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田星
摘 要:关于毛先舒乐府诗研究,前人少有涉及,本文拟从此处着眼,细致分析文本,探索有关审美风格和形式用语的特征表现,一定程度可以反映出,毛先舒乐府诗宗中晚唐,尤以李贺、李商隐为主。作为易代之人,他的乐府诗创作,对家国之思有自己独特的思考。
关键词:毛先舒;乐府诗;悲雅艳;色彩语词
毛先舒,字稚黄,仁和人。历来研究毛先舒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其一,西泠派与云间派的渊源;其二,有关诗学著作《诗辩坻》的研究,涉及他的诗学和词学思想;其三,毛先舒对洪昇创作的影响。基本是从宏观角度把握,本文拟从乐府诗的具体创作着眼,探索其审美风格和诗学主张,部分地反映出明清之际,江南士人对于自身命运、家国兴亡的思索。
一、诗歌风格
1、总论
毛先舒的乐府诗收在《思古堂集》、《晚唱集》中,共19首。两集诗歌风格迥然不同,《思古堂集序》说:“其诗篇隽妙,得骚雅之遗”“去绮丽之习,而上与古人为朋”。
《晚唱集》趋向复古,有所标举。基本来看,诗宗中晚唐,尤为推崇李贺、李商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晚唱皆摹李商隐、李贺、温庭筠、韩偓四家之体”。
论其乐府诗,他的《诗辨坻》明确指明,“大历以后,解乐府遗法者,惟李贺一人。设色浓妙,而词旨多寓篇外。刻于撰语,浑于用意。”
2、《思古堂集》中的乐府诗风格:朗俊疏旷
《思古堂集》中的乐府诗诗风俊逸,可以概括为朗俊疏旷,主要内容是描写生活和抒发情志,但不涉及时事。《十子诗选·序》谓,“尝著诗辨坻四卷,论诗极精,举诗戾凡十有七端,深以讥刺为戒。故所涉篇章,不涉时事。”因此着重描写生活中的一些琐碎之事,如与友人交往的记载、杭州的景物描写,偏向生活化和世俗化,虽然夹杂一些风雅的影子,如《寡妇吟》、《剑歌》、《怨歌》之类的,但并无多少具体可感的社会关怀。
但是对于乐府诗的极力推崇和投入创作,是有反对公安派和竟陵派的矫枉过正的主张,批评他们流於鄙俗和艰涩的弊病,而它正是由于心学盛行,人们过分专注于人的内心世界,抒写“性灵”,追求空灵的艺术体验,而明清交际的社会现实,改朝换代的动荡,使文人尤其是处在江南的文人的目光转向现实人生的写照。但先舒无心仕途,缺乏人生体验,偏安杭州,故而体会无法深刻,只得拘于抒写自身,但其诗篇颇有情致。比如《剑歌》:
我有宝剑,五金之王。栻用赤土,哗然生光。提之入山,山精走藏。不遇猛虎,却还故乡。故乡有阿谁?两三黄口儿。遥指古战场,白骨何垒垒。仰徘徊,涕横下,宝剑何为者,却入深山搜猛虎。
可以看出,作者用宝剑比喻才华,抒发一种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感慨。这基本是中国文人普遍存在的一種情感体验,对於毛先舒来说,感触更为明显。从各种记载来看,他“少奇慧,八岁能诗,十岁能属文。十八岁著白榆堂诗”师事陈子龙,年少成名,可谓骄子。可是他的身体却很差,有文献记载:“负才善病,六载起处,不离床榻,人以为忧。”身体的折磨使许多抱负无法实现,於是精神上保持一种昂扬斗志的状态,潘耒说他是“澄怀味道,气益静养,益充久之。”《四库总目提要》称其“诗音调浏亮,有七子余风。”柴绍炳尝谓其诗如伶伦调管,气至音成,比竹之能而欲近天籁。此首即为能击竹而歌之作,字字押韵,“王”“光”“藏”“乡”,句式的转换即情感的转换,真挚流畅。
其他诗作如《醉参军坠马歌为罗随园作》,描述了一件友人醉酒后坠马的玩笑事,语调明亮自然,颇为生动。
髯参军兮罗使君,闲携六桥屐,爱看双峰云。花开花落等闲事,眼中直讶流年驶。不惜官贫招酒徒,踏歌归去成沉醉。千钱买马瘦骨高,片片春雪飞鹅毛。锦堤沙湿隘路滑,君乎坠马污青袍。马惊逝矣如电掣,从者扶携乱行列。双眼茫茫直视天,酒气郁蒸天地热。拦街小儿拍手笑,笑杀乃公百炼铁。平生强项腰不折,今日行行脚蹩躃。参军醉语听之方模糊,自云间逸兴末肯,便逐东风徂我家。家太华,仿佛真仙都,峰头明星光有无。长啸抚髯髯未枯,骖驾白鹿青鸳俱。日骑羸马胡为乎,回头更问黄公垆。
诗人讲述了友人罗随园(人物:髯参军、六桥屐、贫、踏歌、沉醉、骑着又瘦骨又高的马)在街市(场景:春雪飞鹅毛、湿隘路滑)坠马(事件:坠马污青袍),结果马像闪电奔驰一样逃跑了,跟随的人手忙脚乱地想要扶起醉酒的人,而那个醉酒的人还在双眼着天,迷迷糊糊地呓语着。街边的小儿也跟着手嘲笑起哄,颇具戏剧色彩。诗中用夸张手法加大这种传奇色彩,使矛盾更加突出,如罗随园官贫,却要千钱买马;马并不是膘肥体壮,而是又瘦骨又高;马惊逝如闪电;冰天雪地,酒气却蒸得天地都热了。整个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剪裁自然恰当,犹如活灵活现。
还有一些与友人相处的生活片段,如《听庄蝶庵弹琴歌》《吴市典衣沽酒词同沈汉仪作》《望海楼歌赠茅方咏》,情感较为真挚,富有情趣,表现出一种较为爽朗的风格。扬钟羲评“毛稚黄诗,风致俊逸,可夺昌谷、玉溪之席。”(《雪桥诗话·续集》卷一)
3、《晚唱集》中的乐府诗风格:悲、雅、艳兼容
《晚唱集自题》云:“余于飞卿、长吉、玉溪生、韩冬郎诸作,尝深论之。……然亦有以喜之,盖喜其托寓,写送有遥思也,非徒为生别……悲而不雅,雅而不悲,此文赋语。若是悲雅艳不得兼邪……悲艳而能不失雅。”可以看出,先舒兼取多家风格,雅高与幽思并举,诗骚同构,楚风不害大雅,追求悲、雅、艳三者兼容并蓄,喜寄托,旨意深远,与《思古堂集》自然朴质的风格纯然有别。如《恼灯曲》
东风力弱花枝急,钗燕光浮水晶湿。云烘火暖田不知,璅窗莫放凉蟾入。燕支酒晕红斜注,魏鬓蒙蒙若轻雾。长眉不许茧娥妆,瘦腰欲使蜻蜓妒。可怜兰渚春偷度,昨夜芳香已成故。北山月黑南山曛,死去魂来长奉君。妖姬障日徒为尔,宋玉何曾会赋云。
此诗很有可能是模拟李贺《恼公》之作,李贺《恼公》诗,以浓词丽笔写冶游情事,“恼公”犹言扰乱我心曲。而毛先舒仿其用意作“恼灯”,“灯”扰乱诗人的心神,灯何以恼人,不过是诗人自己心中忧愁。
诗的前两句点明了时间、地点、环境,“凉蟾”、“璅窗”、“火暖”、“钗燕水晶”“东风力弱”,屋子里面烛灯闪烁,屋子外面明月高悬,诗人站在窗边,手里拿着心爱女子的钗燕,倍感愁苦,只得借酒消愁,酒气微醺,像是抹了胭脂一样红润,鬓角的白发蒙蒙,如同轻雾照面。长眉紧锁,日渐消瘦。是什么使得诗人如此憔悴呢,是心中思念的女子已经香消玉殒了。在这寂静的黑夜,期盼爱人的魂魄与我相见,一解我心中思念之情。诗人借思念爱人的愁苦之情来表达自己对故国的黍离之悲,“长眉不许茧娥妆”、“妖姬障日徒为尔”此两句意在含沙射影清军包括剃发易服的各种民族压迫,怀念逝去的明王朝,这是先舒作为明遗民的故国之思。此诗旨意渊深,哀痛悲切,寄托幽远,凄艳不失风雅,颇得晚唐神致。张谦宜《絸斋诗谈》评其“乐府颇有入处,然亦到得晚唐境界”。
此外,《晚唱集》中因其重寄托,毛先舒对神话传说、历史人物的抒写着墨较多,如织女,紫蛇、西施、太真、宋玉、楚妃,诗人赞叹红颜薄命,抒发世事无常的感慨。如《西施葬处》:“沼吴直作英雄事,失笑谁图天帝醉。景阳宫井旧燕支,不换坟头半泓泪。”先舒此前有《吴宫词》一首:“苏台月冷夜乌栖,饮罢吴王醉似泥。别有深恩酬不得,向君歌舞背君啼。”诗人写出西施在家国与爱人之间左右为难,难以抉择的悲痛,如同当时江南士人面对国破家亡如何抉择的痛苦,西施形象更为立体和具有生气。
二、诗歌体段
体段一词语出叶燮《原诗》,“失自家体段”,蒋寅笺注为身段、模样之意,可以看出,体段是诗人个人的重要标识,具有特色的形式表达。
1、首句为题
毛先舒的乐府诗体式多样,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兼备,常使用长短句形式。其中,先舒作诗,喜用诗题为首句开头,喜用叠字,明显带有复古倾向,追溯诗骚风格。如《春波辞》一诗:
春波澹澹,春日迟迟。鱼呷暖浪,禽鸣高枝。窈窕璇室,灵珑玉犀。瑶华可折,锦衾谁期。
可以看出,《春波辞》首句即用春波开头,压尾韵“迟”、“枝”、“犀”、“期”。上片写自然之景,下片写人间之情。春景诉春情,此为何情?欲送你澹澹春波,迟迟春日,欲送你窈窕璇室,灵珑玉犀,仙境的瑶花亦可折与送你,但这些现在都因不得相见而无法实现,思念之情溢於言表,无法言说。
在毛先舒的诗集中还有许多这样的用法,如《暮春游东园》“暮春天气佳,霁色映庭树。”《石屋山人》“石屋山人著绿蓑,爱乘小艇趁湖波。”《秋色》“秋色滿吴岭登攀,四望同断虹垂木。”《千古》“千古忽如此,数茎当奈何。著书秋气白,把酒暮云多。”《三茅观同沈方舟作》“三茅占仙观,兴发此同游。”《寥寥》“寥寥此何境,门设不须关。”《一茎》“一茎度茅岭,逶迤数里中。”《忽忽》“忽忽复忽忽,城南聊独行。”《一病》“一病过一月,形骸稍自任。”《一笑》“一笑拂吴钩,千山竞蚤秋。”等等。
2、色彩语词
毛稚黄词论:“词家刻意、俊语、浓色,此三者皆作者神明,然须有浅深处、平处,忽著一二乃佳。”虽然是评论词,但在诗歌创作上亦有所表现,其中“浓色”在乐府诗创作上较为突出,尤其是《晚唱集》中对奇幻浪漫、浓情丽意的表现,颇具晚唐本色。这些色彩语词包括浮青、白鹿、红篆、银泥、霜青、海白、冰云色、轩红、蝶粉、宫黄、紫蛇、霞色、白豹、青猊、紘赤、月黑、砑光白,烟碧,在对色彩运用上,毛先舒应是受到云间诗派的影响,力求语词达到一种华艳与绮靡。汪孔丰的《云间诗派研究》,认为云间派在对色彩的重视上,与前後七子有明显的区分,“色彩词语是诗歌表情达意的重要元素,诗的着色不仅仅是以表现景物的色彩特征为目的,更重要的是能够使诗中的色彩与诗人的心理情绪相互渗透,呈现出情感美诗人为了达到色中传情的效果。”这是对前後七子复古的一种创新与实践,这种审美倾向,以求达到一种雅艳兼融的状态,这种趋向人的内心世界,重视形式表现的结果,反映了这一时期的江南诗坛正处於思想转变的过渡阶段。
三、小结
明末清初诗坛,云间派、娄东派、虞山派三足鼎立,声震东南。先舒因与云间派关系密切,受其影响较大,趋向复古。就其乐府诗言,风格多样,形式语言颇具特色,为明诗向清诗的风格转变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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