隈研吾的「负建筑」与文化政治

2020-05-13 14:20刘超
读书 2020年5期
关键词:阴翳普遍性建筑师

刘超

隈研吾与东京奥运会有着不解之缘。一九六四年,日本举办第十八届奥运会。十岁的隈研吾第一次见到建筑大师丹下健三设计的东京代代木国立体育馆时,被它的魅力吸引,自此萌生了当建筑师的念头。隈研吾说没有一九六四年东京奥运会,他可能不会成为一名建筑师。二0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日本安倍政府最终否决了二0一二年赢得竞标的扎哈·哈迪德事务所二0二0年东京奥运会主竞技场的设计方案(此方案遭到大量日本民众和日本著名建筑师的抗议),取而代之的是隈研吾团队的方案—“木与绿色的竞技场”。

扎哈认为,日本当局与日本的一些建筑师合谋否决了她的方案,日本有些人不希望外国建筑师设计东京的国立体育馆。扎哈还指责隈研吾方案有抄袭自己方案的嫌疑,隈研吾予以否认,认为扎哈输掉这个项目关键在于她不是日本人。

在建筑领域里,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曾存在最激烈的斗争。弗雷德里克·詹姆逊( F.R.Jameson)认为:“关于建筑的论争有助于凸显这些看似仅与美学有关的问题的政治内涵,使我们容易发现其他艺术领域中有时更专业或更隐晦的讨论包含的政治内容。”(《现代性、后现代性和全球化》,王逢振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二○○四年版)从文化政治的角度,我们或许能理解为什么隈研吾说扎哈输掉项目关键在于她不是日本人。

西方建筑普遍主义话语的谱系与终结

在《新建筑入门》一书里,隈研吾对希腊以来的西方建筑话语做了谱系学式考察。自希腊起,建筑被定义为“对主观普遍性的追求”。西方建筑史是在建筑物这一客体上实现人这一主体的普遍性的历史,“希腊以来欧洲的精神史就是建筑扩张的历史。为了追求更普遍的东西,建筑从未停止过对外部的觊觎及攫取”(隈研吾:《新建筑入门》,范一琦译,中信出版社二0一一年版)。然而,主体与客体的分裂却一直存在着,自希腊人使用第一根石柱起,越追求建筑的主观普遍性的扩张,巨大的建筑造型体与环境的割裂越严重,建筑陷入危机。只有重新审视建筑的本质,才有让建筑走出危机的希望。

隈研吾设计的东京奥运会主会场概念图

隈研吾通过追问建筑史的源头来寻找“建筑”的最初定义。西方的建筑观念一直过于夸大人工构筑成分在建筑中的决定性作用,史前的巨石被写进建筑史,而洞穴则被排除在外。水平的地面上垂直的巨石将空间和时间切割划分,与自然对立,因此不同于自然的人工建筑形态现身了。隈研吾说道:“史前巨石的出现,就如同原罪,让形态的意识控制了无数建筑家,时至今日仍桎梏着建筑师们的头脑。”(《新建筑入门》)而自然形成的洞穴则呈现出空间的无限性和时间的整体性,与自然融为一体。

隈研吾将建筑的起源追溯到洞穴,受日本传统审美文化的影响,日式庭园正是隈研吾“负建筑”的理想形态,为建筑克服主体与客体的分裂带来启发。在《反造型:与自然连接的建筑》这本结合自己设计的作品来阐述反造型理念的著作里,隈研吾却在第一章用很大篇幅介绍了德国著名建筑师陶特及其在日本的作品—日向邸。在隈研吾看来,陶特致力于批判作为造型体的建筑,思考建筑如何克服主体与客体的分裂,不过,直到参观了日本桂离宫庭园,他才找到了克服这种分裂的方法:用关系性取代主体与客体的对立。桂离宫庭园不追求成为造型体,而是成为关系性的网络。人漫步庭园,随着时空流动,关系网络慢慢被编制成形,主体与客体自然连接起来(隈研吾:《反造型:与自然连接的建筑》,郝皓译,江苏凤凰科技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陶特是受日本国际建筑会邀请前来日本的,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东京帝室博物馆的竞标中,“帝冠样式”的民族主义造型建筑与柯布西耶式的国际现代主义造型建筑相争不下,陶特作为评判人被请到日本。参观桂离宫之后,陶特并没有选择支持任何一方,双方的造型体建筑都被否定了。

在隈研吾看来,扎哈方案依然延续她一贯的普适性的国际主义风格,充满科技感和未来感,却也忽视了不同国家地区当地的自然与人文风貌。隈研吾曾在接受中国媒体《时代周报》访谈时说过,不少国际建筑师只是把以前在别国做过的作品复制到中国,没考虑中国建筑环境的独特性,让人失望。全球化时代,世界变平,已经不存在所谓的领先者。每一种文化都与其他文化竞争,激活自己的传统才有竞争力。而扎哈方案仍然言说着西方普遍主义的话语,因此遭到日本建筑师和民众的激烈反对。

建筑的普遍性、特殊性与批判性

批判西方建筑的普遍主义话语,并不意味着主张单纯回到民族主义的特殊性之中。在《负建筑》一书里,隈研吾多处提到普遍性与特殊性的问题,“关于‘普遍性与‘特殊性的争论最激烈也最具体的领域之一是建筑领域”(隈研吾:《负建筑》,计丽屏译,山东人民出版社二00八年版)。一九九五年威尼斯双年展,日本设计师关于“普遍性”与“特殊性”问题的大辩论让隈研吾印象深刻。日本的普遍派反对把日本画、茶道送到双年展,认为它们无谓地强调日本性,而欠缺对普遍性的思考。支持日本画、茶室参展的一方则认为一直被认为是普遍性的东西其实都是西欧的东西,日本画、茶室正是对西欧普遍性的批判。而在隈研吾看来,在“普遍派”和“特殊派”的一系列二选一的言论中,没有人怀疑过“普遍”的普遍性和“特殊”的特殊性(《负建筑》)。厘清建筑的“普遍性”与“特殊性”之争,关键看具体建筑作品有没有“现代性”。

隈研吾认为,“批判性”這一术语是解读“现代”这一时代的关键词。在他看来,日本建筑师村野滕吾设计的茶室式建筑具有“现代性”—这种建筑虽然饱含日式元素,但“不是静态的、已成过去时的风格派的一种,而是不断批判并颠覆以往现代性的一种表现形式”(《负建筑》)。隈研吾特别提到,不能单纯地从日本式的特殊性里去寻找有关村野的答案。“如果村野只是个局限于这种水平的‘日式建筑师,他绝不会沉迷于马克思的《资本论》,也不可能在日本式的特殊性中安稳地生存下来,并轻松度过一生。村野反复强调自己是生活在当下的人,一生对《资本论》爱不释手,就如同基督徒对《圣经》 爱不释手。这是解读村野这个谜一样人物的关键所在。”(《负建筑》)村野认同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所说的“商品价值的实现是惊险的跳跃”。亚当·斯密等古典派经济学者认为,商品的价格由一只“看不见的手”自行操纵,商品的交易能轻松实现。马克思则认为,商品的交易没那么简单。交易原则上是在两个不同的价值体系之间进行的,在不同价值体系上交易的商品在生产过程中并不清楚是否一定会被对方接受。对村野来说,“无论是建筑师还是建筑物都是要经历一次惊险跳跃的商品”。因此,村野对现有的所有建筑手法不断提出批判,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一方面是只有被迫需要跳跃的东西才有的婀娜多姿与妩媚;另一方面是要把自己碾碎的紧张感,而这两方面与现代性相一致”(《负建筑》)。

隈研吾提醒我们,“批判性”这一概念的背后一定存在某种权力的斗争,而建筑及艺术领域里的权力斗争则是紧紧围绕作品来展开的,“权力斗争的战场包括言论、媒体、社团组织等,他们相互联系并无限延伸。而作为斗争工具,如果作品不具备批判性这一锐利武器的话,那么这个作品实在不值一提"(《负建筑》)。或许在隈研吾看来,扎哈的东京奥运会主竞技场设计方案延续一贯的国际性、普适性,“批判性”不够,对日本建筑师和民众的批评没有还手之力,高预算也让安倍政府难以接受,只得修改方案;而修改后的方案仍被批判。日本著名建筑师矶崎新(二0一九年度普利策建筑奖获得者)认为,扎哈修改后的方案造型突兀,像一只等待日本沉没之后就游走的大海龟,与周边具有日本传统气息的环境极不协调,破坏了当地的文脉。

负建筑与日本美学

日本著名设计师、无印良品艺术总监原研哉曾邀请隈研吾设计捕蟑盒,并在《设计中的设计》一书里介绍了隈研吾的建筑代表作及其“负建筑”理念。他在此书里还说:“日本的美学,是被当作一种以我们边疆的位置去平衡世界的智慧来滋养的。今天日本的存在是靠三项因素的组合:亚洲边缘的位置、此处滋养的独特文化感觉和现代化进程中的沉痛经历带来的一种能平静面对世界的姿态。”(原研哉:《设计中的设计》,纪江红译,朱锷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0一0年版)这段话道出了不少日本知名设计师面对世界时的身位与姿态,包括隈研吾。

隈研吾提出“负建筑”理论正是以沉痛的经历为基础。在《负建筑》《反造型:与自然连接的建筑》《场所原论:建筑如何与场所契合》等建筑理论著作的序言或后记里,隈研吾常提到日本大地震带给他的震撼,提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经济泡沫的崩溃让他在东京的设计工作几乎停滞了十年。从这些悲剧事件与自身挫折中,隈研吾反思了建筑的本质,他意识到将“建筑= 造型体”这种存在据为己有就能保证人的生活的看法没有根据,地震让建筑瞬间化为乌有,经济泡沫让房子贬值,房贷却依然存在。在《设计之罪》一书里,美国艺术批评家哈尔·福斯特(Hal Foster)将泛滥的建筑设计行为看作一种罪恶。前文说过,隈研吾认为造型体建筑自诞生之日起,就带有原罪。“负建筑”这一悖论性的术语意味着建筑只有彻底批判自身,才能赢得自身。

“负建筑”所指的建筑理念不只是一种设计理念,还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生存之道。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终有一死之人栖居在大地上,“筑造本身不只是获得栖居的手段和途径,筑造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栖居”。隈研吾将“负建筑”看作一种场所,他以海德格尔在《筑·居·思》里所说的桥为例,桥将它周围存在的场所整合为一个整体(隈研吾:《场所原论:建筑如何与场所契合》,李晋琦译,刘智校,华中科技出版社二0一四年版)。海德格尔说,桥以自身的方式把天、地、神、人聚集于自身。建筑成为场所,意味着建筑与其周边当地的自然环境、文化信仰、生活方式融为一个整体。日本在“亚洲边缘的位置、此处滋养的独特文化感觉”成为隈研吾提出“负建筑”理论的地缘文化背景。

谷崎润一郎是深通日本美学的作家,隈研吾把他的散文集《阴翳礼赞》当作自己的建筑设计教科书。原研哉和深泽直人也深爱《阴翳礼赞》,“它就像是通过西化的斗争才到达光明的日本设计的一本概念书”(《设计中的设计》)。《阴翳礼赞》这本薄薄的散文集会被不少日本著名设计师当作指南,在于写《阴翳礼赞》的谷崎润一郎对日本的美学、生活方式有着高度的自觉意识。谷崎润一郎在书里问道:“引进外国的文明利器固然无可厚非,但为什么不重视我们的固有习惯和生活情趣,略加改良而适应我们的传统呢?”(《阴翳礼赞》,丘仕俊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一九九二年版)在他看来,日本既然已沿着西洋文化的道路迈进,别无他途,“不过我们必须认识到只要我们的肌肤不改变颜色,就只有背负加于我们身上的沉重损失,挣扎前进”(《阴翳礼赞》)。颇受《阴翳礼赞》影响的隈研吾,在设计建筑时恐怕也会时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除了东京奥运会主竞技场设计方案的风波,二0一五年的日本還发生了一件大事。是年九月十九日,日本安倍政府通过新日美安保法案,遭到大量日本民众和学者的抗议,激烈程度不下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安保斗争运动。这两件似乎不相干的事其实有着共同之处:日本民众和知识分子的抗议。日本著名的鲁迅研究者竹内好参加了这场运动并发表了演讲:“不管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我们都不会停止这场斗争。不如此,就不会有日本的独立,也不会有作为独立之基础的个人人格的独立。”在体验抵抗、斗争中的紧张感,经历自我否定之后才会有真正的独立主体的新生,这正是“竹内鲁迅”的核心概念“回心说”的内涵。

竹内好认为近代中国有鲁迅这样的抵抗者便成了“回心型中国”,近代日本却在一味外求中没有了自己的主体性,成了“转向型日本”,而安保斗争运动则成了日本获得主体性的契机。二0一五年东京奥运会主竞技场设计方案的风波与新安保斗争运动是否印证了竹内好所说,日本民众在不断抵抗中获得了主体性?现代日本正从“转向型”变成“回心型”?

猜你喜欢
阴翳普遍性建筑师
谒子美
小小建筑师
No more ingesting lots of microplastics 人体内的塑料微粒
安慰
关于“哲学方法”的思考
猴子建筑师
因为
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特色性与普遍性
梦想成真之建筑师
区域文化外宣中特色文化符号翻译的普遍性和独特性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