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风月依稀梦想间

2020-05-13 07:24朱隐山
中国三峡 2020年2期
关键词:白居易西湖苏轼

雷峰夕照 摄影/ VCG

以前写苏州,以白居易《故衫》里“袖中吴郡新诗本,襟上杭州旧酒痕”两句来收尾,其实是想借此引出白居易与杭州的话题。杭州与苏州这样的城市,涉及的诗和诗人实在太多,不同角度的材料与值得一提的内容更多,一两回是谈不完的。白居易与杭州的关联,比他与苏州的关联更为著名。尤其在时人眼中,西湖的白堤比苏州的山塘名气更大,白居易与前者之相关度亦要胜过后者。

白居易:最忆是杭州

唐穆宗长庆二年(822)七月,白居易自中书舍人任外放杭州刺史,十月到任。中书舍人是天子近臣,品级正五品上,在政府决策中扮演重要角色——代皇帝起草诏令,参议公文表章,协助宰相处理日常政务等等。

唐代的杭州是“五等上州”,相对应地,杭州刺史的品级是从三品,所以纯从品级上说,白居易升官了。那一年他五十一岁。赴任的路上,他写了《长庆二年七月自中书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蓝溪作》,开始畅想杭州刺史的“美好”生活:

……余杭乃名郡,郡郭临江汜。已想海门山,潮声来入耳。昔予贞元末,羁旅曾游此。甚觉太守尊,亦谙鱼酒美。……

杭州是名城,城郭紧靠钱塘江,白居易在贞元末年曾去过。如今到那里赴任,途中即能想象到钱塘入海处的山峦和海潮。更何况,那里的水产和酒如此鲜美。然而请先忽略鱼和酒,做正事……白居易待了两年有余,修补钱塘湖堤(即白堤)蓄水灌溉,疏浚城中六井供居民饮用,都是作为地方官为百姓办的实事。

政事之余,他还游览了诸多杭州名胜,写了与杭州有关的数十首诗,喝了不少酒——要不然,他怎么还在几年后依然难忘“杭州旧酒痕”呢?但杭州这坛酒的馥郁馨香,虽然呈现于当时——譬如大家耳熟能详的《钱塘湖春行》《杭州春望》等诗篇,却是在日后的不断追忆中,获得了最醇的口感:

钱塘江大潮 摄影/王刚(浙江分社)/中新社/ VCG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忆江南三首》之二)

官历二十政,宦游三十秋。江山与风月,最忆是杭州。北郭沙堤尾,西湖石岸头。绿觞春送客,红烛夜回舟。不敢言遗爱,空知念旧游。凭君吟此句,题向望涛楼。(《寄题余杭郡楼兼呈裴使君》)

西湖,沙堤,钱塘潮,西北灵隐山麓一带的几家寺庙,都是白居易的旧游之地。山中寻桂,枕上看潮,飞觞送客,秉烛夜游,哪件哪桩不值得追忆?对他来说,此地的江与山、风与月、世态与人情,乃至城市本身,都是“最忆”。

什么是对一个地方最动情的告白?这就是!在时常涌动的回忆里,在几十年履及多城的仕宦生涯中,杭州无可置疑地成为了白居易心目中的“最”之城。

1930年秋,浙江杭州宝石山保俶塔。 摄影/岛崎役治/ FOTOE

白居易离杭十年后,诗人姚合到那里去做刺史。六十四岁的白居易作《送姚杭州赴任因思旧游》两首送别。但仔细看,他的重点不在送别,在于忆旧游:

与君细话杭州事,为我留心莫等闲。闾里固宜勤抚恤,楼台亦要数跻攀。笙歌缥缈虚空里,风月依稀梦想间。且喜诗人重管领,遥飞一盏贺江山。

渺渺钱唐路几千,想君到后事依然。静逢竺寺猿偷橘,闲看苏家女采莲。故妓数人凭问询,新诗两首倩留传。舍人虽健无多兴,老校当时八九年。

姚合啊,你到了那里,官要好好当,但寻幽访胜、诗酒风流之类的娱乐也不要放过。缥缈笙歌、依稀风月,依然在眼,没什么变化吧?好在,又一个诗人管理了那里,倒也不辜负那里的秀丽江山了,真该遥遥举杯祝贺它们。

一切都没变,是记忆中的模样。灵隐寺偷橘的那些猿猴,西湖上采莲的苏家少女,昔日一起游赏的歌姬,都还记得我白乐天否?你到了那里,请代我问候她们;离开杭州后这些年写的新作,你带过去托她们传唱开来呀。告诉她们,昔日的白舍人如今依然身体康健,只是八九年过去,不如在杭州时兴头足了。

苏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

民国时期,浙江杭州西湖白沙堤,前方是断桥。 摄影/ FOTOE

唐敬宗宝历元年(825)三月四日,白居易改授苏州刺史,两月后到任。他后来给好朋友元稹寄信,寒冬里池水结冰,房顶的积雪在晴天里消融而露出了瓦楞之间的泄水沟。他以诗代简,作《岁暮寄微之三首》,第一首后半段道:

池冰晓合胶船底,楼雪晴销露瓦沟。自觉欢情随日减,苏州心不及杭州。

白居易说——天气好冷,我不开心,苏州好像也不如杭州。这是密友之间说的体己话,否则两州长官都做了,在两地都为人民服务了,哪能厚此薄彼呢?但这泄露了他的心声,哪怕《忆江南》其三还说了“江南忆,其次忆吴宫。”

唐代的州,按战略重要性和户口多寡,分成府、辅、雄、望、紧、上、中、下八级,紧州以上主要以政治、军事战略意义来划分,紧州以下更侧重于户口多寡。府,在当时基本是都城级别,比如长安所在的京兆府/雍州。辅,则是京畿之地,长安附近的同州、华州、岐州、蒲州。

雄州——你可以将它勉强理解为现在的直辖市或一线城市、大都会之类的概念——原先只有六个,唐后期扩充到十个。苏州是中国南方当时唯一的一个“雄州”,论起白居易所处时代的城市地位,杭州不如远甚。

可是那又如何?你有你的北上广、深港澳,我有我的心头好和支付宝。

当然,我们要知道,唐代的苏州与杭州,在行政区划上与如今的两个城市是有不少区别的,它们的管辖领域和边界都有别于现在。所以,这个意义上说,其实不能拿历史上的某地名和当下这个地名对应的城市或区域完全对等来看。更何况,城市的兴衰变迁一直在上演,风水轮流转。

苏堤玉带桥 摄影/ VCG

等到苏轼踵武前贤、开心地跑去杭州当官时,这座城市已发展得足以取代当时的苏州和越州(绍兴),成为“东南第一州”了。同为任官杭州的诗人,苏轼的存在感一点不比白居易弱,更别说姚合这种后世大众读者眼里的小透明。这个人有自带偶像感的体质,此外,和他两次任官于杭州亦不无关系——比起白居易离任后老想着“何日复重游”“官系何因得再游”(《答客问杭州》)的念叨,苏轼在杭州刷足经验,过足诗酒风流的日子,还纳了个侍妾,叫王朝云。

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三十六岁的苏轼派任杭州通判。一州通判在宋代权力不小,和第一长官知州(犹唐之州刺史)对应,称“监州”,与知州连署文件,辅助知州行政,又对知州有节制与监察之权,不好惹。苏轼此任做了三年多,去密州做知州了,然后四十上下就开始号称“老夫”,要“聊发少年狂”。

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成为五十五岁真正“老夫”的苏轼又回来了,以龙图阁学士身份出任杭州知州。这一任他干了近两年,其间疏浚西湖、修了苏堤,过了个端午节,还为端午节填了阕《南歌子》: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 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十三楼是宋时杭州名胜,临近西湖,“去钱塘门二里许”。苏轼在知州任上办公,常不在衙门,而跑来这地儿。估计是工作和娱乐的良好结合,使他出奇地高效起来——由此可见,改善办公环境很重要。在十三楼,他看见远山如黛,如歌女的修眉;湖上微波,一阵风来,涟漪似饮酒之人的醉眼般缥缈空灵。

十三楼游人如织,繁华胜过唐时扬州的竹西亭——这也可见,到了北宋,杭州不止要繁华过于苏、越,更比扬州热闹。菰黍是粽子,昌歜则是菖蒲根的腌制品,琼彝是指华美的酒壶,玉舟即玉杯——写的是十三楼里端午筵席的精致。但文章太守佳节宴客,断不是只满足口腹之欲那么俗,你听,不知谁家唱起了一曲水调,那歌喉宛转,音调悠扬,萦绕湖山、回荡碧岭而散去,傍晚的云彩却不肯流动,仿佛歌声具有魔力,使它驻足倾听,久久不愿离去。

盛与衰:皆因湖山的温柔

白居易和苏轼对杭州的喜爱,主要是因为湖山之胜与风物之美。作为文章太守,他们看待这个城市的角度,有很多普通人无从体会之处。而北宋以来杭州更为细腻的风貌,在苏轼的词坛前辈柳永那里,得到更好的呈现。

据宋人笔记,说苏轼任职翰林院的时候,幕僚里有善歌的,他就问自己填的词比起柳永来如何。苏轼为幕僚的回复绝倒,甚至可能不无沾沾自喜:“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但柳永写杭州之富裕与壮美的《望海潮》,一点也不小家子气,就连这个词牌,亦是他的原创——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嶰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杭州从五代时期成为吴越钱氏政权的国都以来,到北宋已是“三吴都会”这样的一线城市了。北宋虽与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分治旧唐版图,它的南部却称得上承平,尤其是宋仁宗无为而治下,边疆无战事,与民休息,养就了以杭州为代表的繁华。

上阕写杭州城的富庶,“十万人家”造就珠玑罗绮争相夸富的市场繁华;下阕以西湖区域为描写对象,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状湖区之美,迄今都富有感染力——今日西湖自然风光的最美瞬刻,不依然是这凝练的八个字吗?

据说,这阕词后来还惹出一桩事体来。不过,当时北宋已亡,南宋朝廷选择了这座繁华之城——杭州作为自己的临时首都。与南宋对峙的金王朝的君主完颜亮,听人唱了柳永旧日的这阕词,羡慕起杭州的繁华,强化了侵宋的心思。他南征至扬州,隔江望向江东时,作了一首《西湖图》绝句:

万里车书尽会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好东西得不到,于是就去抢;抢不到,就摧毁。然而,屯兵百万于西湖是多么煞风景的事情,罗大经在《鹤林玉露》里记载了柳永此词对完颜亮带来的影响,怕是用艺术的手段强调,柳永之状写钱塘繁华是多么富有感染力吧。

优雅和美,富庶与风流,从唐时候起,就深深地与这座城市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联系。接下来千年,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无不受惠于这些优雅、美丽、富庶与风流所缔造的流风余韵。到了清代中后期,一个叫蒋坦的诗人,以及他美丽多才的妻子、女诗人关锳,和无数幸福的前人那样也生活于这座城。他们吟诗填词,过风雅的日常,留下了很多吟咏西湖与杭州城的佳句:

看溪山、一十八里,秋容瘦削如许。粼粼漾漾平陂水,摇荡白苹花雨。天欲暮。任今夜乌蓬,随水随风去。芦花浅溆,只第一防他,眠鸥飞起,又闹半汀絮。 人间事,从古浮名无据。百年难得萍聚。青蓑何似归休也,料理钓筒渔具。溪尽处、便不用扁舟,也算浮家住。柴门河渚,纵不种蒹葭,也堪约略,种带水杨树。

这是关锳的《迈陂塘·西溪看芦同蔼卿》,写的是他们一起去西溪看芦花的情形——杭州的美似乎总在西湖,而关锳词里,西溪的白苹花雨、秋容瘦削,一样惹动诗肠。后来,她的丈夫还留下了《秋灯琐忆》这样的回忆散文,来再现与妻子在杭州的生活。他们伉俪情深的故事在未来久远的时空里,从此和杭州分不开,如同沈复与陈芸的“浮生”那般与苏州密切相关。

但温柔乡是英雄冢,盛世里蕴含着衰败与危机。哪怕杭州城的富庶和风雅仍在,湖光山色塔影潮声一如既往,八十多年后,浙江人鲁迅却写诗劝同为浙江人的友人郁达夫不要搬到杭州住,因为湖山的温柔,迟早要面对浩荡的风波。

灵隐寺 摄影/ 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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