想看。
蝉鸣并不喜欢网盘导演这个词,在他看来,网盘只是存储介质。“那么多的视频网站,扔自己片源的导演们为何不扔在上面,只能选择网盘,这才是问题。能这么做,是导演拥有片子的全部版权,或者片子就是导演自己出钱拍的。”
“导演将自己的电影扔网盘是无奈之举,人都是有诉求的,我没有放二维码也不接受任何票钱,所以我的目的并不是赚钱。”蝉鸣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受蝉鸣的影响,王思也将自己的作品上传到网盘,效果显而易见。“尽管我没有办法组织100人一起在电影院看我的电影,但是网盘放出去后,有那么多观众找到我,说会在他们的人生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2020年4月28日,另一部尘肺病题材影片《郁川浮游》也以网盘的形式公映。“网盘真的是最后一个被别人看见的办法了。”该片导演、“95后”邵然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邵然今年25岁,送过快递、当过收银员,2019年刚从浙江科技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
2015年,邵然开始接触尘肺病群体,重庆北部城口县的一位患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最喜欢的就是拿着一根核桃树的树枝,在手里把玩,然后眼睛看天花板,发呆,眼珠子一直在转动。”
蒋能杰看完电影很激动,打电话给邵然,一半聊电影内容,一半聊自己的现状和经验。邵然毫不掩饰对蒋能杰的崇拜:“他一直在坚持,我想象不到十年以后是不是还能够再坚持这个事情,而且他真的可以有进有退,既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又能接着做这个事情。”
5月1日,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大四学生承嘉斌把自己的第二部独立作品——二十分钟短片《觅渡》上传到了网盘,并放出了分享链接。“在后疫情时代,电影或许可以有新的途径,特别是对于非营利目的的独立电影、短片。如果这股浪潮足够汹涌,那么一定会形成巨大的力量。”
但他很快收到来自学院派的批评声音:制作粗糙、作品存在很多语法错误,可能让独立电影被贴上品质差的标签。
另一种批评来自业内对这种特殊路径的困惑。通常情况下,一部电影的问世主要有两种路径:进入主流电影工业体系,最终进入院线;在电影节、剧场等场合展映。
网盘电影,则在这两种路径之外。
极小成本电影
《美森谷地》剧组只有王思和妻子两个人。王思和妻子互相担任摄影师,需要同时出镜时,便用脚架拍摄,把收音麦克风吊在河边的树上。在一个有风的下午,两人念起了电影对白。王思感到遗憾,没有第三个人帮他们拍照记录。
王思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给我大三元镜头(注:最高档次的恒定光圈镜头),我能不知道好电影怎么样的吗? 起码给我个摄影师和收音师,给我个打板,给我个灯光,但是就我们两个人和一个蔡司70mm变焦镜头,什么都没有。”整部电影前后花费了17万,除了一些戏迷的支持,资金主要来自他的信用卡。王思注册的公司叫极小成本电影公司。
蝉鸣的电影资金为30万,全部来自信用卡和网贷App,至今背负着债务,每个月最低要还八九千元,还要利滚利。最煎熬的时候,蝉鸣晚上睡不着觉,想着怎么说服家里人把房子抵押出去,支持自己拍电影。
“大部分人的话题就是房子多大、在哪里,多少平,房贷怎么还,他们谈电影肯定是谈吴京和哪吒,但我百分之八十时间都在看电影、谈电影,电影远比房子重要。既然不重要的东西,我要来干嘛? 我自己租房子都可以。”
后期剪辑时,蝉鸣偶尔会想到胡波。“一个人做后期剪辑,孤独得犹如在太空漫游,就会想到胡波,与他并不认识,当时也写了蛮多文字给他,希望有一天可以拿出来。”
与王思和蝉鸣不同,邵然在拍《郁川浮游》之前几乎不懂任何电影技巧,曝光、景深、收音等都是现学,甚至一边在网上搜索一边拍,后期剪辑还是跟着B站视频学的。为了拍摄,邵然曾在水下泡过一天,还翻进被泥石流压塌了一半的危房里,甚至抱着相机爬进墓穴中……
邵然曾在十天的素材上发现过黑点,后来才知道是镜头脏了。这个由一半同学一半亲戚临时组成的团队在17天里拍完了三分之二的内容,之后半年,邵然独自补拍了剩下的三分之一。
邵然的摄影师总想要拍出好莱坞大爆炸的场面。“哪有钱啊? 他最后被我摁住了,那时候吵很多架,我总是想到拍一些镜头,人和水、人和树……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想拍。后来意见分歧越来越大,他们觉得随便拍拍就得了,有些东西没必要。”邵然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拍到最后,邵然遭到几乎所有人的质疑。他连续失眠,陷入自我怀疑中: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异类?2019年夏天,邵然回到重庆做志愿者,在联系重庆大学的老师时,意外认识了两名重大的研究生,得知他们在贵州拍片,他马上跑到了贵州。
这两名研究生也在拍摄自己的影像作品,两年内,三人各自的电影作品相继完成,总成本加起来不到十万元。他们带给了邵然一种天然的归属感——“其他地方一定存在着像我一样的人。”
《搁浅之人》的拍摄地在山东青岛,那是导演张兴超的家乡。他在片中设置了这样一个情节:男主角告诉朋友自己想做一件事,朋友对他说,你才学了半年,就想去做,这是不对的。
2014年,张兴超通过海选意外成为《呼吸正常》的男主角,第一次接触电影;两年后,他将全部的存款6万元投入到《搁浅之人》中——彼时,他已厌倦每天千篇一律的广告工作。他透过电影反问自己:“一个人想要摆脱自己的困境,需要付出什么?”
一次拍摄结束后,张兴超和朋友拿着器材跑到公交车站,赶上最后一班公交,很快大家都躺在公交车上睡着了,张兴超看到夕阳就照在大家的脸上,他觉得这个场景很有电影感:“这个场景,最后即使是什么也没结果,挣不到什么钱,也值了。”
“既没有资方的压力,也没有关注的压力,我可以完全拍出我自己想拍的东西。”张兴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电影”
《常州北》和《觅渡》的故事设定在承嘉斌的老家江苏常州,两部片子都是对自己某段家庭生活记忆的改编、重现,并与他的梦境结合在一起。“我很怕这种记忆会忘掉,所以当时我就想把它记录下来。”
《郁川浮游》中的“郁川”是邵然的家乡——浙江千岛湖的一条支流,“浮游”是指人和水的关系,也有“蜉蝣”之意。除了尘肺病人的故事,电影里所有的人物都来自邵然在千岛湖的一些见闻:喝农药自尽只为在禁止土葬前入土为安的石匠、严控污水排放下的石料厂、从湖底迁上岸后仍沉沦在过去的人……
承嘉斌向南方周末记者坦承,国内独立导演正陷入一个不良的闭环:由于缺乏资金难以拍出高品质的作品,又因为不愿意妥协而习惯性选择拍摄偏向自我表达的作品,最后往往效果不佳。“独立导演大部分拍的都是作者电影(注:泛指具有明显个人风格特征的影片),他们拍自己的生活,沉浸在某种比较兴奋的状态中,但这会导致他们没法考虑观众的感受。”
“这次扔网盘的几部剧情片都不是类型片,都算作者电影,上海的还挺上海的,杭州的特别杭州,北方的特别北方,你能看到很多奇奇怪怪很特别的片子。用一句俗套的话总结,就是‘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电影。”蝉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片长两小时的《美森谷地》的拍摄地在王思的家乡湖北襄阳,黑白色调为主,开头三十分钟节奏缓慢,讲述了一个诡异的返乡场景,几乎没有任何情节的起伏。按照王思的舞台经验,坚持到30分钟之后的观众才是那些真正看完电影的观众。
王思的电影获得过南亚两个电影节的奖项,也入围过英国和意大利的几个小电影节。他在参加某电影节时,看了很多国家的片子,感觉“世界电影正在往小里发展”——有人拍大海上的一块石头;还有人就拍一个人走路,走了整整三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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