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伟
1
众多的面孔出现。那么多的面具,被挂在那个乡村小集市里,风一来,所有的面具在风中摆荡,众多怪异的面孔相互碰撞在一起,风声、撞击声、集市的喧闹声混杂制造了另外一种声音,就像是那些怪异的面孔在发声。他能卖掉多少个面具,它们的怪异与平时我们所见到的那些动物面孔的面具不一样。那个卖面具的人,在他所谓的工坊里近乎旷日持久地制作着面具。他在制作的时候,脑海里想象着各种怪异的面孔,他说自己是在制作着鬼神,制作着我们自己。我们在其中见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那时,我们出现在那个热带丛林之中,植物繁茂生长,世界充满生命力。我们能肯定这是在热带丛林里没错。出现在那个烦热的集市上,那么多怪异的面具似乎与植物世界的生长之间形成一种呼应。在那个世界里,一切的生长都应该是那个样子(我所认为的,只是有些时候现实并不如此)。那些面具背后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个世界的想象力,只是这时想象力附在了那些怪异的面孔之上,有些甚至是青面獠牙,让人感到惧怕。
他就在热带丛林里,被热气腾腾的想象力折磨着,他开始在想象中制造着数量众多的鬼神,他说那是自己的鬼神,也应该是那个世界里的鬼神。很多个黑夜,他在火堆的光亮中戴上面具,在暗夜中舞蹈,他说那时的自己不再是自己。他的讲述滔滔不绝,但总是让听的人们感到不真实。世界变得不再真实。
【当许多的面孔在风中摆荡,即便这些面孔并不是怪异的,依然会让我们的内心紧皱,而更何况这些面孔都是怪异的。怪异的面孔在风中摆荡。怪异的面孔正等待着一些人来买。一些人出现在了那些面孔前面,他们认真打量着它们。一些人只是看看就离开了。一些人驻留的时间长些,你知道他们可能会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面孔。你无法说清他们心目中满意的面孔将是什么样子,毕竟眼前的所有面孔都是怪异的。你总会牵强地把这些怪异的面孔与怪异的心灵联系在一起。但现实之中,这些怪异的面孔存在的意义,恰恰是要驱除那些怪异的,已经变异的心灵,它们是一种治疗心灵的重要工具。面孔成了工具,似乎真成了工具。】
【他是制作那些面具的人。他在内心里面制作着鬼神的面孔,以及人的各种面孔。你想说那些面孔为何都是那般怪异。但看到他的沉默,你便不知道和他该如何进行对话。你感觉他应该是更喜欢与内心对话的人,你无法进入他的世界。你离开了那个热带河谷。你的另外一个朋友,却轻易就进入了另外一个制作面孔的人的世界,他们滔滔不绝地谈论着面孔,谈论着那个热带河谷,谈论着一切真实与虚幻。你感到很好奇,那个朋友说你在那个热带河谷,至少要放开和他们喝酒,你一定是拘束了,那个世界的真实并不是拘束的,而是敞开的,是那种魔幻而诡异地敞开。当朋友跟你说起时,你想起了那个沉默的工匠身上释放着酒的因子。你不清楚,是否真如朋友所言酒会打破那种沉默。那时,你已经离开那个喧闹的市集,他也离开了那个市集,他那简陋的工坊就在一个安静的世界之内,虽然那时天气燥热,但他的工坊周围都是繁茂的树。你羡慕他能在那样的环境里工作。你想到了曾听说过的一些人,他们在那样自然繁茂的世界里,记录着那个世界和世界之内人的心灵史。他在制作那些面孔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以另外的方式记录着一个世界的心灵史。一个面孔,又一个面孔,一个心灵又一个心灵,一个抽象而变形的面孔,一个又一个变形的心灵。那个工匠的面孔?但想不起,你想到的都是那些在风中飘荡的怪异面孔,你似乎看到了他那沉默之下的灵魂。你总觉得那是适合谈论灵魂的世界。】
2
在密室中,遇到了一些让人慌乱的面孔。走出密室,准备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在进入那片热带丛林前,我就有预感会见到在这之前不曾见到过的面孔。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遇到了那个制作怪异面孔的人,他是祭师吗,他说自己是,从别人口中,我们也知道他是。那个集市上,只是他在卖那些怪异的面孔。怪异的人,怪异的不只是人,但我们还是能一眼就看出他制作的只是人的面孔。当我把这样的想法说出来,他那黧黑的面孔里透露着黧黑无法隐藏的恼怒,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恼怒的神色只是出现了一瞬。他跟别人多次说起自己制作的是怪异的人的形象,但那些形象其实并不是人,更多是鬼神,鬼神就是那个样子,就应该是那个样子。在后来,当我从那个丛林离开,出现在另外一個世界,我看到了一些端庄优雅的人的形象,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的变形,但在那个世界的人看来那同样是鬼神,是他们的信仰在现实世界中的显影。
回到他的那些面孔之上,那时我暂时把有关信仰的东西忽略(我也知道这无法忽略,如果忽略的话,这些面具将没有存在的理由了,难道真没有理由了吗,难道它们就不能只是以美学的意义存在于那里?它们如果只是有美学意义,那些初看让自己感到有些不舒服,甚而是有些丑陋的粗线条的夸张的面孔,就是要让你不舒服。在进入这个世界时,你感觉到了太多美好的东西,而面具是为数不多的丑陋的东西,那果真是丑陋吗?你不禁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在那个热带丛林里,我们要无数次与自己的想象对话,当那些无法抑制的想象在那些丛林里如穿过热带丛林的河流流淌时,你早已偏离了现实)。想象中,那个人继续在暗夜中起舞,他继续在幽暗的光线中制作那些怪异的面孔,那些面孔里还有着动物的面孔,有老虎,有豹子,有大象,但这些动物的面孔从未被他拿到那个集市中卖。那些动物的面孔与那些鬼神的面孔不一样,动物的面孔里,我们一眼就可以感觉到美的东西,但也一定不止于美,就像那些怪异的面孔不止于丑一样。
【在你出现在那些热带丛林中时,你曾听闻一些人在某个集市上贩卖虎的面孔,那是一只真实的虎。你出现在了那个集市,寥落的人,一些热带水果被摆放在竹子编织的篮子里,人们穿着民族服饰,讲着一些你听不懂的方言,你感觉在那个世界里是会发生像卖虎这样的事情。一些人指着其中一个空地,曾经就在那里卖过虎皮卖过虎骨卖过虎面。而现在,这样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发生了。那是前两年的事情,有人猎杀了一只虎,然后摆在了那个空地上,但有人把他带走了,同时把那只虎带走了,据说现在那只虎被摆放在一个博物馆中。你每次出现在那些热带丛林,你总觉得自己进入的就不再是现实的时间之内,而是进入了时间之外。你看到的那些很现实的面孔,你自己也忍不住会怀疑只是看到了一个世界的幻象。你离开热带丛林,你又出现在热带丛林,你再次离开热带丛林,但每次在回想时,你总觉得自己是在梦境中出现在了那里,而根本不是发生在现实之中,似乎你已经离那些热带丛林足够远,即便你确实是有好几年生活在那些热带丛林之中。】
【他想再次回到那个热带河谷。虽然燥热,但在热带河谷生活的那几年时间里,是他感觉最自由的,那是在他看來真正的自由。他回到那个世界,只是想看看那个热带河谷是否有了一些变化,是有了变化,即便他暂时还没回到那里,但还能通过别的方式知道那个世界的变化。他想知道的是那个世界的内核是否也真发生了变化。他一直迟迟没有行动。他只是无数次在想象中,在梦中回到那个世界。他以无数个另外的自己,回到那个世界。在这种类似魂牵梦绕般的情感中,他感觉那个世界慢慢变得不再真实,慢慢地那个世界真成了幻象一般。他满足了自己对于那个世界的感觉,幻象是美的,有着那种幻象般的美就可以了。他也曾在那个世界里,感受过那种纯净的真实,依然如幻象般的美。】
3
那时,乌鸦没有意识到有人正在观察它。那时,乌鸦的数量就只是一只。乌鸦出现在了城市中某个水泥建筑之上,它出现在城市里,这多少让人不可思议。在这之前,我已经很少再见到乌鸦了,乌鸦的数量已经不是自己一直熟悉的那样多,它们也不像过往那般出现得那么频繁,那时它们还可以大声叫着飞过一片山岗,飞过一个村庄。
乌鸦消失后,它所具有的隐喻性也随之淡化。我们需要想想才会猛然意识到,乌鸦还具有那样的隐喻性,还具有那种会在心理上造成一定慌乱不安的东西。我们早已经习惯了那种慌乱不安的感觉。我们在那个村庄里,或者在那片山岗上,想象着一个又一个的生命的终结,思考着生命的真正意义,那时我们拒绝着乌鸦,我们不希望它们经常出现,我们更不希望它们一直哇哇哇叫着。但我们越是拒绝,乌鸦也越是经常出现。
我们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乌鸦便消失了。它们的暂时消失,对我们而言,是由乌鸦引起的不安感的暂时淡化。随着它们很长时间不出现之后,我们才意识到它们并没有为它们的命运哇哇叫过(或者是曾有过,我们不断回想着,但记忆中并没有发生过那般诡异的事情)。它们便以悄无声息的方式消失,许多生命的个体也在以一样的方式悄悄地消失。
乌鸦消失的过程里,同样有着很强的隐喻性。乌鸦消失了,我想起的是“二十座雪山,唯一动弹的,是乌鸦的一双眼睛”,一切的世界都变得僵化凝固了,一切的目光都变得僵化凝固了,连乌鸦都没有动弹一下它的眼睛,毕竟在那个世界已经找不到一双乌鸦的眼睛。世界的隐喻性,随着乌鸦的消失,随着其他与乌鸦一样极具有隐喻性的生命的消失而消失。有时,隐喻性的东西也是那些被遮蔽的东西的一部分,有时,隐喻性和遮蔽性是可以对等的,遮蔽性和模糊性也是可以对等的。
当乌鸦似乎从你的世界和想象中彻底消失时,现实又跟你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乌鸦再次出现了,但这次仅此一只。印象中都是一群一群的乌鸦在飞,在叫,在撕扯着一些动物正在腐烂的尸体。此刻,如果是面孔,那也仅此一个。相隔有些远,你无法真正看清它的面孔,唯一能看清的是它的黑,与周围的那棵树的阴影一样暗,它的黑完全可以是那棵树的阴影的一种延伸,你只能看到它清晰的轮廓,但要继续往细微处的话,你无法做到。它在那个水泥墙体上行走了一会,它的眼睛是你无法看清的,它并没有在那个暗影中发出亮丽的光。整体的黑,那是一只失明的乌鸦,但这样的假想没有任何意义,我曾假想过一匹野马的失明,假想过后,后悔多日,那样的假想里有着太多残酷的东西。而此刻,只是因为离那只乌鸦有点远而已,模糊的面孔上模糊的眼睛,模糊的面孔上可能不断动弹着的眼睛。乌鸦在墙体上轻盈地行走着,并最终轻盈地飞走了。
我总有这样的预感,乌鸦从此真要从我的世界和想象里消失,这次当一只乌鸦出现在一个坚硬的墙体上之后,想象将会变得有些坚硬,在这之前的多少时日,我陶醉在想象的柔和之中。在那些柔和却明亮的光线里,我不想走出来,我就想让那些光暂时把内心的幽暗照亮一些。此刻,要与一只乌鸦对视,这样的想法也是不成立的,乌鸦没有摆出任何与人对视的姿态,它摆出来的姿态更多都是失神的,或者是它望向了别处,它的精神在别处,这是我唯一能肯定的。乌鸦与那些墙体之间竟是和谐的,此刻,它们就是一体的。
【现实中的乌鸦,而不是被艺术化的乌鸦,那些被艺术化的乌鸦也将会出现,这是我能预感到的,这也是我有意要让它们不断出现的。当那只现实中的乌鸦出现,我还是有些激动。已经有太长时间,乌鸦没有出现在你的世界之中了。你一直在内心深处为它们留了一个位置。它们出现的时间,虽然有点点迟了,但至少它们还是出现了。你远远看着那只乌鸦。你担心自己离它哪怕近那么几步,它就会消失,它就会让那些墙体只是成为墙体。而有着乌鸦的墙体,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这是你能肯定的。】
【他总觉得自己是一只乌鸦。他总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应该与乌鸦一样,即便他对乌鸦的认识还浮于表象,他在感觉着的那只乌鸦,却一直还存在着,它已经在他的内心里筑巢,他能感觉到它的呼吸。乌鸦成了属于他自己的乌鸦。当所有的乌鸦,都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属于自吸与疼痛。他无数次想象过自己是乌鸦的样子,那时他的眼前就有一些乌鸦,那时他的眼前就只有一只乌鸦,那时他眼前的乌鸦都已经消失不见,就只剩下他。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为那些从世界里飞走的乌鸦存在着一样,他甚至感觉自己就是在替那些乌鸦活着。他不知道有着这样一些奇异的感觉之后,他是否早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但他早已变得有些不管不顾。他真正感觉自己是一只乌鸦,他真正感觉自己是有些懂乌鸦了。他开始像曾经在很多世界里,到处找寻着废墟一样,他开始到处找寻着乌鸦的影子,但让他感到有些遗憾而颓丧的是,现实中早已没有了乌鸦的影子,他想起了从村庄上空乌压压飞走的乌鸦,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乌鸦了。】
4
那个艺术家一定是懂乌鸦的,在他看来乌鸦一定比人更容易懂,那应该是深濑昌久,或者是深濑昌久一样的人。深濑昌久的乌鸦,曾出现在某个废墟。我曾见到过真实废墟上的乌鸦。当再次想起深濑昌久和他的乌鸦,乌鸦与废墟暂时无关,乌鸦出现在了那些街道,那是现实的乌鸦。如果对深濑昌久有所了解,且对他的乌鸦出现的时间有所了解的话,就知道乌鸦便是某一时间段的他。深濑昌久的乌鸦出现,黑色的街道,街道上的天空非蓝非白,是混浊的灰色调,从灰色到暗灰,再到暗黑,乌鸦是暗黑色的。摄影的机器,似乎只能完成对于那些色调的捕捉,色调有些单一,有些晦暗。但那时,机器不再是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重要的还是深濑昌久。那些时间里,艺术家的内心深处笼罩着晦暗的色调。
无论是近距离,还是远远望着那些乌鸦,他自己都早已成了其中一只。他的面孔里透出的一些东西,像极了那些乌鸦。面孔在相似,面孔同时在交叠。阴霾,众多的乌鸦,以及乌鸦所处世界的色调。阴霾的天空,阴霾里的乌鸦,被阴霾笼罩的生命。是看到了阴霾,是看到了艺术家内心的慌乱与孤独。
也可能不是深濑昌久,我们很多人都是深濑昌久,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乌鸦的一个又一个面孔,在生活中支撑着我。即便你也清醒地知道,乌鸦只会让自己对于孤独的感觉更为敏感强烈,也只会让自己的孤独与不安之上沉积着更多的重量。乌鸦呈现出来的,似乎都是有关孤独的解读,它们成了注脚。这时,乌鸦可能已经被我们误读。乌鸦和我之间,横亘着一段无法跨过的距离,有隔阂,我们不曾真正对视过。乌鸦依然以貌似孤独的样子存在着。
当真正在现实中找寻它们而不得时,我们才发现乌鸦早已消失了,它们只是存活于像深濑昌久一样的人的镜头下,或者别人的记忆中。如果某天我们失去了记忆的能力时,我们还能记住乌鸦的形象吗?这是一个问题。当深濑昌久失去了记忆的能力时,他对于乌鸦的那种感觉是否依然如旧?这时我又看到了一些乌鸦,特别像深濑昌久。
【深濑昌久的乌鸦。当乌鸦出现,当乌鸦出现的世界的色调变成黑白色调,变得有些幽暗时,你就会想到深濑昌久,你就会想到他拍下的那些乌鸦。你感觉无法把他和乌鸦分开,他们早已成为一体。深濑昌久深知是这样。在看到深濑昌久的这些乌鸦时,你同样也有着强烈的感觉,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只,或者是其中的很多只。你经常会有恍惚自己就是乌鸦的感觉。乌鸦是真正现实化的乌鸦。乌鸦是真正被艺术化的乌鸦。是深濑昌久让你有了对于乌鸦不一样的感觉。也是因为这样深刻的印象,让你一想到有些面孔时,脑海里闪现出的便是乌鸦,特别就是深濑昌久的那些乌鸦。你将会在这些面孔上停留很长时间,你将不断把这些照片打开,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境,不同的现实,不同的感觉,那些乌鸦的面孔也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他是深濑昌久,或者至少是深濑昌久一样的人。他与深濑昌久一样,那段时间堕入了生活的低谷,他感觉到来自生活无处不在的压力,沮丧、忧惧、不安,种种情绪困扰着他。他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与乌鸦相遇了。世界的色泽变得黑暗,乌鸦在进入那种暗黑的色调中,那时他猛然意识到内心的感觉不就是那样。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不知道该如何从那些情绪中走出来。他也在悲痛忧郁之余,意识到自己会在那样的情绪中越陷越深。他意识到自己需要抗拒无法预料的生活带来的种种。他知道自己需要付出多少的勇气,才能从那种生活中走出来,也有可能永远也无法走出来。】
5
这时,人出现在了照片中,半个面孔,寥寥无几的乌鸦(具体是两只,除非还有藏在暗处的。乌鸦与暗处紧密相连,有时乌鸦的黑影,也是一种暗处)。那么此刻就是两个半的面孔,那是自拍的人,或者是刚好晃入镜头的人?只是人的面孔的模糊,以及眼神里面的那种无光感,把世界的色调推入被铁丝网围起的渊薮。一只乌鸦在铁丝网的里面,一只在外面,它们并没有配合那个人,而是把面孔朝向了其他方向。这时,它们面对的是不同的世界,它们的思绪进入的也可能是不同的世界。但更有可能,对于乌鸦而言,铁丝网并没有把世界真正隔开,它们对于铁丝网的感觉并没有那么强烈,它们只需要展翅腾飞,就可以越过铁丝网。而对于人,铁丝网的存在,其实也是意味着一种至少是比较艰难的越过,或者就是直接的不可能。那时,铁丝网所具有的隐喻性质变得无比强烈,我甚至猜想有那么一刻,他陷入两难,他不知道到底是要强调乌鸦的存在,还是要强调铁丝网。人与乌鸦之间,人与铁丝网之间,乌鸦与铁丝网之间,暗处与暗处之间,众多的相互,本想着相互的交融,但现实往往就会直接而且锐利地给你来上一下,那时你是被刺痛了一下,那时你变得有些沮丧,变得有些不安。
你想与乌鸦来一个合影。你才表现出要接近它们的意思时,它们便消失不见,除非是那些因身体原因已经无力逃避的乌鸦,像那只被挂在一根木头上在风中惊悚地来回飘荡的血淋淋的乌鸦,就像那些羽毛已经不再光滑(黑色,同样是可以光滑的)已经不能飞的乌鸦。那时,不是你在选择乌鸦,而是乌鸦选择了你。慢慢地,那些乌鸦与你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它们开始感觉不到任何的危险,它们甚至感觉到了你们是同一类的。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距离感消失,当你出现,它们不再躲避,还表现出了生命最真实的常态,你面对着它们时也表现得越发自然。你与它们之间的那种依存关系(特别是你对它们的依存),那种情感上的联系,越发浓厚,你成了一只乌鸦,你成了一群乌鸦中的一只,并有了那种近距离观察它们的机会,同时也是近距离观察自己的机会。你看到了那些黑色在世界之内的游离,游离于别的色彩之外。你看到了它们虽然是一个群体,但在一些时候,它们又从群体中脱离出来,成为一个又一个的个体。游离感,似乎越来越重。当乌鸦的数量在减少时,当乌鸦彻底消失时,你感觉到有些不习惯,它们怎么能以那样的方式消失。它们消失的原因,不曾被你认真审视过,你只知道,你一直所认为的是它们已经成为你的一部分,你已经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如果它们不在了,你又将在何处安放自己那颗如某些乌鸦一般的心,不是黑暗之心,也可以说是黑暗之心,孤独之心,被某些现实裹挟蚕食的心。
【乌鸦。照片还是现实。在那些乌鸦身上,你总会有一些强烈的错觉。有时,当有残酷感时,你希望是在照片中,还是被处理过的照片,是已经经过了变形化的世界,抽象的世界,不是现实世界。但有时即便是照片中,那些往往就是现实世界,往往是至少已经存在过的现实。你在感觉着那些成为静物的乌鸦。你感觉着它们在那个静止的状态里所给人的不安静。当那些铁丝网出现时,这样的感觉就更为强烈。乌鸦的不断出现,即便不是现实的乌鸦,只是以艺术化的形式出现,只是以象征化的形式出现,它们都对你产生了一些不可消磨的影响。那时你的内心正被一些慌乱不安所困扰着,你感觉自己在沉陷着,你感觉再不好好想想什么缓解的辦法,就会被彻底吞噬。在这样的情形下,它们的出现是否是一种对于这些情绪的加重。但你也意识到只有在面对着那些乌鸦时,内心才会得到一定的舒缓,那是你不希冀从一只乌鸦,或者一群乌鸦上所收获的,你却收获了。你不断歇斯底里地翻出那些有关乌鸦的黑白照片,你眼前的那个可以无限大也可以无限小的空间里,密集着乌鸦,或者是寥落的一只两只乌鸦,它们都在释放出强烈的孤独感,那些应该是被现实所异化后浓烈的孤独感。当你既热爱乌鸦,同时也由乌鸦感到隐隐的不安后,你成了一个矛盾体,那时你眼前的那些乌鸦都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矛盾体。你在看着那些矛盾体,你同时也看着自己内部充斥着矛盾感的现实,你希望一些时间并不曾流逝,你希望在一些时间里,自己所犯下的那些羞耻能不曾发生。此刻,你希望那些乌鸦能快速消失,但它们生成的面孔早已在你的内心里撒下了种子。当这样的种子被撒下之后,你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但你依然一直努力想把它们从脑海中消除,消除那些压抑的、孤独的、不安的、慌乱的一切。】
【他依然没能从那种情绪中走出来。生命中的那些黑暗,依然在困扰着他。他感觉到了内心深处越来越严重的割裂。那时,就只有他一个人,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他早已习惯了那个由自己制造的黑白世界。他慢慢地理解了乌鸦。当他出现在那些乌鸦的世界里时,他意识到自己不再只是一个人,他还有那些乌鸦。】
6
想象著成为另外的面孔。我们偶尔会想象着自己成了一只乌鸦,像卡夫卡的甲虫。一只乌鸦,一只甲虫,命运的悲剧感。一个又一个的面孔,也可以算是对自我存在的一次又一次的发现。在我们把自己想象成另外的一个又一个面孔,而且这些面孔往往以非人的形式出现时,我们就会感觉到内心深处的那个近乎分裂的世界。我意识到在这里并不能用“我们”,只能用“我”,我是有了这样强烈的感觉,我在感受着一些动物性的面孔时,也看到了内部的那种动物性。面对着那些乌鸦,我是看到了自己。看到在墙壁上攀爬的壁虎时,我同样看到了自己。它们出现的空间是不一样的,乌鸦出现的空间有时是辽阔的天地,而壁虎所处的往往是一个稍显狭隘的空间,但一些东西与空间无关。当发现这些面孔与内心的联系时,我开始关注着各种各样的面孔。
回到乌鸦,已经回不到乌鸦,乌鸦在最后一次喧闹地黑压压地飞过那个山岗后,就消失了。当在深濑昌久的镜头下看到那些乌鸦时,感觉那更多是我所不熟悉的乌鸦。此刻,我已经回不到那些我所熟悉的乌鸦上面,沉思良久后,又感觉自己熟悉的乌鸦,其实就是深濑昌久的那些乌鸦。感觉总是变得这样错杂。在面对着很多面孔时,感觉总是模糊。那时判断是无力的,那时感觉出了一些问题。我只能相信此刻在面对着面孔时的感觉,当时间一变化,可能在面对同一个面孔时,又将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壁虎在暗色中变得越发模糊,乌鸦在消失后也变得越发模糊。野马的面孔,游隼的面孔,鹿的面孔,所有的面孔都在记忆面前,表现出了它模糊的一面。记住一个又一个面孔,是必要的,我多次这样告诉自己,只是告诉自己是一回事,能不能记住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我往往记不住。
又回到了那些动物性的面孔,动物性在这里并不是贬义的,回到人的面孔,在这里未必也就是褒义的。我突然看到在野马的面孔前,草籽被轻晃一下以后,纷纷扬扬地坠落,那种坠落的情形让那匹野马的面孔,呈现出了另外的感觉。草籽粘着马的面部,会给人一种错觉,那些草籽会在野马的面孔上生长,并会繁茂起来,长成一片,然后把那匹野马的面孔遮蔽起来,那是面孔消失的一种方式。
【乌鸦和壁虎。把它们放在了一起。这与把鹿和乌鸦放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鹿与乌鸦,给人的感觉可以说是两个极端。而乌鸦和壁虎之间却有了一些相似的东西,那是它们在感觉上给人的相似感。壁虎的出现,往往是孤独的形象,你在那个有些潮湿的,有着一些蚊蚋的世界里,看到了那只壁虎,它也曾在很长时间里给过你慰藉。乌鸦,在很多时候,它们以群体的方式出现,但即便它们是以许多的数量出现,它们给人的感觉依然与一只壁虎给人的感觉相近。乌鸦和壁虎一样,在很长时间里,成为了你的一种安慰。那只壁虎一直存在着,你知道它会在你不在意的情形下消失,就像乌鸦一样。你拍下了壁虎,那时光线也变得有些幽暗,那些光与影似乎是你有意制造的一个空间,你希望很多人会进入那些幽暗的感觉之中。而乌鸦,你不需要去拍摄,深濑昌久的乌鸦摆放在那里就已经足够,你可以随时把那些乌鸦拿出来。而壁虎,如果不是你拙劣的拍摄可以留下一些痕迹的话,你的内心在找寻着它的时候,一定很难找到。你是找到了把它们放在一起的理由。它们是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于你的世界之内了。】
【他就那样安静而复杂地注视着墙体。他既是乌鸦,又是壁虎,但那刻,他总觉得自己不是鹿。乌鸦,壁虎,鹿,给他的感觉不一样。他想成为一只鹿,一只驯鹿。他有点厌倦了成为乌鸦的那种感觉。他同样厌倦了成为壁虎的感觉。当他想成为一只鹿,至少是一只驯鹿的时候,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正从那些困扰着他的情绪中慢慢走了出来。他开始从一种幽暗的世界与感觉中走出来,他进入的是繁茂的树木之中,他进入的是一个褶皱起伏的群山之中,那里有着众多自由的生命,那是内心一直追寻的一种镜像。】
7
乌鸦抬起了其中一只脚,脚趾张得很大,脚趾的其中一个指甲锋利地稍稍弯曲着,眼睛消失了,只剩乌黑的轮廓。那些漆黑的,如泼墨般把所有的明亮与白都染黑了,黑色是重点,黑色必然是重点。整幅图片就只有一只乌鸦,头部稍稍倾斜着,它那被切去的另外一只脚,被切去的所停靠之物是我感兴趣的,这里又可以有着各种各样想象的空间。
这时,我再次成了那只乌鸦,一只能算是思考的乌鸦吗?当这个疑问出现,我就立即意识到把乌鸦当成是一个思考者,这里面有着一些虚伪的道德主义者的成分。乌鸦陶醉在不断张大着自己脚趾的过程中,它已经张得足够大,但它给人的感觉是依然在继续张着,张到一定程度然后去抓什么东西,抓一块腐肉,这也是可能的,也是最有可能的,或者它只是在练习,练习抓一些东西,练习让自己的脚趾变得灵活一些。还有可能是它想轻轻地挠一下发痒而不自在的面孔,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什么让它的面孔发痒了,是什么让它的面孔感到不自在了?这些都只是猜测,如果一个全景出现的话,那些迷惑我的东西都将释然,只是现实中总会有这样一些浓雾。在浓雾面前,我们只能去猜测。我们还可以不用去做任何猜测,就是一只乌鸦那么简单。但面对着这幅照片,我们情不自禁想到的,还有照片本身所给人的都不是简单的,是与简单相对的繁复感。线条并不繁复,只是粗黑的构图,只是我们无法做到纯粹而简单地看着它。如果是在现实中,而不是一张图,在面对着那样的情景时,内心里依然会无端涌起很多复杂的情感,那些让心灵为之一颤的东西将多次出现,即便我们很难清晰地说出因何而颤抖。
【有意把乌鸦的数量减少,也可能在被拍摄时,乌鸦的数量就只有那么一只。一只乌鸦和一群乌鸦给人的感觉,还是有着几丝微妙的不一样。当你一个人时,当你的内心陷入某些无名的境地之中时,你就希望乌鸦的数量也只是一只,或者至少是很少的几只。你在这幅照片上感觉到了某种与自己念想一样的满足感。确实就只有一只乌鸦。你凭借自己的经验,让那幅照片的空间再得到些许的拓展,它是得到了拓展,但给人的感觉,依然是你再也无法在那个空旷的世界里找寻到第二只乌鸦。你相信了,那时在那个空间之内,确实是只有一只乌鸦,就像那一刻在那个空间里,就只有你自己一样,你不停地在乌鸦与你之间找一些联系。你感觉自己那一刻就是那只乌鸦,这样的感觉会让自己的情绪变得有些压抑,那些压抑的情绪是你一直在逃避的,你意识到自己只是在逃避,你只能慢慢去驱除。但你对那只乌鸦的存在,感到太着迷了。此时,你才意识到自己依然还是没有真正走出乌鸦的面孔之中。有很多次,自己的面孔与乌鸦的面孔之间完成了叠合。当意识到这些时,你知道自己需要慢慢才能从那些幽暗的境地里走出来。那时,被拍摄的有关乌鸦的照片,就不再只是黑白的,当色调开始变得绚丽起来,当色调不再单调之时,乌鸦所给人的感觉就将不再是一贯的忧伤,那时,你可能真正希望自己成为一只并不那么孤独和忧郁的乌鸦。】
【他离开了那个只有黑白色调的世界。他把那些关于乌鸦的照片,轻轻合上。他把有关乌鸦的隐喻,彻底掩藏起来。他感觉已经从乌鸦的世界里走了出来,他再次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只乌鸦,他只是记得曾经乌鸦在自己世界的重要位置。乌鸦给了他多少慰藉,也只有自己知道。】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