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奔海
自从去年冬天那个寒冷的夜晚母亲溘然长逝,老家便成了一个冰冷的字眼。安葬了母亲,腿脚不便的父亲也被哥哥接到了城里,于是,老家就只剩下了一座死寂的老屋,一天天地荒芜。我觉得我一下子成了没有老家的人,成了无根的浮萍,没有了精神寄托,心里空荡荡的。
家是最温暖的港湾,对于一个身处异乡的游子,就算他在异乡有了新家,他最期盼的还是回到自己的老家,跨越千山万水回到故乡,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父母家人,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一年的辛辛苦苦在外打拼,就是为了那一刻的亲情团聚。转眼,我已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了,在外漂泊的这些年,每当心中有了回家的计划,我就开始天天计算着日子,谋划着回家的行程。一旦踏上归途,便归心似箭!——不管是躺在豪华舒适的卧铺上,还是夹杂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一想到故乡离我越来越近,兴奋的心情便孩子般地表现出来。可现在,一想到老家,心里便陷入无尽的惆怅和悲凉。
可那里毕竟是我的老家啊,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回家看看的念头仍不时在心頭萦绕。深冬时节,我终于决定回老家看看,看看父亲,也看看老屋。坐在飞驰的列车上,我木然地望着窗外的风景,没有了丝毫的兴奋之情。回去照看了几天父亲,我想回老屋看看,住上一晚,再体味一下老家里残存的那点温度,那种凄凉的滋味。
我坐在去乡间的班车上,望着窗外熟悉的乡景,呆呆地没有任何思绪。我没有一丝急切回家的心情,家越来越近了,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到了村口,虽然眼前的一草一木还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模样,可我却一下子感到自己成了故乡的客人。走在曾留下我无数脚印的村道上,我觉得我的脚步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理直气壮;路上碰到乡邻,虽然他们比以往更显出了亲热,可我感到那亲热里却透出了几分客气。
老屋终于到了,我的泪水又一次涌出了眼眶……往常回家,到家门口喊一声:“妈,我回来了!”总能看到母亲欢欢喜喜地从屋子里迎出来,可那一刻,那扇已锈迹斑斑的铁皮家门表明它已久久没有打开过。我把钥匙插进锁孔,鼓弄了半天,才打开了屋门,——我曾一次次地想象过家里凄清的情景,可眼前的景象仍是我没想到的荒凉:院子里荒草萋萋,那荒草,竟有一人多高,甚至长成了一棵棵小树,无尽的凄凉之感一下子涌上心头……
自从离开老家参加工作,搬过一次又一次家,每次搬家,有用的东西装箱打包,没用的便抛弃处理……转眼就人去楼空、家徒四壁。在异乡的一个个居所,只是我人生的一个个驿站,我从没有把它们当成真正的家。搬完了所有东西,我只是在慌乱中对旧居投去匆匆一瞥,便又满心欢喜地奔向新的住处,心里只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从此,那里再与自己无缘……可老家啊,那里才是我永恒的家,是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地方,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地方。我一天天地长大,天地逐渐变得开阔,也有了远近的概念,那个远近都是以我的那个家为出发点,“离家三步远,另是一重天。”家里是我的避风港,是我的安乐窝,那里贮满了我最温暖的记忆。一个人,十八岁之前生长的地方,才是他深入骨髓的家。
我决不允许荒草侵占我的家园,我在屋子里找来一把斧子,我要把这一棵棵恣意生长的野草砍除干净!一斧子一斧子砍下去,一棵棵“小树”猝不及防纷纷应声扑倒下来,它们没有任何反抗,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我砍倒了一大片。我也砍得大汗淋漓,斧子都砍卷了刃。终于,野草意识到了我的杀戮,开始了它们的反抗,一斧子砍下去,它们只是抖抖身子,几斧子也砍不倒一棵来,它们像是在嘲笑我,又像是在质问我:“这里已没人住了,为什么还不让我们生长?!”我的手被震得生疼,磨破了皮,流了血。没想到看似弱小的野草竟也可以变得如此强大,但这里是我的家园,没有人住也不能让这里成为荒草园!
所有的野草都被我砍倒,“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我把它们堆积起来,竟像一座小山。我看着重新变得清整的庭院,舒了一口气。可只是一瞬间,一种悲伤的情绪又涌上心头,明年的春天,又会有更多的野草滋生出来,长满院子……
我又累又渴又饿,走进厨房,家里我最熟悉的地方。小时候,母亲站在锅灶旁炒菜煮饭,我坐在下面帮母亲烧火,厨房里飘散着饭菜的香味,我期盼着母亲的那一声令下:“饭好了,吃饭吧。”长大了,离家了,每次回到家,厨房更是能品味出家的味道的地方,母亲总是在厨房里变着花样给我做着我最爱吃的饭菜,可此刻,厨房里的一切都尘封了起来,没有了一丝温度。看着眼前熟悉却又冰冷的一切,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本想在厨房里做一顿饭,给这个冷清了许久的家带来一丝暖意,可我只是无比凄凉地在那里站了许久,什么也没有动,我怕我拿起的每一个餐盘碗碟都勾起我对曾经一家人融融乐乐的回忆,让我越发地伤感;我怕我唤醒了厨房里的瓶瓶罐罐,它们以为主人终于回来了,可短暂的欣喜过后,又将是漫长的等待和睡眠。
正在我在厨房里静默的时候,一位邻居大婶来到了家里,亲热地喊我到她家吃饭,我婉言谢绝了大婶,我不愿在自己的家里,却被人当做客人。我走出家门,来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卖部里,买了瓶水和一些小孩吃的零食。
没有了妈妈就没有了家,我忽然想起那首儿歌《世上只有妈妈好》里的歌词: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以前回到老家,我总是待不住,找这个朋友玩,找那个朋友玩,母亲总是带着心疼的语气责怪我:“你那么远回来就待这几天也待不住,你是回来看我还是看你那些朋友?……”唉,以前总觉得母亲陪我的时日还长,就算偶尔想过母亲哪天走了,这个家将变成什么样子,可那个念头只是在脑海里停留了片刻,我便立即阻断了它,不会的,母亲是不会走的!我真的不敢面对那个残酷的现实。可谁能想到,这么快就再没有机会陪母亲了,老家就变成了几间空屋。
太阳快要落山了,我突然想起应该趁着最后一丝余晖晒晒被子,家里一年没有住人了,被子肯定已发潮发霉。——以前,每次回家,都是母亲早早为我晒好被褥,铺好床铺,让我躺在暖暖的被窝里安枕入眠。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心里想,今夜将是最难熬的了。我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老屋里亮如白昼,家里好像从来没有那么明亮过,可那惨白的灯光却瘆得人心里发慌。谁知,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突然,停电了,屋子里一下子漆黑一片,无边的恐惧涌上心头,家里曾是我最温暖的港湾,小时候,我在外面遭了惊吓吃了苦头受了委屈,我会立即想着奔回家里。家是给我安慰为我疗伤的地方,可现在,我只想逃离这里,奔向旷野。常常看电视上的荒野求生,可我在自己家里竟然待不下去。
慌乱中我赶忙摸到床边,钻进了被窝,你可以想象,我当时裹紧被子,只把两只眼睛露出来的神情多么狼狈,那可是在自己的家里啊。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从前老屋里一家人在一起的欢声笑语和温馨的亲情画面像过电影般在脑海中回现,泪水一次次打湿了枕巾……
刺眼的阳光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睁开眼睛,太阳已一竿子高了。以前母亲在的时候,回到家里,每天清晨都是母亲早起忙前忙后的脚步声把我唤醒。
我把老屋里的每一个物件翻看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我觉得它们也是我的亲人,不会说话的亲人,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等待着主人的使唤。现在,老屋里没人住了,可我也不想把它们送给别人,老屋虽然已没有了一丝生气,但我也不愿让她四分五裂,就算消亡也要让她完完整整。
我在老屋的前前后后角角落落走了最后一遍,仔仔细细地看了老屋里每个角落最后一眼,算是和它们告别,也许下次回来,老屋已不复存在,以后我再也没有理由回到这里。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锁好了屋门,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村口,回过头来再看一眼傍晚的村庄,一缕缕炊烟从一户户屋顶袅袅升起,一切是那么的宁静祥和,种种细碎和温暖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我恍然看到母亲在向我招手唤我回家,我又忽然想起我长大后要离开家乡去远方工作,母亲一直把我送到村口,一路上母亲叮嘱我这个叮嘱我那个,一百个放心不下,我便笑着安慰母亲,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能照顾好自己的,再说现在交通又这么发达,想回家就回来了。当和母亲分别时,她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对我说:“儿呀,在外面实在待不下去了就回来……”
那个时候,自己在外面再落魄,父母也盼着我回家,可现在,我成了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似乎自由了,可我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我唯有努力地飞得高些,再高些,让故乡看得见我,不会淡忘了我……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