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柱
一
那时我还在上高中。朋友写了一篇名为《忆老实人》的文章,追念本班一位辍学的同学。约略记得其中一段:同桌两个星期,他一直很少说话。有一天早上,老师听写单词,他一边写,一边口里默默念着,竟然一个都没有错。我相信,当时能够做到的,全班就只有他一人。几天后的一个早晨,老师把他叫出去。过一会儿他进来,脸色沉沉的,丢给我一张请假条,然后拎了书包匆匆离去。我没有想到,他这一去竟然不再回来。再过了几天,数学课时,班主任讲到中途,忽然停下来说,他已经辍学了。说了这句话,他继续讲他的课,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
对那位同学,当时也并无深刻的印象。因这篇文章在班上名噪一时,才细细回忆,渐渐搜寻到他的影子。他是瘦瘦的脸,皮肤略黑,两只眼睛黑而有神,说话的语音总是轻飏的,有几分女性的柔和。他走后,大家逐渐归拢对于他的记忆,从而知道他奏得一手好笛子。他当时的名字是杨旭。
二
朋友的文章并非传世名作,时日既久,便不再有人记得。一年后,儿时的一位朋友考入本城的另一所中学,从此多了许多晤面的机会。我那时正自己做着饭,两人在一块儿,偶尔论及求学的艰辛。他谈及班上一位同学,说那人不但学习刻苦,而且作风硬朗,很能吃苦,言下有佩服的意思。过了几日,他十分兴奋地来找我,说那位同学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还说当年曾和我一个班。但是我实在想不起来这个L君是谁,他的名字对于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为了确证他的身份,那个周末便到他的宿舍去。他正背对着我收拾东西,过一会儿站起来,转过身,我看到一张微黑的瘦削的脸,一双黑而有神的眼睛,那个模糊的影子和眼前的这张脸孔重叠在一起,我勉强认出他就是当年的LX。看他的样子,忽然感到一丝亲切,与他拥抱在一起,像故友重逢一样。然而在这匆匆的一面之后,又像一年前一样,他再度从我的生活里淡去。如今,时间过去了七年,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在我的生活里,始终只是一个影子,我并无他可靠的联系方式,也无从获知他的消息。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也许注定要一生漂泊,背井离乡,遍尝人世间的苦难。他的灵魂并非不安分,但是上苍冥冥之中为他择定一条背弃理想的路,除了顺从和忍受,他别无选择。
一年后,我已然稳妥地升入高三,到了中学的最后一个冬季。要面临高考了,心上压着无以摆脱的沉重,茫然地憧憬着那不可知的未来。那一丁点儿色彩斑斓的幻想,像脱皮的花生粒,以凸现无遗的诚实状,有效地限制着人的思维,与好友在黄昏中走近落日,很有悲壮的意味。我的皮肤病终于发作了,浑身浮肿,只好请假躺在宿舍里。那房子做工简陋,勉强挡风遮雨。好处是夜晚仰躺在床上,可以数寥落星辰的光芒,从而激起许多绮丽的幻想。一个飘雪的黄昏,一位不速之客来到我的屋子,将一身的雪花抖落在火炉旁,然后掀开厚重的围巾,落出一双黑而有神的眼睛,瘦瘦的脸庞仍然没有丝毫改变。冲一杯茶,细数别后风尘,悠悠扬扬的一曲《勿相忘》,把人的灵魂都托起来,又溶解在雪花的冰凉中。他不懂简谱,但是我想听什么歌,只要起一个调子,他就能吹下去。我钟爱笛音的悠远,远胜流行歌曲的喧嚣。《勿相忘》的袅袅余音,如同他的目光,是雪夜里浮动的暗香,幽幽地散落在我疲累的心底。忽然想起董桥的一段文字:我们在人生的荒村僻乡里偶然相见,仿佛野寺古庙中避雨邂逅,关怀前路崎岖,闲话油盐家常,悠忽雨停鸡鸣,一声珍重,分手分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在苍老的古槐树下相逢话旧。可是,流年似水,沧桑如梦,静夜灯下追忆往事,他们跫然的足音永远近在咫尺,几乎轻轻喊一声,那人就会提着一壶龙井,推开半扇朱门,闲步进来细数别后的风尘。我终于无从挽留他,他在一个清冷的早晨飘然而去,无从寻觅。
三
L君的父亲曾在文工团上班,以后又到乡下的中学执教,自学音乐,会多种乐器。L君自小随父学笛,自言只得其三分功力,常在黄昏时独坐故乡的山头,让忧郁在笛声中泛滥。又学口琴,但更钟爱手风琴,没有钱买。求学历程颇为坎坷,当初辍学是因为母亲生病,无人照料。一个月后母亲病愈,学校已然取消了他的学籍。这是全区唯一的重点中学,很有些牛气,他无计可施,只好返回乡下重读。偏偏学校又不买补习生的账,于是第二年以高分沦落到那所很一般的中学。自感前途渺茫,半年后再度辍学。但是他不甘心就此终結自己的学生生涯,最终筹钱去兰州参加自考。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L君一生的路,可谓不顺。我的一位好朋友和他自小相识,谈及其求学的艰难时,总是不住声地叹息。在他的心目中,或许更想考入梦寐以求的大学,这一个愿望时时撞击他的心灵,没有什么能够代替,为了它,我想他情愿牺牲一切。但是他的梦想最终未能实现。他用两年的时光完成了自考大专的学业,又继续自考本科。他的英语水平,在同龄人中当属一流,尤其口语和阅读能力出众,但每次通级都不能如愿,以至延期毕业。他钟爱笛子多年,已经称得上有一番造诣,却总梦想拥有手风琴,终不可得,于是想学吉它,未果。他有过一个女友,感情笃深,由于某些原因,两人心平气和地分手,没有一句争吵,彼此仍然是很好的朋友。以后他又在苍茫人海中数次追寻心目中理想的伴侣,又数次遭人拒绝、离弃,空余满心的伤感,到最后爱情的烛焰都燃尽了,他瘦俏的脸颊也浮上些许沧桑,掩饰不住内心的疲惫和失落。他是一个追梦的游子,灵魂永远都不会安顿,不会驻足。他想自己该是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张开双臂守候丰收的喜悦,而得以证实自身的价值,然而在犹疑之间,自己又被一阵云烟掠走了,独余灵魂飘荡在长空。
四
时间不知过去了几年,我们偶尔通信,片纸之上感知对方的心声。我已然淡忘了他的相貌,但是潜藏在心田深处的影子,依然鲜活如初,忘了浇水也不会干枯。我对他的神态保留的那一点印象,得之于数年前朋友的那篇文章,之后,我便将他整个遗忘了。
几年后的一个假期,我去找高中时的几位朋友玩,很晚才回家,弟弟告知我家里来了一位同学,已等了我一整天。匆匆忙忙进屋,他正倚在沙发上,读林语堂的书,见我进来,他站起来,拿书的一只手抱在胸前,很有礼貌地颔首而笑,皮肤黝黑,眼睛时里依然可见往昔的光泽,然神态已与先前大不相同了,而更加谦恭有礼。谈话不外是别后的境况,但他抑扬顿挫的语气和眼睛里闪烁的光泽让我频频诧异。他捧出一本《圣经》,脸上带着极虔诚的表情,郑重其事地交托到我的手里。忽然想起来,先前曾拜托他替我带一本《圣经》,时隔多年,他竟然还记得。但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他的话让我吃惊。
“我迷失了太久,现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如今,我学着做一些很细微但对他人都有帮助的事。”
他一手捧着《圣经》,另一只手细心地翻阅,一页页地给我讲述其中的奥义。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对某样事物表现得如此虔敬。我仍然惊讶着,忽然就想起林语堂来,他在心路历程上探求一生,老来皈依基督教,L君的探索,是否也到此为止了呢?我泛泛地涉猎过道家、佛家的一些著作,虽未深究,但对其内在的深义算得上一知半解。其许多深刻的思想,引人深思。但我并不想成为一个虔诚的教徒,我以为信仰在于对其精神的理解,只要心灵达到顿悟的境界,就不必拘囿于出家在家的形式。“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何苦让如此之多的牵绊桎梏自己呢?但是我宽容一切自己不尊崇的东西。
五
七年的光阴抹不去记忆中的追恋。我想起那首《勿相忘》。取出尘封多年的笛子,轻轻拭去笛身的尘埃,如同拭去记忆的隔膜,犹见流逝的岁月,犹见深埋心底的忧伤。他轻轻地吹起来。这支笛,只有他曾用它来唤起遗忘的前尘隐事,他一走,它就卸任,不再有人用它来唤起什么,连它自己也被遗忘。他吹了整晚的曲子,我们坐在夏日的夜里,彼此默默注视着,用笛声来完成心灵的对话。
他说,年初曾经有一个机会,传教士要带他去埃及,若不是要补考一门课程,他早已绝尘而去。言语出口,轻盈得不可捉摸。在他的光华之下,我只有仰视才可见其面容。
一曲终了,他把笛子交给我。是该收起来的时候了。我在徐徐飘落的音乐声中,将它放进柜子的底层。夜静了,音乐的帷幕缓缓垂地。他站起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似有千般感慨。突然之间,我在他明净如水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脸颊,已经落下秋霜;而他的眼神中,充满一往无前的力量。
——选自《惠阳文艺》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