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賽德克·巴莱》剧照:从风声流水到枪林弹雨,雨声、树叶声,甚至人面对雾气迷漫的山谷喊话时的细微回声,都因为杜笃之,衬托出一个非常强大的音场,也成就了一部史诗。
有时候,一部影片中没有演员的对白,只有一草、一木、一呼、一吸,旁人的电影,或许寡淡无味,而杜笃之录来,却境界全出。
杜笃之是谁?华语电影界最重要的电影录音师。从台湾新浪潮的杨德昌、侯孝贤,到香港文艺片的几位大咖王家卫、关锦鹏、许鞍华,再到拍商业片的周杰伦、郭敬明,他们的电影,几乎都由杜笃之录音。以至于有个笑话,某国外影展时,有观众困惑地问:“Tu Du-Chih在中文是录音的意思吗?我看过的所有港台片,录音项目人都是这几个字。”
自1985年以《超级市民》首获台湾金马奖最佳音效奖,至2017年和他儿子杜均堂凭借《报告老师!怪怪怪怪物!》获得第54届金马奖最佳音效奖,杜笃之共获得过12座金马奖奖杯,追平了张叔平的金马奖获奖记录,成为台湾金马奖最佳音效这一奖项的第一人。2001年,杜笃之更因《千禧曼波:蔷薇的名字》和《你那边几点》两片,获得第五十四届戛纳电影节最佳技术奖的肯定,奠定了其在华语电影录音领域不可撼动的地位。
对杜笃之产生最大影响的,还是杨德昌和侯孝贤两位大导演。前一位让他懂得什么是电影的音效,让他接触到了一生的老师塔可夫斯基;而在后一位的电影中,杜笃之将他从塔可夫斯基那儿偷学来的录音绝技发挥得淋漓尽致。
空间的声音,在杜笃之处,不是无声,而有着丰富变化的色彩。旷野中的风声、草木的悲咽、你转身时眼神的流转、衣袖的摩擦……在他,都是电影音效的对象。
《悲情城市》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之后,侯孝贤一掷千金,购买价值100多万台币的全套录音设备赠与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相互扶持、相互启发:“我们每天都在开发一些新的声音、新的感觉、新的工作流程和技术。到后期,我们转入同步现场录音之后,又要去解决一些新的问题,比如背景噪音的问题,看怎么做声音剪接可以做得更好,又开始面临其他的问题。”
不同的导演有不同的脾气。在杜笃之看来,看上去温文尔雅的杨德昌其实脾气暴躁,动不动就要发脾气。而王家卫呢,则是最让他痛苦的导演:“那时候给他做完《手》,三天两夜没有睡觉,在那聊天。我就说,我们终于做完了,但还不是我最长的记录,我最长的是做《海滩的一天》,五天四夜没有睡觉。王家卫就在一边笑,说,不是哦,是做我的《春光乍泄》,你有七天没睡觉,我看到了。不过他说的我忘了,我只知道很久没有睡觉。但我记得我最后一次熬夜是《2046》的时候。那也是在泰国,我还没有现在这个录音室,他帮我订了个旅馆,订了二十几天,我只去洗了一次澡、睡了一次午觉。”
与各路大咖合作个遍之后,杜笃之开始和一些年轻导演合作,比如魏德圣。早两年,你在台北,随便找个路人问魏德圣,没几个知道这是何方神圣,可就在那时,杜笃之却慧眼识英雄。1996年,魏德圣进入杨德昌的《麻将》剧组,担任助理导演,当时他什么都不懂,杜笃之就教他,算起来,他还是魏德圣的半个老师呢。
到了魏德圣的史诗巨片《赛德克·巴莱》,杜笃之出山为他保驾护航。“开枪前加一声苍蝇飞的声响,你才能从刚才的乐声情绪音缓和一下,这时再砰然枪响,声音就震慑无比了,而几声炭火,点缀在对话的空隙里,房间里的温暖气息就出来了。”他说。从风声流水到枪林弹雨,赛德克·巴莱挥刀划过空气的声音,步枪枪声、木炭烧火声、雨声、树叶声,甚至人面对雾气迷漫的山谷喊话时的细微回声,层次分明的音效设计,衬托出一个非常强大的音场,也呈现了这段历史的凄美和残忍。都因为杜笃之,成就一部史诗,成就一段传奇。
拍完这部亿元大制作,连他自己都很得意,一言以蔽之,曰:“屌!”
他为魏德圣破釜沉舟的决心所感动,为那气势磅礡的史诗电影梦所震撼:“拍戏期间他是能借的全借了,能欠的全欠了,但是质量没有缩水,该讲究的细节没有将就,他就是不肯放弃自己的梦想,几亿的债务他都自己一肩担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可以说,他把毕生所学,倾力而出,就当是人生的一次大考。“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不仅觉得屌,更觉得光荣。”
他是“音痴”,是他让电影本身开口说话,让观者的耳朵,仿佛身临其境,那种声的华美与炫丽,因杜笃之的工作而绽放、而动人。
南都周刊X杜笃之
南都周刊:1973年,18岁的你是怎样开始学习录音工程技术的?
杜笃之:是这样,其实我念高中的时候就喜欢录音技术,当时我的同学都在玩。因此我高中毕业时,在同年龄段来讲,我掌握的音响技术已经相当了得了。
当时台湾电影正处于出品高峰期,每一年拍的电影量都相当大。那时台湾的中影想要扩编,各个部门都需要增加人手,没有合适的人怎么办?办电影技术训练班!在原来的电影体系下,老师傅未必肯把自己平生所学教给徒弟,但如果把他们变成讲课的老师,情况就会好一些。我因为懂电子技术,很快他们就录取了我。我当然很高兴了,我就是喜欢音响,而整个录音间都是这些音响器材啊。
训练班结业之后,我正式在中影工作,从助理开始做起,做了大概五六年,运气很好,台湾电影新浪潮就开始了。像侯孝贤这一批从美国回来的导演开始崭露头角。他们要拍电影时,正巧我们基本的训练都已经完成,已经可以胜任工作,于是一拍即合。
他们很想做一些改变,用一些新的方法。我们每次见面,都会讨论还有什么空间可以改善,并且不停地尝试一些新的方式,差不多台湾新电影就是在那个时候产生,而技术部门的工作也就是这样走进台湾新电影的。那是我们台湾电影最好的时光。
南都周刊:1981年,是怎么参加电影《1905年的冬天》的录音工作的,那是你参与的第一部电影吧?
杜笃之:是的,1981年还没有所谓台湾新电影,电影都是事后配音,技术都是用过去琼瑶电影的方式来制作。《1905年的冬天》的导演叫余为政,是在日本拍的这部电影,那时他在台湾是一个很新潮、不在体制内的电影导演。这部电影里的演员有徐克,还有杨德昌(编剧也是他),配乐是侯德健。
当时大家都想要改变,我也想改变一些现状,所以在拍摄《1905年的冬天》时,导演就没有用体制内的录音师,而将我从助理直接提升当录音师。他们很支持我,我也做了很多尝试,找配音的人,找喜欢听到的那些声音、录音的方法,做一些新的尝试。也就在那一部电影,我认识了很多新导演,这算是一个导引,很不错。
南都周刊:1982年你正式升任录音师,那时候喜欢一边骑车一边收集各种声音?
杜笃之:对啊,对啊,因为我们刚入行的时候,电影音效的概念就是用一成不变的音效库,比如说车子关门的声音,也不知道从哪里拷贝下来的,用到烂都是一样,整个录音室的资料库其实极其匮乏,現在来看真的很荒谬。
那时候我想要改变,于是我自己花钱购买了一台录音机,买了一套录音设备,每部电影,我缺什么就把它写下、列出来,然后到处去搜集,到处去录音充实音效库。
我记得认识我太太的时候,我带她到处玩,顺便就搜集音效资料。我们在桥底下录过流水声,在山上录过鸟叫声,在某个巷子里走过,走着走着,录着录着,走走录录。为了录音,我到处跑,花了很多时间,因为当时的音效库简直可以说一片空白。
什么东西都缺,所以什么东西也都很容易有,不像现在你什么都有了,然后你想要再找一个没有的,其实不易。所以现在年轻人并没有我们那时候幸运啊。我们那时候做什么都会被人家看到,因为当时很多人只知道程式,你改变了一下,马上就会凸显出来。比方说有些声音我们做得远一点,更有空间感,和主流电影模式就会不同。在早期,其实这种空间感反而被认为不好,但是我总觉得声音的远近不是靠大小的音量,而是靠空间来描述远近。以物理现象来看,如果近,那我们听到的直接音就很明显;远,怎么判断呢,就是反射音比大,这样会让人觉得声音比较远,眼睛闭起来都可以听得出声音的远近。但是早期的录音师不这样做,他们所有的声音,空间感都一样。要是远了,他把声音关小一点,近了,把声音开大一点。
虽然当时主流电影界并不认同突出空间感的录音方式,但我不管,我就要这样做!很幸运,那些从国外学电影回来的新导演,都非常支持我,我们有共同的电影理想,于是就成为了人生的挚友,也成为了电影上的志同道合者。
南都周刊:我没记错的话,和杨德昌先生的合作,第一部是《光阴的故事》吧?
杜笃之:算是在拍《1905年的冬天》时,我们就认识了。所以在做《光阴的故事》的时候,我们一见面就很合得来,对电影声音追求的方向,我们的想法都很接近。我们私底下也是很好的朋友,他常常会约我到他们家去聚会。有时会有一些从美国学电影回来的人也到他家,他就常常约我去跟他们认识。
早期我自己做了一些声音上的革新、突破,我都会找他来看,让他给我提提意见。他常鼓励我。有时候,他还会跟我一起去搜集声音。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去台北阳明山搜集声音。那个镜头拍的是,一辆车开过,车灯的灯光扫过一排房子,我们想做光的声音,而当时台北到处都很嘈杂、很吵,根本录不出这种很纯粹的感觉,所以我和杨德昌两个人半夜开着车到阳明山上去搜寻它。
在大概30年前,自己要有一辆车,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记得当时我们借了一部车,开上山就开始迷路,感觉就是鬼打墙!怎么绕都绕不出来。好在我们总算是录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
南都周刊:那时候就是因为杨德昌而接触到塔可夫斯基的电影?
杜笃之:没错,没错!是他拿给我看的。他说这个人的电影,声音真棒,可是刚开始我没看出来有什么特点。为什么?因为当时我看的是录像带,音质都不是太好,而且我那时常常熬夜加班,回家已是半夜,半夜看电影,一定会把声音开得很小,所以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电影很长,看了好几天,后来有一天我碰到他,我说没看出这片子有什么了不起啊。他说你要把声音开大一点听。我有一天白天没上班,就在家里把声音开得很大声,这时我才发现,真的很厉害!塔可夫斯基的电影有很多、很细微的声音背景,非常细腻迷人。从此我就迷上他了。后来杨德昌告诉我,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声音都是事后配音的,都是后来制造出来的,那其实很难,我就更佩服他了。
有很多观念,其实我是从塔可夫斯基那里学来的。比方说,在一个黑暗的修道院里面,有一群修道士在修道院里走路,本来没什么,可是塔可夫斯基就设计一个修士踢倒了一把扫把,扫把一倒,“哗”的一声,空间感立刻就出来了。平常你听一些人走路,你其实听不出来空间有多大,因为很嘈杂,可是,如果这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区域,“咣”的一倒,甚至那个房子有多大,都可以听得出来。那些回音、那些颤响,就是很美,因为静谧。
从这一点出发你就会知道,你想要用影像推出一个物体、一个空间的时候,其实可以安排一个声音在里面,物体和空间会因这特殊声音的存在而凸显出来。这事情非常有意思,电影的声音其实不完全是为了满足你看到的物体,它可以扩大你的想象力。
所以我又常常告诉自己,做声音设计的人,其实不只是把这些声音做得很精准,你要利用这些元素扩大你对这些场景乃至电影的想象,就是说声音可以做到影像做不到的事情,也许你没有拍到,但是可以通过声音做出来。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做点什么?每部电影,我做完了以后,都已经看了好多遍,我还是会再看一遍,看可不可以再找到一两个位置,做出这种效果出来。
杜笃之(左)在制作音效。
南都周刊:杨德昌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杜笃之:台湾电影界对他的评价是:品行不好、喜欢骂人。但是我真的认为,他是一个很平凡的人,他所有的行为,其实很正常。但他会非常敏感,事情还没发生之前,他就已经发脾气了。也因为这么敏感,所以他可以拍出你没看到的东西,你看他的电影会说:“啊,我怎么没想到?这有刺激到我!”你在生活中不就是在寻找这种给你的刺激吗?你不就是想找一个这样的人拍东西给你看吗?他就是啊!那有什么好嫌的?是吧?
所以我和他工作是非常融洽的。他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他每次发脾气,我都仔细观察,都是有原因的。我和他在一起时,看他的怒火好像快要烧起来了,我就把他拉到一边去熄火。我说:“火不能发啊,发了,今天要损失很多钱哦。”我和他是好朋友,但我知道,其实和他能聊天的人不多。有时候他看到一个时事新闻都会很不爽,半夜打电话过来,把这新闻臭骂一顿,然后他就没事了。
南都周刊:有没有对你发过脾气?
杜笃之:有啊。我记得有一次他就对我发脾气,我已经忘了因为什么事,但是我也发脾气,我有三天没理他。我们两个在现场工作,都不说话,气氛怪怪的,你要知道平常我们稀里哗啦很大声地聊天,忽然两个人有3天谁都不理谁。有一天我们拍完一个场景,要转景的时候,我自己开车,他就跑到我车旁边,对我说:“我坐你车好不好?”我说:“好了,好了,上来。”跟小孩一样,我们又好了,现在想想也是挺好玩的。
南都周刊:那侯孝贤导演呢?
杜笃之:我进这个行业的时候,侯导是副导演。我会把他视作很聪明的大哥,那杨德昌和我走得比较近一点。侯导在早期,没有我和杨德昌走那么近,那是因为当时在片场里有制度等级,我只是个助理的层级。
侯导这个人很念旧,过去帮他做声音的录音师,他不会轻易把他们换掉。但是新导演就没有这种包袱,所以他们开始来找我。而侯导不好意思因为大家都找我,所以也找我,就继续用那些老人。只是后来他有一些新的观念,那些录音师没有办法满足,他才叫我去当助理。
我记得有一次,他把我找去说:“不是我不用你,是因为如果连我都用你了,那那些人怎么辦?”他指的是那些老人。你就可以看出,侯导是个厚道人,我从他那里学到非常多做人的道理,包括怎么对待演员、怎么对事。所以我们那时候出国录音,以我的个性,我会什么都尝试一下,侯导不是。他会说这里很好,那就在这里录音就好了。跟随侯导,你做久了会累积很多人脉,累积很多方面的经验。我们在同一间录音室做了4年的工作,后来换录音室,是因为原来的录音室实在太贵了,所以我们就换到澳洲去了,在澳洲一做也做了三四年,后来又发现泰国更便宜,所以又跑到泰国去做,最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录音室,我们就在台湾录音了。
南都周刊:在《悲情城市》获得金狮奖后,有说侯孝贤购买价值100多万台币的全套录音设备赠予你,这是真的吗?
杜笃之:我们拍《悲情城市》用的设备都很简陋,当时也没有网络,信息很闭塞,连西方导演用的是什么牌子的录音机、麦克风,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当时用一台录音机(现在我们拍宣传片都比那时候的好),我连一个吊杆都没有,是拿一根晒衣架改装来用的。
拍完《悲情城市》以后,侯导以为他可以分红。为什么?因为他签的合约里有分红这一项,所以他很大方,对我说,你看中什么设备,我送你一套,我们不能再用那些老东西了,我们要走进国际舞台,要用更完整的设备。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没有分到红,我这套设备是他借钱买来送我的,这事让我很感动。他那时候给我开的条件就是,你要继续训练新的录音人员,帮那些没钱拍电影、没钱录制音效的导演拍片,这个想法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我是觉得,其实我所有的设备都是人家送我的,当初我是零成本。所以我们现在有一个中心,偶尔还可以帮助一些没有钱但有理想的导演,我们现在有一点资本可以去帮助别人了。
南都周刊:侯孝贤跟杨德昌两个人的关系怎么样?
杜笃之:他们其实是英雄惺惺相惜。像杨德昌拍的《青梅竹马》,那就是侯孝贤出的钱。侯孝贤自己还出演了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