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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张晓月便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往常只要听见房门有响动,妈妈无论在做什么,总要探出头来张望一番。要是看见是张晓月在门口换鞋子,便会习惯性地浅浅微笑一下,温和地说上一声:“晓月回来了啊。”
但今天却完全不同,张晓月在房间里把便装都换好了,也未见妈妈从厨房里出来看一眼,见她自顾自不发一言地炒着菜,张晓月也就不上前多询问。她知道如果妈妈要说什么事,自然会挑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说出来。
张晓月于是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电影频道上正播放一部电影,听人物之间的对话应该是一部日本电影,张晓月嗑着瓜子打算慢慢欣赏。电视上刚打出《记我的母亲》几个字时,张晓月就瞥见妈妈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了,便赶紧上前去帮忙。既没有谈论菜市场的见闻,也没有说起邻里间的八卦,吃饭时妈妈也未发一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妈妈才如此反常?张晓月和妈妈都沉默地吃着饭,至于饭菜的滋味如何,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妈妈到底沉不住气了,饭吃到一半就不吃了,把筷子搁在饭碗上面,盯着张晓月的眼睛欲说还休似地上下翕动着嘴唇。终于要来了,张晓月反而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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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月啊,你知道你爸这些年一直在海上,很少回家,我知道他有难处,这些年我一个人操持这个家,我也有我的苦处~…”
“嗯,妈,我都知道。”
“现在你也长大了,考上了大学,我和你爸都为有你这样一个女儿自豪……”
张晓月没有接话。
“我知道你向来学习认真,妈很放心。过完这个暑假,你就要回上海读书了,家里也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你爸这工作猴年马月才是个头,我这后半辈子总不能都耗着等他吧?所以我之前就跟你爸商量着离婚,上一次你爸回家的时候,咱俩就先去办理了离婚手续,但那时候你正在读高三,不想扰乱你的心绪,所以我跟你爸就一直瞒着你,这事一直未对你提过……”
上一次?张晓月已经想不起上一次是多久之前了。哦,原来是高三期中考试之前,张晓月当时像以往一样下了晚自习平静地回到家,低着头换上了拖鞋,以至于听到有个男人唤她“晓月”的时候,她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声音是熟悉的,却仿佛是隔着陌生的时空传到她耳畔的,这是谁的声音昵?抬头一看,爸爸居然就站在自己面前,如此睽违已久的一个人,按理来说再见应该是一件很激动的事情,但她内心却泛不起一丝涟漪了,就连这张脸是不是记忆中爸爸的脸,张晓月也是在心里搜寻着一块块的记忆碎片,拼合在一起之后才得以确认。
爸爸回来的那一天他们是怎么度过的呢?张晓月记不起来了,因为白天她在学校里学习,晚上还有上不完的晚自习,所以爸爸待在家里的那段时间,准确说是和她共处一室的时间,就只有那么短短的一晚,再精确点,两人相处的时间总共不过一小时。那天晚上的记忆都是模糊的,那不过是高三所有繁忙的夜晚中平淡的一晚。倘若她再费一点劲努力回想,她便能记起那一晚徒劳无功的谈话。
爸爸又像以前一样不厌其烦地讲起出海的经历。小时候每当爸爸讲到海上偶遇狂风巨浪,与之搏斗死里逃生的部分,张晓月脸上总会下意识地流露出紧张恐慌的表情,好像那狂风巨浪就在她面前,而她就是那海上的一员。听到爸爸成功脱险继续航行时,她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来。张晓月一脸痴迷地望着爸爸,努力捕捉他口中吐出来的每一个字,经由脑海翻译编码成一部刺激的侠盗电影。爸爸永远是电影里面的主角,总能化险为夷,高高地升起他的骷髅旗,豪情万丈地眺望着远方,毫不畏惧前方潜藏着的危险,潇洒地开启下一段新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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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现在已经不是那个简简单单就能被故事吸引的小女孩了,升入高中以后,她有了更多无从言说的烦恼,更多令她介怀的心事。她一直点头“嗯嗯”地回应着爸爸,心思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爸爸越说越开怀,她的表情越来越冷淡,不知怎的,原本响亮回荡开来的声音渐渐收敛起来,越变越小了,越来越喑哑,直至几不可闻,客厅又安静了。张晓月好一会儿才发现爸爸没有出声了,他无助地坐在沙发的另一侧,出神地思考着什么。张晓月以为爸爸已经把想说的都说完了,于是便称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拉上门关了灯便睡起觉来。她嫌爸爸吵,更嫌他土:会看GPS但是不会使用智能手机;别人的爸爸西装革履,而自己的爸爸永远都穿着一件蓝色的冲锋衣;在家大放厥词,可在外面总是不敢说话。爸爸一个人留在沙发上的模样,就好像马戏团里不再受人欢迎的小丑,在舞台上使光了花招都得不到观众的喝彩,只好故作镇静地坚持到表演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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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跟你爸离了有一段时间了,不是说分开了咱们就不再是一家人了……” 张晓月这下反应过来了,离婚手续应该就是她白天上学的时候,妈妈和爸爸去民政局办理的吧。
张晓月回了妈妈一声: “哦。”
这声回应轻易地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多么事不关己的“哦”,还有比这更冷漠的词语吗?什么时候和爸爸的感情变得这般淡,父女之间多年的感情甚至抵不上买菜时多送自己一根小葱的阿婆了?卖菜的阿婆天天都可以见到,而爸爸一年都难见上几次,感情变淡了,错不在她身上。假使爸爸愿意放弃那份工作,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不是吗?这样一想,张晓月宽慰了许多,同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涌上了她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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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大学之后,每一天都過得很快,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新学期。张晓月的大学生活倒是过得很充实,依然延续着高中那种高强度的作息,一有时间她就泡在图书馆里学习。她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她的,风言风语不是没有传进过她的耳朵,她只是选择了无视,无非就是有些无聊的人说她是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面对种种误解,张晓月也习惯了不去争辩。曾经读中学时同学也会问: “晓月你爸爸呢?”她只好回答“在海上”,然而同学依旧不屈不挠:“他会不会不要你了啊?听说……”她知道流言蜚语不会是空穴来风,可争辩并不会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变。她并非没有争辩过,有一段时间她曾向爸爸提出过质疑,到底是家庭重要还是工作重要,爸爸不给出正面回答,打着马虎眼儿避开话题,一次次的争辩无果,张晓月已然心灰意冷。时间早晚会给出答案。
也许是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张晓月变得有那么一丁点冷漠。这种冷漠体现在很难动情,无论追求者的攻势多么强烈,在她面前都会败下阵来。室友说她是“冰山美人”,生活在零度空间,亵玩不得。越是神秘,越是扑朔迷离,越是引人入胜。也不是没有动情过,在图书馆学习的时候,张晓月偶尔会感觉到有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也未多想。直到有一天张晓月在图书馆看书看得正认真的时候,从对面传来一张纸条,她才明白原来有个男生一直爱慕着她,看着那满纸肺腑之言,她意外地脸红了。她尝试着与那个男生交往,两人志趣相投,很快就找到了许多可聊的话题,张晓月会被他的温柔融化,也会被他冬天的一双手套给感动。不成不淡地相处了几个月,张晓月婉拒了进一步的发展,因为她怕重蹈爸妈的覆辙,男生觉得自讨没趣,热情被浇了冷水,自然而然地离开了。张晓月于是更忘我地投入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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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学兼优的张晓月被系主任向院里推荐她担任学生会主席一职。面对院里扑面而来的大大小小的事务,张晓月无暇把过多精力放在自己身上,她很快便忘记了爸妈离婚这件事,仿佛离婚从来没有发生过,仿佛爸爸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天,张晓月开着老师的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听从院里下达的安排,去接一位因台风天而被困在机场,从外地赶来上海讲课的老师。说起来,来上海这么久,她却从来没有在台风天出过门,一是因为台风天出门本身不安全。二嘛,即使她嘴上不愿意承认,内心也掩饰不了,这多少和爸爸曾经讲过的故事有关,虽然过去爸爸是她心目中的“海贼王”,但没有了记忆中的美好滤镜,爸爸口中的狂风巨浪只留下了恐怖的身影。以至于她现在见到狂风暴雨,都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卷入其中。看来爸爸的话语今后都会回荡在她的生命中,忘也忘不了,抹也抹不去。
虽然学院老师给张晓月发了那位老师的照片,但是她还是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人,那位老师并没原地站在等待接机的人群之中,而是提着行李箱到了机场的出口好奇地向外张望着。
“老师您怎么在这里?”张晓月不无疑惑地说道, “今天是台风天,我们快点回学校吧,待在外面不是很安全。”
“台风天啊……”老师回过头说道, “我在武汉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天气,所以觉得有点好奇,自然的力量好强大。”
张晓月听到这番话差点没惊掉下巴,这位老师真是安稳日子过得太久了,想要寻求一下刺激,他难道不知道这种天气给人们出行带来了多大的不便,会损失多少公共财产吗?
当然她不会这么说,张晓月笑脸盈盈地接过老师的行李,提到车旁边,叫老师赶快上车。 “大家都盼望着早点见到您呢。”张晓月如此说道。
“如果你刚刚没来接我的话,我真想独自出机场去走一走啊。”老师坐在车上还在说着这样的话,眼睛盯着车窗外看个不停。“我可以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吗?”老师叉问道。
车窗一摇下,暴风骤雨就灌进来了。惨了,离学校还有一段路程,这下回去了以后要对车子进行大清洗才行,张晓月边开着车边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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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老师一边看着台风天,一边嘴里说着什么,张晓月听不大清楚。
她往窗外嘌了一眼,心中似乎浮上来了什么,便叉往外多看了一眼,还是没弄明白。思索了好一会儿,突然她明白了一一是父亲。
此时此刻迎着台风天驾车,不是像极了父亲曾经讲述过的海上冒险吗?孤独的海员漂泊在海上,只身一人与夹击着海浪的暴风雨奋战着。她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父亲身边,回到了父亲一遍一遍复述的语言之中,那是不善表达的父亲极力想要建立的、与女儿情感联结的纽带。当他讲述海上生活的情况,他是在极力弥补他不能在她身边的缺憾,于是他对着她讲述,只要她依然聆听,不管是以何种形式聆听,无论父亲身处何时何地,无论她身处何时何地,他們就始终不曾分离。当她将这一切遗忘,父亲就被关在了记忆的小黑屋,她记起之时,父亲就会站在船上紧握住她的手。这么多年的怨怼,这么多年的困惑,随着台风天而来,又随着台风天被带走,台风天结束就是艳阳天,对吧?张晓月心里感动,她终于理解了父亲。
张晓月停下了车,注视着窗外的风景。坐在后排的老师拍了拍她的肩。
“要一起下去看看吗?”老师向她发出邀请。
“好啊。”张晓月撑起雨伞和老师一同下了车,凝视着暴风雨所造就的独特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