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明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冒死”“拼死”“抵死”这三个词在《现代汉语词典》均标注为副词,史金生(2011)认为副词大多具有量度的特征,而且表现出明显的不对称性[1]。“冒死”“拼死”“抵死”本为动词,语义由生命义走向高程度义,其中生命义逐渐脱落,词汇义虚化空灵,语法功能愈发突出。
本文将对“冒死”“拼死”“抵死”语义上表现的独特个性和修饰动词的搭配倾向进行分析。本文所引用的现代汉语的资料大部分来自于北京大学例库(CCL)和BCC现代汉语例库,还有部分来自于网页,详细出处见例后的标注。
焦点是指在话语交际中,说话者主观上想要着重强调凸显的信息。国内很多学者也对“焦点”进行不同的定义。袁毓林(2012)概括:在西方语言学文献上,焦点这一术语通常用于描写那些具有某些特点的语义或语用功能、在韵律上突出的成分[2]。而在话语交际中,我们常常会使用一些手段帮助凸显“焦点”。刘鑫民(1995)提出表达信息的手段主要有三类:语音、词汇、语法[3]。陈昌来(2000)也指出:运用某些词汇手段可以帮助凸显焦点[4]。我们将具有凸显语句焦点的手段称为焦点标记。本文研究的“拼死”因其极限义的语义特征,高程度义的表达效果,大多情况下可以充当焦点标记,也可与其他副词、连词或能愿动词连用。根据语义特征,我们分为以下三类:
(1)虞常受尽种种刑罚,只承认跟张胜是朋友,说过话,拼死也不承认跟他同谋。(《中华上下五千年》)
(2)那几个正拼死与十四使者和四大护尖相抗的敌方高手,闻听得鬼血王已被对方所擒,不由得心头寒气大冒,哪还有得心情恋战?(《寻龙记》无极)
以上两例中,“拼死”与副词“也”、否定词“不”共现,修饰动词“承认”“相抗”,表动作行为的产生。
(3)她拼死保住的信用社营业额54658.44元安然躺在款箱里。(1994年报刊精选)
(4)因为那个女储蓄员拼死也没说出储蓄所保险柜的密码,保住了大宗的款项,所以才造成终生残废(《十面埋伏》张平)
以上两例中,都是已然事件,“拼死”后搭配的“保住”“没说出”都是事件的结果,趋向性动词“出”、动词“住”作结果补语,是结果产生的标志。
(5)冠军发难的机会,绝对是上天恩赐的机会。上次仅打了次门柱,这次拼死也要进个球。能进巴西队一个球,比塑个铜像要爽得多。(《新华社新闻报道》2003年2月)
(6)还有,我们代处长的手机号码和呼机号码,你也一并记住,请你马上同他联系,拼死也得保证他们的安全。(《十面埋伏》张平)
以上两例中,“要”“得”都是能愿动词,“拼死”后面搭配的“进个球”“保证他们的安全”是未然事件,表事件实施者希望达到的目标。
“抵死”在《现代汉语》(第 7版)[5]中解释为:拼死,表态度坚决。现代汉语语料中,“抵死”总是与否定词“不”搭配,修饰动词,且单音节动词占绝对优势。且“抵死”与“不从”形成固定搭配“抵死不从”,而没有出现“冒死不从”,“拼死不从”也只在网页预料中出现一例。当“抵死”没有与否定词“不”共现时,修饰的动词大部分也含有否定义。“抵死”相较于“拼/冒死”后修饰的动词有明显的否定倾向,或与否定词连用,或修饰的动词语义中有否定义。“抵死”的语义特征也与生命义脱离,侧重于主观极量态度的表达。例如:
(7)吴敏点上一支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他,很害怕。那个时候他壮多了,还没开始吸毒,留着个油亮的西装头,还蛮神气。他一到我二叔家,就跟我二婶吵了起来,因为他要把我领走。我母亲怀着我的时候,他第一次坐牢。我是在我二叔家出生的。我看见他凶巴巴,便一溜烟躲进米仓里去。二叔在新竹开碾米厂,米仓里堆满了装谷子米糠的大箩筐,我钻进箩筐里,抵死不肯出来。我父亲来捉我,我就满地爬,一脚踢翻了一箩米糠,撒得一头一身。二婶看见倒笑了,说道:‘这倒像只偷米糠的老鼠仔!’”(《孽子》白先勇)
(8)赵敏指着鹿杖客道:“这人心存不良,意欲奸淫女儿,我抵死不从,他……他……便抓得我这样,求爹爹……爹爹作主。”(《倚天屠龙记》金庸)
(9)他留学以前早就定了亲,只因他爱上了一个女同学,抵死反对家里的亲事,路远迢迢,打了无数的笔墨官司,几乎闹翻了脸,他父母曾经一度断绝了他的接济,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约。(《金锁记》张爱玲)
(10)可是那成夫人抵死抗拒,这三个盗匪一时之间拿她没辄,成夫人好不容易终于捱到丈夫回来。(《铁血柔情》令狐庸)
以上例句中,“抵死”可以理解为“无论如何,态度坚决”,“抵死”后搭配的词语,语义都含有否定义。
根据语料,我们发现,“抵死”后搭配的词语以否定词或含有否定义的词语为主,如否定词“不”,后面搭配的“反抗/对抗/反对”也都具有[-支持]的语义特征,“抵赖/赖账/否认”都具有[-承认]的语义特征,“瞒”具有[-告知]的语义特征。我们针对“抵死”后的词语搭配,对北大例库(CCL)和BCC例库的现代汉语例做了穷尽性的搜索,得出以下表格:
表1 “抵死”的搭配倾向
数据显示,“抵死”后搭配的词语以含有否定义的为主,高达86.7%,而肯定义则占13.3%。这与“抵死”所出现的具体语境有关,“抵死”修饰的动词所涉及的事件大多是否定倾向的。这和事件本身的消极性质,施事者的主观态度都密切相关。例如:
(11)然而,不久,郁晓秋却自己提出不跳。问她缘由,她抵死不说。然后,过了几天,郁晓秋不经劝说,自动回进舞蹈队列,跳起来。再过几天,又不跳了……经几个女生盘问,郁晓秋才秘密地告诉说,她跳舞时,他总是看她,看她的胸和臀。(《逃之夭夭》王安忆)
(12)赵三被我们自被窝里拉出来听最新行情,开头时抵死不信:“开什么玩笑,大雄,你当心入精神病院,叮要嫁的是我。”(《香雪海》亦舒)
“冒死”在时态上,大多数用于已然事件,也可以用于惯常事件和虚拟事件,极少用于未然事件。
“冒死”可以用于已然事件,即修饰已经发生的客观事实。例如:
(13)一辆汽车翻倒在路边,车身冒着浓烟,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郭自林毅然冲过去,冒死把困在驾驶室里的两个伤员救出。(《人民日报》1998)
(14)褚芳的眼泪又淌下来了,战争年代她冒死救了我,我在灾难到来的时候却不能救活她。
以上两个例句中,“冒死”都是对已经发生的事件进行修饰,且有表事情的完成态标记“了”和补语“出”与之共现。
“冒死”极少用于未然事件,在语料中仅有一例。为:(15)唐龙道:“我好赖也是大学文化,懂得念坏经都是因为下面的小和尚嘴是歪的。谢谢你冒着被株连的危险来送春天般的温暖。明年三月雷锋回来后,我和李铁一定冒死陈情,让范司令封你个雷锋二世。”(《突出重围》柳建伟)
例(15)中,“冒死陈情”的对比参照时间是“明年三月”,即未来的时间,事件本身尚未发生。因“冒死”用于未然事件的频率极低,所以我们认为“冒死”主要用于已然事件。
“冒死”也可以用于虚拟事件。根据柯理思(2007),表示惯常动作的句子表达某一时期、某一人物所特有的动作或状态[6]。柯理思(2009)惯常语在现代汉语里用“会”“要”等非现实情态动词来标注[7]。表明在一段时间内,一定情况经常出现或规律性出现的情况。例如:
(16)真正的狼在猎取自己的食物时总是极其专注,有时不免要冒死一搏。(《柏慧》张炜)
(17)但是近来保定也查得严了,特别是对收发报机上的真空管,要是被敌人查出来,那就要按“资敌通匪”杀头,运送这些零件是非常危险的,每次都要冒死去干。(《战争启示录》柳溪)
例(16)中,表间或、不经常义的副词“有时”和表惯常事件的标记“要”都表明“冒死一搏”是“狼在猎取食物”时不可避免会以一定频率出现的事件;例(17)中,“每”,说明“冒死去干”的状态和动作都是以相当高的频率出现的,与表惯常事件的标记“要”共现。
“冒死”还可以用于虚拟事件。例如:
(18)“王上呀!您……”宰相就算会触怒鹰王,他一样会冒死进谏忠言。(贴吧)
(19)“但是后来你为什么和他们搏斗?”子晴这就不明白了。“情况完全不同,他们要钱,落在他们手上,被他们刮去一两百万,挺多心痛,我绝不会冒死反抗;但你还记得那天大佬怎样说?他叫胖小子先拿去你的东西,然后要怎样就怎样,我怎知道他们会对你怎样?那胖小子对你毛手毛脚。我是绝对不能容许任何人冒犯你、伤害你,为了保护你,什么都顾不了。”(《飘过云彩》岑凯伦)
(20)践踏法律本身侮辱明君的称号,但若有悖纲常名教,便是七品芝麻官也敢冒死以谏。(《读书》)
例(18)中,“就算”表示“触怒鹰王”是虚拟事件,并未真实发生,是施事者做的可能性假设;例(19)中,“但”一词表示转折,后面连接的事件是真实发生的,前面的“只被刮去一两百万”同样是一种假设,“不会冒死反抗”实际并没有发生。当“冒死”用于虚拟事件,通常会和一些连词共现。
根据语料,我们发现“冒死”在具体语境中事情的时间状态多维,但是事件的评价义侧重于积极义。例如:
(21)当晚早些时候,另一位赤胆忠心的将军也冒死向元首报告。他就是里特·冯·格莱姆。(《从乞丐到元首》)
(22)孙膑端起酒:“该我了……我这樽酒敬禽先生,没有禽先生冒死相救,我在劫难逃……”(《孙子兵法与三十六计》)
(23)议室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个蒙面人如利刃破竹一般,破窗而入,高喊:“不许动!把手举起来!”谁也没想到,共军居然敢冒死来营救老鬼。(《风声》麦家)
(24)你们现在打个喷嚏都要上医院,那时候受伤的战士只能用盐水洗伤口,连红药水都没有一滴,是我给了他一百两黄金到上海去搞西药,他冒死从上海运回来一船西药,让许多人都活下来了。(《人之窝》陆文夫)
例(21)中,“冒死向元首报告”本身感情色彩不能确定,但是修饰施事者的形容词是“赤胆忠心”,具有明显的褒义色彩,整个语句的感情色彩也倾向与积极义;例(22)(23)中,“救人”“营救”等行为本身就是含有积极色彩的行为,整个语句的感情色彩也倾向于积极义;例(24)中,“冒死从上海运回来一船西药”本身感情色彩不能确定,但是顺承的结果是“让许多人活下来了”,整个语句的感情色彩也倾向于积极义。观察举例,“冒死”所在具体语境的感情色彩倾向于积极义,原因有三:一是“冒死”所修饰的动词本身具有积极的感情色彩;二是修饰施事者的形容词为褒义词,促使整个事情带有正义色彩,句子转向积极义;三是顺承的结果为积极色彩,使得作为原因的事件本身带有积极色彩。
综上所述,可以归纳如下:在语义和语用层面上,“拼死”可以作为焦点标记,倾诉主观目的或态度;“抵死”相较于“拼/冒死”后修饰的动词有明显的否定倾向,或与否定词连用,或修饰的动词语义中有否定义。“抵死”的语义特征也与生命义脱离,侧重于主观极量态度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