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治之曲,在洱海月夜里奏响

2020-05-11 12:18余显斌
大理文化 2020年2期
关键词:大理军队

余显斌

中国历史上,学者给予很多皇帝的评价都很好玩,譬如大宋的仁宗皇帝,有人给予评价道,“仁宗皇帝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此话乍听是贬义,说仁宗皇帝百无一用。但是,仔细一想,原来是赞扬他。言外之意,这个人放在皇帝的位置上,是十分称职的,是恰到好处的。宋人王十朋曾经说:“我太祖太宗,肇造我宋之家法者也。真宗仁宗至于列圣,守我宋之家法者也。”

真宗较为昏庸,继位后期,“封禅事作,祥瑞沓臻,天书屡降,导迎奠安,一国君臣如病狂然”,整个真宗朝,后期都沉浸在一种求仙问道的虚无之中,难当王十朋的夸奖。能当此言的,唯有仁宗皇帝。

仁宗在世,“恭俭爱民,四十二年始终若一,真可谓仁矣”。他在位时,国家平和,人民富康,世人称之“庆历之治”,受到史家的称赞。

在大理国,有两个皇帝前后相继,治理国家,使得国家升平,百姓歌乐融融,可为守成之君,他们的文治,有点近似于仁宗,他们的功绩,也有点近似仁宗。

只不过,他们要早于仁宗时代。

他们,分别是昭明皇帝段素英,和他的儿子宣肃皇帝段素廉。

1

段素英继位,是在985年,此时,大宋已经完成了最后的统一,烽烟扫净,稼禾在野,除了后来两次针对辽国的战争以外——目的是为了收回燕云十六州,由于不知兵法,不识进退,两次均失败——大宋军队马放南山,几乎很少对外用兵,采用安静治国的策略。

治国,让百姓富足,让田园恢复,成为宋朝的目标。

宋朝的文治,此后真正走上了轨道。

段素英呢,也开始大理国的治理。经过他父亲段素顺及之前国君的努力,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再制定计划,不需要再进行制度上的完善了,他只需要按照计划实行就对了。黄老之术,就是以静治国,前面的制度已经完善,后代君主遵从就对了,别朝令夕改,让百姓无所适从。在汉朝初年,萧何制定法规,死去后,曹参接任相国,遵从萧何的规则,一无所变。为了防止一些人随意变更,随意创新,扰乱社会,曹参“择郡国吏木诎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以此保证制度不打折扣地运行。他自己呢,整日笑呵呵地,坐在府里。“日夜饮醇酒。卿大夫已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至者,参辄饮以醇酒,闲之,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后去,终莫得开说,以为常”。然而汉朝却得到很好治理。

也因为这样,历史上出现了萧规曹随这个成语。

段素英就是这样的,按照他父亲段素顺的制度办事、治国、理政,很少加以更改。

当然,他也不仅仅是这样,他将自己父亲的制度,进一步深化,进一步推广。

他的父亲将儒道释引入,铺展开来。他继位的时候,开始大力推行儒家思想,进行儒家教育。当时,由于长时间和中原的隔离,儒家学术在这儿几乎已经绝迹。为此,他下大血本,“以重金聘蜀地名儒入滇,课学于大理、鄯阐二地”, 鄯阐,就是今日的昆明,是当时大理国的东京府。在两京之间,他延请儒者,举办儒学,教化学生,毫无疑问,对于儒学的推广,有着更深远的意义,从而,这儿“学风渐兴”,书声琅琅,不绝于耳。

他“敕述《传灯录》”,很可能也加入了亲自撰写的队伍,以此来推广佛教,将佛学也推向深入,推向一个更高层次。

最主要的是,他效法中原皇帝规定四书五经为科考内容的做法,也规定了大理科考的内容,“开科取士,定制以僧道读儒书者应举”,注意,是从僧道中选取有学问的,不但有着儒家经典在心,而且,精通佛学,或者精通道學,两者必须具有一样。科考对象,从他父亲段素顺时的只取僧人,一变而为佛道,扩大了对象群体,同时,更进一步将儒道释融为一体,做为国家制度,推向读书人。

这些人,都称为释儒,他们不但下笔千言,治国理论烟云满纸。而且,谈起佛理,论及黄老之术,更头头是道无人能及。

大理此时,功臣宿将,早已凋零殆尽,化为昨夜天空的星辰,消失在天际。这些释儒,就成为朝廷官员的后备力量,储存着,一旦缺乏官员,新的官员“多从释儒中选任”,走马从政,治理百姓。

这和大宋的开科取士十分相似。

大宋朝对文人士大夫十分优待,一旦士子十年寒窗考上进士,马上就出京城做官,如果进入军队,就是主官。领军的那些盔甲铿锵的将军,反而成了这些子曰诗云者的副手,得听其指挥。这是宋朝从五代十国中得出的结论,那时的武将一旦执掌军队,一旦有了势力,就敢喊出“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耳”的口号,就会造成割据,造成动乱。至于书生,是不用担心,毕竟他们文弱之气多于血战冲锋的勇气。

大理国建国前,也经历了权臣,或者武将夺权的现象,而且是屡屡上演,屡屡流血宫廷。因此,他们也有着一种重文轻武的思想。

这是巧合,还是相互借鉴?估计后一种多一些。

这样,他们对外开疆拓土的能力就差了一些,可是国内却安全稳定了,三百年间,几乎没有大的烽烟,没有血流漂橹般的战争。百姓也就少了一些痛苦,少了一些征战,多了一些幸福。

只是,任何事情走向极端,就是一把双刃剑,这个制度也是如此,也具有负面作用。

宋朝收复燕云十六州,两次进军,与大辽进行血战,两次失败,就是明显的证明。最后,宋真宗不得不长叹一声,利用澶渊之盟,给大辽国岁币,买得和平。和西夏也是如此,仁宗调兵遣将,几次展开进军,几次失败,大宋军队被西夏的铁鹞子军打得丢盔弃甲,多次全军覆没。最后,双方坐在谈判桌前,相互商定一番,订立盟约,西夏称臣,大宋每年给他一点钱,算赏赐,也算购置和平。

宋朝始终这样,经济高速发展,可是军队战斗力却与之成反比,严重下滑,缺乏刚性,缺乏锋刃。

同样的现象,也出现在大理王朝,出现在滇地,王朝的经济建设在发展,对外贸易蓬蓬勃勃,如春花烂漫。这儿尤其善于养马,而且出现了很多养马的名地,“越赕之西多荐草,产善马,世称越赕骏”,“马出越赕川东面一带,岗西向,地势渐下,乍起伏如畦畛者,有泉地美草,宜马”。而且,马的品种优良,是大宋十分需要的。大宋建国后,开始有大辽与之对峙,接着又出现西夏,三国对垒,稍不留神,就有号角吹响,就有刁斗声声。到了南宋,更是和大金划江而治。大金健儿,一旦闲着没事,就想跃马过江,秀一把肌肉,露一手爷们儿的功夫。

这些王朝,都是马背王朝,他们的军队多以骑兵为主,闪电来去,飘忽如云,快如羽箭。大宋的军队,战斗力本来就不高,凭两条腿与四条腿的骑兵作战,胜了,追之不及,望马兴叹;败了,来不及逃跑,都捂着脑袋,做了敌人骑兵的刀下之鬼。

大宋急需好马,急需良驹。

大理国很清楚,就使劲养好马,“三年内饲以米清粥汁,四五年稍大,六七年方成”,这样精心喂养的马匹,十分骏健,“尾高,尤善驰骤,日行数百里”。因此,大批销往大宋,武装着大宋的军队。以至于后来,大宋军队的战斗力慢慢加强,和西夏健儿也能一决高下了。大理国的战马,对提高宋军战斗力,是起着一定作用的。

大理国用马富裕着自己,也富裕着大宋军队的战斗力。

当然,随着马儿销售的,不仅仅是这一种东西,还有刀剑,还有其它的商品,包括“麝香、牛黄、细毡、碧玕山诸物”。

释儒进入官场,固然让大理国的文治达到了很高的高度,可是,也使得军队的战斗力下滑。那时是冷兵器时代,战场上厮杀,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也就是“两军相逢勇者胜”。读书人毕竟没有武夫勇敢,大理国军队的战斗力,和大宋的几乎旗鼓相当了。南诏时期,这儿士兵的战斗力超强,军队兵分四种,即乡兵、罗苴子、负排、羽仪。乡兵出于“部落之民”,他们平时耕种放牧,“桑田之余便习战斗,每岁十一、二月,农收既毕,兵曹长行文书境内诸城邑村落,各依四军集人实验,剑甲胄腰刀悉须犀利,一事阙即有罪,其法一如临政。每出军征役,每蛮皆携粮米一斗五升,各携鱼脯,此外无供军粮者,蛮军忧粮易尽,心切于战。用军之次,前面伤刀剑者许将息,傥背伤刀剑辄后退者,即刃其后”。 罗苴子则是在乡兵中选拔的勇士,“戴朱鞮鍪负犀皮铜股排,跣足,历险如飞。每百人,罗苴佐一人管之”,他们盔甲鲜明,结实牢固,冲锋时冲在最前面,属于敢死队,骁勇无匹,罕有对手。负排更是如出鞘之剑,“从罗苴中拣入”,做为将帅的警卫部队。当然,到了战况最为紧急的时刻,也跟着将帅持矛上阵,来往冲杀。至于羽仪,就不行了,是摆花架子的,着装虽鲜亮,却不上阵,是国君的仪仗队,由公侯子弟担当。

当年的南诏,就是仗着这样的军队,多次大败唐军。

到了大理国段素英时,估计已经没有那样的训练了,到了其子段素廉时,大概更是不及过去了。

这点,从后来和交趾的战争中,是可以看出来的。

2

史家在评论段素英,还有段素廉时,多用“无作为”三字评论,这显然是不公允的。一个守成的帝王,不可能如开国君主那样,顶盔披甲,长枪在手,冲锋陷阵。他的任务,就是坐在宫廷里,安静治国,让百姓幸福指数增高,让国家粮仓装满粮食。

他能将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中,就是好皇帝。

他能厉行节俭,不丝竹管弦纸醉金迷,就是好皇帝。

有人评论宋仁宗道:“呜呼!虽酒酣、嫔御在列,尚不忘四民,故自圣帝明王以来,天独以仁谥之也。”也就是说,这个皇帝,即使在高歌饮酒时,即使美女在前时,也不忘记百姓苦乐,这就是一个仁义的君主,一个合格的君主。

一个帝王,除了这点外,你是不能以现代的一些思想去要求他的。那样的话,就是脱离历史,脱离实际,结果,只会闹出笑话。

段素英是关心百姓的,甚至有些急百姓所急忧百姓所忧的。

有一件事,是可以映顯出他的这种品行的。

一年,大理国内发生大旱,赤地千里,高温如火,土地龟裂,地里的庄稼一片焦枯,他很是着急,“为民祷雨”。这是一个苦差事,得在烈日下,向龙王叩头,敬献祭祀,以表诚意。可惜,无论他怎么做,天依然清朗朗的,万里无云,一滴雨也没有。这时,有人告诉他一件事,“或言金轮寺有圆石如磨,高僧摩伽陀所遗,天旱,以石浸池,天即雷雨,名曰济旱石”。他一听,毫不思索,马上命令把这块石头送来,来济一场雨。这事,是十分鲁莽的。想想,那样郑重其事地抬来一块石头,如果放在水池里,能下雨固然好,如果不能下雨,那么,一个国君出糗就大了。由此可见,他是真的急了,几乎不想后果。另外,大理国人信佛,他毫不犹豫地“遂欲令人舁取”,是会得罪佛祖的。那一会儿,他也在所不计了。当年,周世宗为了铸钱,销毁佛像的时候,有人劝他,怕佛会降罪于他,他说:“且吾闻佛志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这种想法,在段素英求雨那刻,也是具有的。

这事,最终还是被高侯站出来阻挡住了。

这个高侯,估计是当年阻挡段思聪进攻后蜀的高侯的后代,因为,从段思聪后,高氏家族已经在大理朝廷牢牢地扎住了根,也开始执掌起朝政来。高侯一看,国君是急得晕头转向了,拿出了错招,就急忙站出来劝告他,路太远了,那么大的石头,运来运去的,很麻烦的,不如再想别的办法吧。新的办法于是想出来了,“因就都下黑龙潭以虎头投之,名曰搅龙,以龙虎能致风云也,果得雨”。

这场雨,终于下下来了,看来很大,解决了旱情。

段素英也终于可以吁一口气了。

因为尽心治理,因为竭尽心力,这儿一直十分平静,“土俗唯业水田,种麻、豆黍、稷”,各种作物,按照季节种植,按照时间成熟,按照时间收割,“水田每年一熟,从八月获稻,至十一月十二月之交,便于稻田种大麦,三月四月即熟。收大麦后,还种粳稻。小麦即于冈陵种之,十二月下旬已抽节如三月,小麦与大麦同时收刈”。农忙之余,女人就开始纺织,这儿门前户口,没有桑树,却栽植着很多柘树,绿荫遮蔽,阴阴一片。他们以柘叶养蚕,“三月初,蚕已生,三月中,茧出。抽丝法稍异中土。精者为纺丝绫,亦织为锦及绢”,她们也织锦,织绢,裁剪之后,穿在身上,如五彩的云霞一样。

大理国百姓和南诏百姓一样,已经会如中原一般煮盐,“其盐出处甚多,煎煮则少。安宁城中皆石盐井,深八十尺,城外又有四井,劝百姓自煎”。览赕城内有一口井,其中产盐,白如雪,净如玉,“洁白味美”,是盐中精品,当时少见。

这儿产茶,大理国人亦如南诏人一般,将茶叶揉制杀青后,“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估计能够除寒气、湿气。这儿云雾多,雨后初晴、白云缭绕,山前山后、水边林中,弥漫流荡。大家清闲时刻,相互来往,谈着桑麻之事,一杯姜茶,茶烟袅袅,驱寒、祛湿,很是适宜。

这儿气候温润,雨湿云低,适宜生长各种果树,有荔枝、槟榔、椰子、桄榔等树,挂果时节,果实垂垂累累,见之喜人,出现在人家的竹楼旁,或者住屋边,或者院墙里。其中有波罗蜜果,“大者若汉城甜瓜,引蔓如萝卜,十一月十二月熟。皮如莲房,子处割之,色微红,似甜瓜,香可食”,味道不错,而且出现的也是时候,是别的水果已经过季时。宋朝文人方信孺见此瓜,睁大眼睛,尝过之后很是惊喜,写诗赞叹道:“累累圆实大于瓜,想见移根博望槎。”他怀疑这个果子,是汉朝张骞从西域移过来的,看来是猜错了。这个果子是大理的土特产,卖往中原的。

在段素英的治理下,这儿百姓自种自食,自歌自娱,过着一种“种自收还自足,不知尧舜是吾君”的日子。

有一段文字,是能看出这种悠闲安宁生活的。

这里的人,农闲之后,喜爱酿酒,到了每年的十一月一日,天气寒冷后,大家就请来亲朋,还有邻居,拿出自藏的好酒,“更相宴乐,三月内作乐相庆,帷务追欢。户外必设桃茢,如岁旦然”。大家此时其乐融融,相互欢笑着,高声喧哗着,相互敬着酒,门外挂着一束桃枝,辟邪的。“每饮酒欲阑,即起前席奉觞相劝。有性所不能者,乃至起前席扼腕的颡,或挽或推,情礼之中,以此为重”,他们喝酒的时候,为表郑重,都得拿出一道舌尖美味,名为“鹅阙”,做为佐酒的菜肴。这道菜肴做法如下,将鹅杀死拔毛,除掉内脏,洗清血水,然后用刀切片,薄如纸,亮如银,以布包裹,外放柴灰,吸尽血水。随后,夹着这些薄片蘸着生胡瓜汁和花椒面啖食,当然,还得蘸盐,极为新鲜爽口。此菜做为佐酒物,很受客人欢迎。这种做法,如中原的鱼脍。而他们饮酒待客的风俗,则和陆游诗歌里“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其意韵相近,让人读了,感到很亲切。

没有战争,没有杀伐的生活,多么美好!

后来,民国时期,汪曾祺先生曾一身长袍,来到云南,负笈读书,吃过这儿的饵块,这儿的火腿,这儿的各种小吃,老来形諸文字,麻辣五味,活色生香,让人读了大流口水。但是,翻遍他的集子,其中唯独缺少“鹅阙”一食。如果当时有,以汪老老饕之人,不能不吃,不能不记下来。想来,千余年后,那种美食早已消失了吧。

时光如鸟翼,倏然了无迹,很多时光深处的风韵优美的精致生活,都如艺术一样,已经离我们越去越远,消失了踪迹。我们就是踮起脚尖,皱眉远望,也难以看见它的样子了。

这是一种历史的损失,也是一种文化的损失。

很多失去的东西、或者艺术,近年来,都有人根据古书记载将其还原,譬如吴王夫差的利剑,譬如南海一号大船。但愿“鹅阙”也能还原,有一日,当我们漫行在大理的苍山洱海间,突然看见这样的一品菜肴摆在桌上,一时,仿佛梦回大宋,梦回大理,也是一种文化回归吧。

3

大理国僻处一隅,虽然经过一代代人的努力,一代代人的开发,可是,凭借本国所产,国民生活还是显得窘迫,文化生活仍显得贫瘠。

大理国迫切需要和外部交流,尤其是和大宋朝。

大宋朝建国之后,陆上丝路被西夏阻塞,宋人非常敏锐,将眼光扫向了大海,于是,海上丝路就显得格外忙碌,其贸易量远远超出了唐朝。

一千多年后,广州救捞局在台山市海域打捞出一艘宋代海船,命名为“南海一号”,呈现在世人面前,让人见了,赞叹不已。这只船的出现,充分展现了宋人海运盛况:“舶船深阔各数十丈,商人分占贮货,人得数尺许,下以贮物、夜卧其上。货多陶器,大小相套,无少隙地。”大船有几十丈长,船头为尖状,便于劈开波浪,逆流前行。船舱分隔开来,一舱进水,其它舱安然无损,船只依然平稳航行。船上装的最多的是瓷器,到了海外,一瓷之价,抵得上一户中等人家的财产,十分抢手。

在宋朝,南海一号这样的海船不是一艘,是无数艘。这些船带着丝绸瓷器,带着茶叶,走向远方,走向海的另一边。美国学者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其著作《全球通史》中,对宋朝海洋经济描写道:“宋朝期间,中国人在造船业和航海业上取得巨大的进步,12世纪末,开始取代穆斯林在东亚和东南亚的海上优势。宋元时期,中国的船只体积最大,装备最佳;中国商人遍布东南亚及印度港口。中国的进出口贸易情况也值得注意,表明这一时间,中国在世界经济中居主导地位。”

宋朝的经济,一直是大理国君臣所向往的。宋朝的文化,也是大理国君臣所羡慕的。所以,到了段素英时代,他的归附心理更加迫切,甚至比他爷爷段思聪,比他父亲段素顺,更显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概是顾及身份吧,因此他每次请求归附,甚至贡献物品,都不是自己出面,而是以黎州蛮的名义进行,“雍熙二年,贡方物。端拱二年,贡马。淳化元年,贡方物。大中祥符元年,贡方物。天禧二年,贡方物”,熙宁二年,即985年,就是他登基的那一年。由此可见,他登基之后,请求归附的想法,就没有断绝过,向中原大宋进贡的步伐,也从未停止。

而且,他还派出驿马,带着他的奏章,八百里加急,送到大宋帝王手中。奏章内容已不可考。宋朝皇帝读了,专门给他回了封信,上面写道:“敕南诏国王某,所上表事具悉。卿勤王岁久,望阙情深,特推北拱之心,远有东封之请。嘉赏之外,愧耻良多。朕闻封禅之仪,皇王大礼。苟非功格天地,泽被昆虫,虽力行于一时,终取笑于千古。矧在凉德,敢诬介丘?况燕土未平,河流屡决,中夏之俗,罹于羌戎,多稼之田,垫于水潦,一念之此,恫瘝乃心。”

有人说,这是段素英请求大宋皇帝对其册封,大宋皇帝给予的回答。

从回信中可见,他的这次上奏,显然不是请求册封,是请求大宋皇帝封禅的。

过去,国君如果在位,政治清平,万民和乐,万方来朝,四野宁谧。那么,皇帝为了显示自己的业绩,同时也表示对天地神灵的感谢,会千里迢迢,到泰山封禅。封为祭天,禅为祭地,封禅就是祭祀天地,古人认为“天以高为尊,地以厚为德”,凡所谓“受命于天”的帝王,为答谢天帝之恩,都会到接近天神的泰山之巅,积土为坛,增泰山之高以祭天,表示功归于天;再到泰山之前近梁甫、社首等小丘设坛祭地,表示福广恩厚以报地。帝王封禅,是国家鼎盛、天下太平的象征,是一个时代欣欣向荣的象征。

当年,唐太宗贞观之治成功后,就特别想封禅,被魏征挡住。他问:“公不欲朕封禅者,以功未高邪?”接着又问,“德未厚邪?”再问“中国未安邪?四夷未服邪?年谷未丰邪?符瑞未至邪?”由此可见,封禅也不是随意就可以的,得各项事情都做得很好。

当然,一般条件下,封禅的事,大多是由臣子提出来的。皇帝呢,还得谦让一下,说自己什么都做得不够好,封禅就算了,以后再说。

由段素英上奏大宋皇帝,请求封禅一事可见,他自觉地将自己放在大宋臣属的位置,不然,是不会有此请求的。不然,大宋皇帝不可能谦虚地说,你的忠心,以及对朝廷的归附之心,我是清楚的。至于封禅,是一件大典,我是不够格的,因为,燕云十六州至今收不回来,黄河多次决堤,我们还在遭受外敌侵略,庄稼最近又遭受水灾,我一想到这些,就忧心如焚啊,咋好意思封禅啊?

如果这还不足以证明这话是针对段素英封禅的回信,那么,大宋皇帝最后几句,就再明显不过了,“泰山梁甫,匪予意焉”,祭祀泰山,还有梁甫,我是没有那样的心情的。

大概怕扫了段素英的面子吧,最后,大宋皇帝又劝勉对方几句,“卿当善育民人,谨奉正朔。登封之请,以俟治平。诞布朕心,固宜知悉!”你好好地治理下属百姓,恭敬地对待宗主国,至于你请求我封禅的事,我会考虑的,等到承平之世,再说这事吧。

此文,收在宋初大文人王禹偁的文集中。

这位大宋皇帝,应是太宗皇帝。

王禹偁将此文收入自己的集子里,说明此文为自己替皇帝所拟的。在宋朝,替皇帝拟旨的官员,应是知制诰。《王禹偁传》中记载,他“即拜左司谏、知制诰”,是在端拱二年,即990年的事情,不久,就遭到贬谪,他就走出朝廷,走向遥远的江湖,在他的黄州竹楼里听雨弹琴去了,还写了一篇《黄州新建小竹樓记》。

990年,是段素英的广明五年。

由此可见,大理国此时,已经是大宋的藩属了。而大宋的太宗皇帝,对段素英的回信里,也是以君主对臣下的口吻回复的,将之称“卿”,让他“谨奉正朔”。

此文,见诸王禹偁的《小畜集》,这是不会有错的。

4

公元994年,即淳化四年,大理国和大宋的关系,有了进一步的深化。

也就在这年的二月,在蜀地,由于当地官吏贪赃枉法,百姓忍无可忍,最后起兵,“永康军青城县民王小波聚徒为寇,杀眉州彭山县令齐元振”。而且,李顺的军队竟然滚雪球一般,迅速地强大起来。最后,这支军队竟然剑锋雪亮,攻城略地,铁马金戈,克汉州,陷彭州。到了995年正月,李顺的人马旗帜招展,“陷成都,知府郭载奔梓州,顺入据之”。成都,是蜀地的重心,也是西南的重心,一旦被攻下,引起了宋太宗的高度警觉,他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忙调派军队,“命昭宣使王继恩为两川招安使,讨李顺”。宋军兵力加强,各支军队联合起来,这才扳回局面,打败李顺军队。到了是年五月,宋军取得决定性胜利,“破贼十万众,斩首三万级,复成都,获贼李顺”。

其后,李顺的余部,仍没有消失,在李顺部将张余的率领下,“复攻陷嘉、戎、泸、渝、涪、忠、万、开八州,开州监军秦传序死之”。这只是回光返照,一年后,张余被打败,张余战死。

李顺被杀不久,宋朝竟然打破开国以来的常规,派出使者出使大理国。

至于出使的原因,有史书说,“时蜀顺贼与南蛮结连为寇,朝廷觅能使滇者,不可得,乃诏募命官士庶通边事者往黎嶲界招抚之”。这样,就出现了辛怡显的出使。

可是,在《宋史》这样的正史里,根本就没有大理国和李顺联手的事情,甚至,连大理国提都没提。再说了,大理国一再派人出使,希望能归附大宋,现在,它和李顺联合,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李顺起兵时,正是大宋盛世。再者,以西南一隅,想击败中原,把握也不大。大理国把希望押在李顺身上,也是不可能的。

可是,宋朝派辛怡显出使,又是不争的事实,因为,辛怡显回来后,还专门写了《至道云南录》,献给大宋刚登基的新皇帝真宗赵恒。

说白了,大宋不是担心大理国联合李顺,而是担心另外一件事,就是李顺是不是跑了,投奔了大理国,在那儿潜伏下来,准备东山再起,杀回宋朝。

原来,宋军攻下成都后,抓住的李顺,很可能不是真的,是冒名顶替的,是一个赝品。

一百多年后,陆游去蜀地任职,根据所见所闻,写下《老学庵笔记》。里面记载一则传闻道:“王师薄城,且城破矣,李顺忽饭僧数千人,又度其童子亦数千人,皆就府治削发衣僧衣,晡后,分东西两门出,出尽,顺亦不知所在,盖自髡而遁矣。明日,王师入城,捕得一髯士,状貌类顺。遂诛之,而实非也。”李顺在城将破时,找来数千和尚,还剃光几千小孩的头,将他们一齐放出去,他自己也随之不知所踪。官军进城,抓住一个大胡子,相貌似于李顺,就杀了,其实是假的。而且,陆游在文中还证实说,就在抓获李顺的同时,就有一个叫张舜卿的大臣密奏太宗皇帝:“臣闻顺已逸去,所献首盖非也。”太宗见了十分生气,说张舜卿这家伙是嫉妒别人立功,故意这样说的。为此,还险些杀掉这个张舜卿。

可见,就在太宗杀死李顺的时候,坊间就有李顺逃走一说。

宋廷派人出使,就是去寻访李顺的,如果李顺死了,就算了。如果没死,就带回来。另外,也捎带着看看大理国的态度,究竟是偏向哪方。

辛怡显一路劳苦地去了,受到大理国的热情招待。

辛怡显首先到了姚州,这儿景色优美,山峰青润,流水净白,文化之风十分隆盛,后来,有文人过此,很受此地读书士子的欢迎,“车马之资、饮食之供,皆各诸生传奉,诸生之家,即余游客之邮舍也;别时各有遗赠,土仪之盛,馈赆之丰,多至百金者”,由此可见,这儿人情十分朴实诚恳。当年辛怡显去时,显然也受到这样的接待,姚州节度使赵公美来信,邀他相见,并告诉他,“当境有泸水,昔诸葛武侯戒曰:‘非贡献征讨,不得辄渡此水;若必欲过,须致祭,然后登舟。今遣本部军将赍金龙二条、金钱二千文并设酒脯,请先祭享而渡”,这儿的人,还遵循着孔明时的规定,可算是古风犹存的一片地方了。

辛怡显过河,很是感激,挥手作别,走向远方。

寻找李顺,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陆游的笔记记载来看,李顺是装扮成和尚跑去的。在大理国,和尚是很多的。要在无数寺庙古刹中的僧人中,寻找自己并未见过的和尚,无异于大海捞针。

辛怡显在大理国四处转悠,观赏了苍山,看山上“花之属四时不绝,虽大雪,五色烂漫,略不萎谢”的奇景,欣赏了“刺桐花开于七月,极红,旁映他树山石皆赤”的奇观;也泛游了洱海,看“洱海朝东风,暮西风,四季不爽,故舟航来去,皆张帆而行,不假篙橹”的空明洁净;赏玩了“冬日大风,海水倒卓起,水光如山”的美景。当年年底,马蹄嗒嗒地回来,回到汴梁。他回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个使团,这个使团是大理国的南宁酋长派来的,“遣使率西南牂牁八番诸彝贡方物”。

这,仍然是大理国的臣属。

毫无疑问,他们仍是段素英派来的,也表明了大理国的态度,一颗忠心向着大宋。

此时已经是真宗在位,听到辛怡显上奏,大理国没有李顺的影子,他笑笑,放了心。大宋派辛怡显出使,也就是做做样子。此时别说李顺真的死了,就是没死,跑到大理国,也只能躲在哪座小庙里,敲敲木鱼,诵诵经文,度过余生。至于想和大理国联合,估计是没有希望了。

宋国君如此做,就是为了告诉大家,李顺逃走,纯粹是一个谣言。以免后来有人打着李顺的旗帜,号召李顺的部下,和自己为难。其余的,没什么。想想一个文弱书生辛怡显,到了大理国,别说难以遇见李顺,即使真的遇着百战余生的李顺,又能怎样?不是羊入虎口吗?

至于大理国对大宋的臣服心理,辛怡显说,超过了元和年间南诏对大唐的臣服。他的这个对比,显然是不准确的,唐朝元和年间,是806 年到820年这段时间,此间,南诏是劝龙晟在位,有时瞅住机会,还会进攻一下大唐的。而大理国机会就在眼前,也没有和李顺联手对付宋朝。由此可见,大理国对大宋的和平态度,是更加纯粹了。

昭明帝段素英对大宋的这种友好态度,也被其子宣肃帝段素廉继承了下来。

5

段素英死于1009年,也就是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此时,中原已经是宋朝第三任皇帝赵恒执掌江山了。

是年,段素英的儿子段素廉接掌大理国君之位。

很多人对段素廉的总结,就是四个字:碌碌无为。笔者仍然觉得,这个总结是偏颇的,是不太客观的。有人如此总结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在他当国君的时候,大理国军队在征讨交趾时,曾被交趾军队打败吧。

其实,这样的失败,宋朝的一代仁君宋仁宗后来也经历过。

仁宗康定元年,即1040年,“元昊寇延州,执鄜延、环庆两路副都总管刘平、鄜延副都总管石元孙”,是为三川口大败。康定二年,“元昊寇渭州,环庆路马步军副总管任福败于好水川,福及将佐军士死者六千余人”,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好水川之败。同年,“元昊寇定川砦,泾原路马步军副都总管葛怀敏战没,诸将死者十四人”,即为历史上的定川寨之败。

三次失败,让宋人大伤元气,垂头丧气,没有了打败西夏的信心。

其实,宋人不知道,他们在战场上失败时,也给了西夏军队以极大的杀伤,以至于西夏“死亡创痍者相半,人困于点集”,国内已经无兵可征了。西夏国主李元昊,再也硬气不起来,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向宋朝求和,“乞颁誓诏,盖欲世世遵守,永以为好。倘君亲之义不存,或臣子之心渝变,使宗祀不永,子孙罹殃”,我对大宋皇帝发誓,一定坚守臣节,忠贞不二,如起不臣之心,让我后代遭难。此时,宋仁宗也为士兵屡次阵亡痛心不已,于是点头答应元昊所提的要求,“赐曩霄誓诏,岁赐银、绢、茶、彩凡二十五万五千”, 曩霄,就是李元昊,给他一点银、茶,双方和好。

从此,宋夏和平,两不相犯。

这些失败,并不影响人们对仁宗的赞颂,“至于夏人犯邊,御之出境;契丹渝盟,增以岁币。在位四十二年之间,吏治若偷惰,而任事蔑残刻之人;刑法似纵弛,而决狱多平允之士”,夏人侵犯,将他打退;辽人违盟,增加岁币。四十二年,朝中大臣忠于职守,忠厚善良,监狱也没冤案,处理公平。

段素廉虽在军事上如仁宗一样,武功不彰,打了败仗。可是在治国上是竭尽全力的,甚至是公正无私的。

他登基的时候,继续推行乃父治国策略,大理国继续保持着上升趋势。

国事走在正轨路途上发展壮大,可是,他的家事却出现了问题,换言之,他的继承人出了问题。他只有一个儿子,名叫阿统,生于帝王之家,长于绮罗之乡,时间长了,纨绔子弟的缺点就暴露无遗。史书罗列他的罪责有四样,“顽钝不知礼仪,饮博好色,宣淫于国中”。不知礼仪没啥,顶多就是举止粗鲁罢了,见人闯膀子而过。其余毛病就很大,都不适宜于出现在一个未来国君的身上。譬如顽钝吧,一般人没啥,顶多就是不知悔改,可是,一个国君这样就不行,智商低下,还不听人劝告,一条路走到黑,一定会将国家这辆大车带上悬崖,摔得粉身碎骨不可。至于饮博好色,那是商朝纣王身上的毛病,最终,他把国家葬送了,也一把火把自己给烧了。最要命的是后一条,阿统竟然“宣淫于国中”,说的直白一点,就是这家伙整天没事,仗着是国君的儿子四处游走着,一双色眼到处张望着,看见美女就走不动了。

这样的人当国君,是国家的浩劫,也是美女们的浩劫。

可是,段素廉只有这样一个儿子啊。

儿子不行,就将位子交给孙子吧,也不行,他的孙子太小,流着鼻涕,难以执掌朝政。

于是,他决定按照段思平当年的要求来办,将位子传给自己的侄儿段秉义。他觉得,自己这个侄儿精通功夫,有担当,为人正义,是一个做国君的好苗子。

那么,儿子咋办啊?留着的话,将来一定会和自己侄儿争夺帝位,一定会引起一场动乱的,他“尝以为忧,乃与国相谋立其侄素隆为嗣,而废阿统”,段素隆,就是段秉义。为了让这个儿子不再走到社会上凭借自己的身份兴风作浪,他做得更绝,将阿统“幽于别馆,穴地通饮食”,在地面挖一个通道,将食物送进去,最后阿统死去。

多年后,在《雍正王朝》电视剧中,有一段剧情,雍正为了改革,将自己心术不正的大阿哥关入密室,最后陪他吃一顿饭,然后赐死。雍正离开时,儿子在身后一声声喊着阿玛,说自己不想死。雍正听了浑身无力,大口吐血,让侍卫背着离开。那一刻,我看得热泪盈眶,十分感动,一个皇帝,为了一个盛世,竟然把自己的儿子赐死,那简直是一种彻天彻地的大付出,是一种大无私啊。但是,我知道那是戏说,清朝史书里,根本没有这事。那么,这事是哪儿来的呢?多年后,看到有关段素廉废黜儿子的事情,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段戏说曾真实地发生过,不是在中原,而是在一千年前的大理王朝。

段素廉只有一个儿子,“幽于别馆,穴地通饮食”,他离开儿子时,听到儿子的哭叫,有没有流泪吐血,谁知道呢?

就凭这一点,段素廉就值得人们敬佩的。

6

说到段素廉武功不彰的原因,也是和他提高国民经济有关。大理国建国后,一直将经济的拉升做为自己的头等大事来抓。

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经济大国,应当是宋朝了。宋朝人打仗不行,和对手交锋,无论是辽国人还是西夏人,总是败多胜少。甚至连它的第二代国君宋太宗,虽是沙场走出来的,但在指挥宋军进行高粱河大战时,尚且大败,而且屁股上挨了一箭,幸亏杨继业恰好赶到,才将他救下。

后面皇帝的战绩,是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差劲。

但是,他们抓经济建设,个个都很在行。陆上丝路,被西夏和大辽阻挡,他们就想尽办法和西夏,还有大辽设立榷场,进行着茶、瓷、丝绸的贸易。也有西域的商人,通过西夏来大宋进行交易。《清明上河图》中,一条大道,贯通汴梁城,在城门处,就有几个穿着条纹衣服的人,拉着骆驼,带着货物出城。但是,陆上马拉驼带的,数量有限。再说了,还要经过西夏、辽国,还要缴纳关税。宋人可不干,让他们挣钱,让他们富裕,然后又回过身来打我,划不着。

宋人加强海上贸易,用大船鼓帆出海,顺风而去,从广州、泉州、明州、宁波等地出发,去日本、去占城、去大食,生意搞得风生水起。宋朝的皇帝得意地道:“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得宜,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于民,朕所以留意于此,庶几可以少宽民力尔。”靠着大船出海做生意,太划算了,这样既增加了府库收入,还减轻了百姓负担,真好啊。

可是,大理国做生意,就没有大宋那样便捷了,它的四周被其它国家包围着,旁边是高山,海倒是有一片,是洱海,只能游赏休闲,放在今天,是绝对的旅游资源,可那时旅游业不发达,因此,为国家收入起不了什么作用。至于放一只大船,一只驶向大食吧,也是不现实的,它不是海,是一片湖水啊。

大理国君睁大眼睛,望着大宋经济收入节节攀升,十分眼红。

他唯一的方法,就是和大宋进行经济贸易。

大宋留着一手,进行贸易可以,就在黎州设置贸易关口,进行买卖。宋君臣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大理国是自己的藩属,那不能不贸易,不能不互通有无,否则,有点对不起大理国。但是,又不能加大贸易量。否则,大理国的经济呼呼地上升,到时候,就会学习南诏,眼睛一翻,刀子一抽,对自己下手,那可是得不偿失的,用他们的话说,“大理国本唐南诏, 大中、咸通间入成都, 犯邕管,召兵东方,天下骚动”,这点可不得不防。

这样,大理国还得寻找新的贸易伙伴,进行商品买卖。

大理国君的眼睛,就扫向了交趾。交趾在当时,处于李公蕴所建的李朝,李公蕴就是李朝的太祖皇帝,“宋真宗封王为南平王”, 交趾也是大宋的藩属。

李公蕴部下的渭龙州州牧,名叫何昃俊,和大理国之间做起生意来。当时的渭龙州,大概是李朝的羁縻州。那时,很多国家都有羁縻州。所谓的羁縻州,就是这个地方,被某一个部落或部落联盟占据着,现在,该部落说,国君,我愿意给你做臣属,好不?对方心甘情愿地做臣屬,还有什么不答应的?于是,此国国君就答应了。但是,他也知道,派出官员去管理,对方不一定会听,于是,就顺势赐给部落首领一个州牧的官职,让他管辖着这片土地。当然,平时这些州牧得给国君进贡,东西多少不限,关键是一个态度。

这样的羁縻州,在其投靠的王朝里,有着很大的行政独立权以及自主权。

这样的羁縻州,当时的宋朝最多。大理国也有,估计滇东三十七部,就属于这样的性质。交趾虽小,可也有这样的羁縻州。

如此说来,何昃俊与大理国之间进行贸易往来,是合情合理合法的。而且贸易量很大,搞得轰轰烈烈的。

大理国固然高兴,段素廉计算着收入,嘎嘎大乐。何昃俊呢,当然也高兴得嘎嘎大乐,他的骑兵部队迅速壮大,战斗力迅速上升。

可是,有一个人却悄悄地注视着这一切,眼睛发红。这人,就是李公蕴。

李公蕴在越南史上,被尊称为内圣外王的人,可是,这次的事情做的非常不地道,竟然派出一部分人,悄悄扮作劫掠的,蒙着脸,将大理国商队拦住,“使人执之, 获马万余匹”,他不但将做生意的渭龙州的人和大理人抓去了,而且,将贸易的一万多匹战马,也全部据为己有,狠狠地收入了一笔。

有人说,大理国这次贸易,不合乎国与国交往的规则,他们应当和李公蕴交涉,然后再开始贸易,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说这话的,仍不明羁縻州的性质,羁縻州有独立做生意的权利。

因此,大理国实在不必和李公蕴交往。话说回来,即使交往了,他答应了,何昃俊不答应,也是白搭。

接下来就有新的疑问了,这个何昃俊,是一个州牧,他要那么多匹战马,究竟有什么用啊。而且一次性就是一万多匹,这样的生意,谁知道做了几次啊。说白了,他产生了夺权之心。当时的交趾,如五代时一样,“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耳”。就拿李公蕴来说,他的帝位,也不是祖先流传下来的,是夺自黎朝的黎至忠的。大中祥符二年,即1009年,“大校李公蕴尤为至忠亲任,尝令以黎为姓。其年,遂图至忠,逐之,杀明提、明昶等,自称留后,遣使贡奉”。他开始是黎至忠的将军,黎至忠很信任他,还讓他姓黎。他有了军权,就发动政变,将黎至忠赶走,杀死黎至忠的两个儿子,自己占据交趾称王。他是这样夺权的,当然也时刻防备着别人学习自己,派出间谍,暗地侦查着部下的动静。

他派人抢劫一万匹战马,主要是为了削弱何昃俊的力量。另外,一万匹战马,对刚刚建国不久的李公蕴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字。

大理国当然不甘心,一下子损失那么多马匹,而且,还被抓了那么多人,经济损失姑且不论,但这也关系到一个国家的尊严啊。

此时大理国,虽然人们诗书在心,温文尔雅,但是,他们“尚战死,恶病亡”的血气,还是在筋脉中流淌着、澎湃着,呼啸而来、冲荡而去的。他们决定,要让交趾给一个说法。

交趾竟然很强硬,没有说法。

大理国君气得直咬牙齿,如果真会一阳指,估计会运足气,嗤地来上一招的。

段素廉在等着机会,准备还交趾以颜色。

也就这时,交趾境内烽火燃起,战鼓震天,起兵的是渭龙州的何昃俊。他想,我究竟怎么啦,不就是买了几万匹马吗?你个李公蕴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好的,现在你终于给我以口实了,我得让你后悔。“顺天四年癸丑冬十月, 渭龙州牧何昃俊叛”,时间,是1013年,在李公蕴夺得黎朝帝位的四年后。

何昃俊竖起大旗,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有限,是难以抵挡李公蕴进攻的。好在,他就处于大理国的边缘,旁边就是一个军事力量和经济实力比李朝大得多的国家啊,自己为什么不投靠?再说了,过去大家一直都是生意上的伙伴啊,生意不成仁义在,何况生意一直做得还很好的,情意就更深厚了。于是,“至是昃俊叛,复附于蛮”,投靠了大理国。

李公蕴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亲自带着劫掠来的一万匹战马组成的骑兵部队,马蹄奔腾,如四万根鼓锤敲击地面,那气势,那种震撼力,惊心动魄,势不可挡。先不要说打,一般胆小的人一听马蹄声,都会浑身发软,逃之夭夭。

何昃俊就是这样一个胆小的人,按说,点燃烽烟的是他,他起码应当组织一次像样的抵抗,对李公蕴进行一次阻击,至少将他的气焰浇灭一点儿,不至于气势冲天吧。可是,何昃俊没有,他听到李朝军队的马蹄声,“昃俊惧,遁走”。他带着军队跑了。去哪儿了?去了大理国,就这样,他将一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大理国。

于是,何昃俊和李公蕴的战争,就变成了大理国和李公蕴的战争。

7

这次战争,双方的战略目的是各不相同的。

大理国的目的,首先是支持自己的盟友,尽到自己的义务,夺回属于何昃俊的地盘,让何昃俊依然当这片土地的主人。另外,自己的战马不能白丢了,交趾得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其终极目的,是在交趾和大理间,建立一片缓冲基地。因为李朝建立后,部下纪律不太好,经常有抢劫和杀戮事件在大理国边界发生。

至于李公蕴的战略目的,就是将渭龙州彻底收为李朝所有,将何昃俊灭了。不然的话,这样一个人整天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帝位,自己一旦不小心,他很可能重新回来,杀自己一个回马枪,夺了自己的帝位。

战争开始,就有点不利于大理国,这个不利,就是前面说的那个起事的何昃俊,他在渭龙州经营了那么多年,起码的基础是有的,更何况,从买马这件事上可见,他军事上也做了充足的准备,面对李公蕴的进攻,他不应该退却,应给给予迎头冲击,这样,自然而然会削弱对方的战斗力,也会削减对方的军事力量。他相反,脚底抹油,逃了,等于间接增强了李朝的军队士气。

但是,在和大理国的战争中,进攻不是由李朝发起的。

李公蕴知道,和大理国进行战争,自己无论哪一方面,都不是对方的敌手。他当前的目标,就是将何昃俊赶走,将他的力量连根拔掉,这就满意了。

进攻,是由大理国主动发起的。

开始,进攻是很顺利的。

《越史通鉴纲目》记载,公元1014年春天,大理国动用了二十万大军,盔甲如水,刀枪如林,向边界开拔,“鹤拓蛮杨长惠、段敬芝二十万人入寇”。这里的“鹤拓蛮”,就是大理国。二十万大军,那种阵势,是李朝从未见过的,大理国的号角声,终于淹没了李朝骑兵的马蹄声。大理国进军,和南诏一样,是有着特定阵势的,“布阵,罗苴子在前,以次弓手排下,以次马军三十骑为队。如此次第,常为定制”,战鼓响起,吼声如雷,大理国军队开始冲锋。从后来记载看,大理国实现了战争的目标,收复了渭龙州,让自己的盟友何昃俊重新回去,高高在上,执掌一方。

这时,大理国领军大将就有点骄傲了。完成了战略目的,接下来最正确的做法是将军队驻扎在渭龙州,和何昃俊军队联手形成一种压倒一切的强势,压制李公蕴,然后派出一纸信使和李朝谈判,还我战马,给我道歉,保证以后不能再拦路抢劫我的货物。然后,要求李朝不得再攻击何昃俊。这就是孙子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可惜,大理国将军们没有这样做,他们开始了新的进军。

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骄傲了。

他们的骄傲,出于三个原因:首先他们知道,交趾和大理国叫板,不成比例,所以,打交,简直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另外,二十万大军,让他们的腰板更硬,那样一支大军,交趾人当时全民皆兵,估计也没那个数字;第三,进攻渭龙州的胜利,也让他们有点晕头转向的。

骄兵必败,天经地义。

更何况,他们出军交趾,地理上也吃着亏。

交趾当时开发不够,因此,山穷水险,草树丛生,瘴气弥漫。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因此,远处的军队到来,要么水土不服,痢疾疟疾,两面夹攻;瘴气毒气,弥漫四周。再加上蚊虫叮咬,毒蛇盘旋,野兽出没。这仗就没法打。当年,大唐二次进攻南诏的时候,征召天下士兵十万,“使侍御史李宓讨之,辇饷者尚不在,涉海而疫死相踵于道,宓败于太和城,死者十八”,瞧瞧,太和城虽然“巷陌皆垒石为之,高丈余,连延数里”,属于坚城,可还没有病疫厉害,病疫不异于一支无坚不摧的铁军。大唐的军队,还没有和阁罗凤的军队交手,就已经被病疫打敗了。那时的南诏,经过多少年的开发,瘴气病疫尚且如此厉害,何况是还处于待开发中的交趾。

大理军队“屯金花步,布列军营于五花寨”,他们进军很迅速,可能有闪电战的成分在内,因此,大军进入李朝境内,李公蕴还不知道,还坐在宫廷里听着音乐。

大理国此时,占着上风。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平林洲,也是交趾的羁縻州。州牧是一个名叫黄思荣,表面上,他对大理军队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可是,暗地里他竟然悄悄做了间谍,派人带着一封信,迅速赶到李朝的京都升龙,也就是今天的河内,告诉李公蕴,不得了了,圣上,大理的二十万大军已经攻来了,驻扎在五花寨。

李公蕴脑门儿冒汗,瞪着眼珠子,思索一会儿,一拍桌子决定袭击。

本来,这场真正是大理军队的袭击战,现在,因为一个人的反复变化,反而李朝军队成了偷袭者,大理军队成了被袭击者。

在《越史略》中,李朝军队的这次袭击战的经过没有描写,结果却被大力张扬,李公蕴“命翊圣王讨蛮将杨长惠于金花步,克之,斩首万计,俘获士马不可胜计”。

这场战争,大理国遭受了损失,但是,在大理国的利剑钢刀下,交趾军队损失也是极为严重的。这就如后来的大宋和西夏对垒,大宋固然损失很大,在战争中西夏也损失不少。甚至后来有的史家认为,三江口之战,宋军达到了战略目的,战略上未败。至于好水川呢,杀伤也是相当的。否则,就李元昊那样的英雄,不会低下自己的头,向宋朝称臣的。

黄花寨之战,大概也是这样的。

因为,李朝胜利后,竟然害怕了,担心大理国杀回马枪。

李公蕴无奈之下,思索再三,想出一个办法,就是马上派出使节,一路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汴京,带着告御状的性质,将大理国告了。当然,他不会说自己劫夺大理国马匹,扣留大理国商人的事情,他说,是大理的军队,旗帜招展,打到自己的疆土上,自己无奈,只有奋起反抗,幸而打败了大理国,现在,请皇帝陛下做主。

宋真宗看了奏章,告诉大理国皇帝,算了吧,两国还是握手言和吧。

大理国接到宋真宗的旨意,停止了再次对李朝的进攻。

李朝呢,也不敢对何昃俊有什么表示,生怕有什么风吹草动,惹怒大理国,再次大兵压境,长剑出鞘。可是,这个何昃俊,上马杀敌,决战沙场的能力有限,对李氏王朝的国君宝座,却一直垂涎三尺,有着不弄到手决不罢休的意思。1016年,他再次点燃烽烟,竖起大旗,和李公蕴叫板,“昃俊以渭龙、都金、常新、平原诸州叛”。李公蕴接到消息,终于瞅住了机会,调动人马,“命翊圣王、武德王讨之”。

这次,大理段素廉对何昃俊这样反反复复的变化,也感到烦了,不再出军干涉。何昃俊的军队在交趾军队进攻下,兵败如山。最终,交趾军队“擒昃俊归京师,枭首东市”。

宋朝当时出面阻止,对大理国来说是有一定利益的。因为,大理国再次出军,能否胜利,仍是未知之数。再者,这样一来,大理国将会陷入当年蒙世隆和大唐死磕的圈子里,最后的结局,很可能是两败俱伤。

有人说,大理军队要比交趾军队强大得多,最终失败的很可能是交趾军队。

是的,就当时综合国力来说,无论哪一样,交趾都无法和大理国相比,可是,大理国也有着很多的不利因素:黄花寨之败刚刚发生,士气无疑是低落的。再者,前期进攻是为了讨还被劫马匹的公道,还是师出有名的,这次进攻则属于师出无名了。另外,地理方面,仍是一道难以克服的难关。

这些,又恰恰是交趾的优势。

大理国的停战,是顺势而为。

段素廉比南诏的蒙世隆要高明得多,他没有拿着一个国家为自己的输赢赌气。在不利的情况下,能够及时收兵,从而避免了将大治中的大理国,拖入衰败的泥潭。

8

有人认为,段素廉为了与交趾清算被夺马匹之恨,竟然不计国家命脉,一次派出二十万人马,简直算得孤注一掷了。

这,仍然是没有深入研究历史。

这,也是越南史书留下的一个值得探讨的地方。

大理国基本上继承着南诏国的军事制度,包括他们的兵役制。南诏军队分为常备军、乡兵和夷卒三种军队,常备军是国家的武装核心,据段玉明教授在他的《大理国军事制度考略》中论证,在三万左右。至于乡兵,相当于今日的民兵组织,平时农耕,闲日训练,战时从征。另外就是夷卒,譬如滇东三十七部的健儿,据段玉明考证,南诏当年可调动的人马总数在十到二十万。

大理军制,以及军队数量,与此相同。

我个人认为,大理国君能调动的军队人数,绝对少于二十万。如果段玉明估算得准确,那么,大理国君能调动的军队不超过十五万,甚至更少。因为我们知道,滇东三十七部的力量,几乎和大理国君能调动的军队,力量相当,这就是滇东三十七部常常发动战争,大理国君能够容忍和讲和的原因,消灭不了,力量不相上下,唯有如此。

滇东三十七部的军队,大理国君根本调动不了。如果他们那么听话,也就不会有屡次起兵的做法了。当年,段思平起事,“借兵于东方黑爨三十七蛮部”,就可看出,这支部队是不属于王朝的,属于部族的。

即便以大理国君能调动的军队为十五万计算,那么,段素廉为了教训一下交趾,也不可能空国而出。大理国周边还有其它国家,如蒲甘王朝,如吐蕃诸部。他不可能将所有的战斗力量都派出去。

大理国在国防上,也有着宋朝的守内虚外的策略。

大理国君守内虚外的策略,首先表现在用人上,重视宗族关系,倚靠段氏家族,形成一个巨大的势力网,铺展到全国各个重要的关隘,以及城郭,一如《世德堂张氏族谱初辑》记载,“段氏得志,引用族人为其长率,并津要隘,使其戍守,富沃之区,使敛归库,期其拱卫,而无二志,数代世守,各依地卜居”。同族之人,出于利益,还有血脉关系,能够急国君所急,忠国君之事,防守各地,大理国君最为放心。既然是防守,就得有兵。

另外,大理国在诸多险要处设立堡垒、城郭,派兵驻守,防止突发事件的发生。明代地理学家顾祖禹记载道:“云南山川形势,东以曲靖为关,以沾益为蔽;南以元江为关,以车里为蔽;西以永昌为关,以麓川为蔽;北以鹤庆为关,以丽江为蔽。故曰云南要害之处有三:东南八百、老挝、交趾诸夷,以元江、临江安为锁钥;西南缅甸诸夷,以腾越、永昌、顺宁为咽喉;西北吐蕃,以丽江、永宁、北塞为扼塞,识此三要,足以筹云南矣。”

我不厌其烦地罗列这些,就是要说明,即使在最为紧要的时候,这些关隘的将士,是不能轻易抽调的,否则,是和大理国的“守内虚外”策略大相径庭的。

十几万军队,削减掉这些防守的士兵,还能有多少机动部队?

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那么,越南史书记载本身就存在着漏洞,也说明这次大理国出兵的数字,不是很大。《越史通鉴纲目》记载大理国进军时,很详细地道:“顺天五年甲寅春正月,蛮人入寇,命翊圣王击破之。鹤拓蛮杨长惠、段敬芝二十万人入寇,屯金花步,布列军营于五花寨,平林州牧黄思荣以闻”,一支二十万人的军队,出现在敌人国境,对方丝毫不知,如果不是有人报告,李公蕴甚至还蒙在鼓里,怎么可能?即使今天,用现代化手法,也不可能做到。

要做到如此地步,军队数量一定不多。

其实,当时大理国进攻交趾军队的数字,让越南史家放大了二十倍,也就是说,大理进攻交趾的军队,仅仅是一万人。

这不是危言耸听,这也不是无中生有。

就在交趾战胜大理国后,十分担心大理国再次进攻,于是就派出使节,来到宋廷,送上了一份奏章。此奏章内容,见于《宋会要辑稿·蕃夷》,李公蕴的奏章上写道:“鹤拓蛮万众于本州界立寨,将图本道。臣发人骑与战于平林洲州界,贼众大破,斩首生擒主军杨长惠及蛮党人马。遣节度使冯振、左都押衙李皋指阙,贡马六十匹献捷。”

这份奏章,是李公蕴的战报,数字非常清楚,战果却十分模糊:大理军队万余人,侵入本国地界,而且建立了营寨。于是,我派出军队,和敌人作战,作战的结果,敌人大败,我军大胜,斩杀和生擒了他们很多人马。

如果交趾国王确实上奏过宋真宗,确实有这样一封奏章,做为大宋史官,只能是根据奏章内容照实记录在案,他不会也不敢随意变更数字。再说了,他也没有变更的必要。所以说,宋人的档案记载,是最为真实的,越南史书,显然夸大战功,水分很大。

越南史官如此,是为了彰显李太祖的赫赫战功。但是,他们忘记了,还有一份奏章曾留在宋朝,记载于官方书稿中,做了证据。

那么,一个新的问题接着就来了。这次战斗,大理国究竟伤亡多少人,难道真的有一万左右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根据李公蕴奏章所言,满打满算大理国才出军万余人,如果杀伤万余,那以书写《越史通鉴纲目》作者的笔法,一定会说“全军覆没,只轮不归”了,而且,在李公蕴给宋真宗奏章里,也语焉不详,估计数字不会很大。如果以《越史通鉴纲目》给原出军数字乘以二十的做法还原,那么,大理国战死受伤的人,在五百左右,再往大里说,一千人到两千人,也就顶破天了。

至于《越史通鉴纲目》和《越史略》内容为什么高度吻合,那是因为,《越史略》晚于《越史通鉴纲目》几百年,它里面的很多内容,都是采自《越史通鉴纲目》的。

由此可见,公元1014年的那次大理国和交趾的战争,规模是不大的,甚至很小,只是有的史家有意无意地将它无限放大了。

这也是宋史上,除了李公蕴的奏章外,没有记叙这件战事的原因,这也是有关大理国文献中不见这件战事的原因。大家都认为,这件事情不大,甚至太小了,不值得一写的。

这样,也让段素廉背上了一个穷兵黩武的黑锅。

历史,细细阅读之下,有时真能给人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9

大理国到了段素英和段素廉时代,仍然是沿着一个很为平稳的轨道行驶着,没有脱轨,也没有什么改变。这两个国君在位时间,一个是二十五年,一个是十三年,合在一起,是三十八年。这三十八年中,大理国文治制度在进一步完善着,在深化着,尤其是儒道释文化,更是达到了一个高峰。

宋朝“惩藩镇之乱,于是收天下精兵、财赋、治权于中朝,优容藩帅而不使之将兵,杯酒释其兵权,不诛其身而去腹心之患,上下相安,内外宴然,谋略之美”。大理国在其前建国,竟也如此,成历史呼应之势。

文官治国,是那个时代必须的,也是必要的,长期的战乱结束,生产开始恢复,民生得以提高,此时,大家厌恶战争、痛恨战争,成为一致的呼声。文官于是风度翩翩,捋着胡须,走进宫廷,开始慢条斯理地处理起国政来,成了国家最好的选择,成了掐灭战争的最好方法。当然,并不是说每一个武将上台都会引起战乱。相比较而言,文官治国比将军治国,要和平稳定得多。

大宋采用文官制度,治理国家。

大理国也是这样的,和南诏相比较,它的武功不怎么显赫,不怎么锋利,可是,却给了百姓一个很好的休养生息的环境。此时,这儿田地平旷,稼禾在野,鸡鸣狗吠,村庄相望。宋人杨佐时出使大理国,“见大田,生苗稼,其山川风物,略如东蜀之资”,这儿不再是南诏末年那种田野荒凉,健儿无影,妇女扶犁耕种的凄凉情景了;不再是地旷人稀,炊烟有无的景象。

这儿,马匹奔驰,歌声飞扬,是文治治理的结果。

这儿的手工艺,更是当时世界少有的。这儿出产的盔甲,宝刀剁之,毫发无损。这儿的书画,竟然可以媲美《清明上河图》。这些,也是文治的结果。

这儿,“凡人家所居,皆依傍四山,上栋下宇”,竹楼林立,掩映山色有无中,掩映夕阳暮霭中,掩映雨色迷蒙里,如在水墨画里一样。有时,一曲笛音在竹楼上响起,一直飘散到远处的綠意空濛中,飘荡在天边,伴着白云缭绕,让远行人听了,一定心情如花的。

段素英和段素廉两代国君,为大理国文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代只需守成,大理国自会顺风顺水,驶向远方。

有时,无为就是有为。

有时,极静就是极动。

猜你喜欢
大理军队
论军队审计目标
大理:梦游理想国
包围童话镇的“军队”
大理好风吹
美要派上万军队阻止“大篷车”
大理式新生活
四位军队党代表直面敏感话题
解读“风花雪月”唯大理之最
德国军队使用的手枪套及其附件
大理,抵达自由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