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
在日复一日的摩肩接踵和川流不息中,我渴望在焦虑和烦躁之后独自远足。在不多的节假和难得的公休,充满想象的云南边陲,总是牵引我从远行车轮的节律和即兴哼唱的歌谣中,在繁忙的时间缝隙里完成一次次行走。二十多年来,我几乎走遍了全省所有的边境地区,包括汉族在内的26个民族如同一本厚重的典籍,催促我急切地翻动着书页,急不可耐地走进它的内核。在这样的地方,在白昼涵盖的黎明黄昏,意识可以让我脑无杂念、心无旁骛,贪婪地探寻更多的已知和未知、眼前和远古、奢华和蒙昧,每一次匆忙的短行和驻足都会让灵魂在边地的人文环境和清风净水中舒爽豁达。
在一个冬日暖阳的中午,我乘上了去滇西的航班,开启了“极边第一城”腾冲、名闻遐迩的古城腾越的远行之旅。两年近七百天抵达同一地方,人生难有这样的长足。在这些日子里,我循着古腾越的脉络在亢奋中艰难地行走,在半工半读、半写半停的煎熬中记录和书写,力求让时光沉淀的浑黄碎片缀连成一些可以存留的记忆。
一
我决意要以一次意义深远的独行进入边地腾越,怒江畔的高黎贡山千年古道便成为起点。初冬滇西的中午刮着寒凉的风,在古永昌郡保山城草草用完简餐,我便租用了一辆商务车向高黎贡山进发。年轻司机刻意涂染成黄色的发型,像极了一条横亘在头顶的山脉,使我联想到将要登临的高黎贡山的山势。司机一路超车疾速前行,从他间或掏出手机暧昧的通话中判断,这个热恋中的小伙似乎要急切地完成差事返回城里。窗外的寒风呼呼作响,一阵阵拍打着玻璃窗,将树木、房屋、车辆、行人抛向车后。车速渐渐慢了下来的时候,怒江大桥到了。我提出下车在桥上看看怒江,司机以桥上不准停车为由再三推脱,经不住软硬兼施,他还是极不情愿地将车停了下来,因为他深知乘客才是自己薪酬的主宰。
怒江,影视和书页中关于它雄浑豪迈、汹涌激越的描绘已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我不止一次地念想着要一睹芳容。此刻,它就在我的眼前绵延奔涌,心潮随江水跌宕难平。从高耸的大桥俯瞰,眼前的怒江已没有梦境中的气势,宽阔的滇西母亲河,在年复一年的冲刷涤荡中裸露出深邃逼仄的河谷,被庄稼蚕食的滩涂上杂乱地堆放着秸秆,鳞次栉比的房屋挤压着视线,浑浊的江水时隐时现,裹挟着泥沙蜿蜒流淌。尽管没有了想象中的波澜壮阔和浊浪滔天,但这条河流母性般的温存同样温暖着我。河岸注视着江水静静地涌流,岸边的卵石发出炫目的光亮,两岸的舟筏已然不在,摆渡的艄公已消失在时光的皱褶里。
大桥发出耀眼的白光横亘在怒江之上,似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砍刀,硕大的桥墩如锋利的钢针插进了江岸的肌肤,在它光鲜的伟岸俊朗面前,仿佛听到了怒江之波的哀怨和嘶鸣。正是这些建立在古老之上的各种创造,加速了传统和记忆的腐烂和消失。愤懑和诘问之后,人们无一例外地接纳了现代文明给予的恩赐,正是这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桥梁,如同大地的亲使,以特有的摆渡方式,连通了不同区域,凝合陌路的人们,促成了人流、物流的快捷通达。
晚霞的帷幔渐渐铺开,高黎贡山半山腰的百花岭成了我的留宿之地,一个年逾七旬的农妇接纳了我。老人孑身一人,干枯的白发、昏黄的眼神以及苍老的肤色,彰显着老人经历过无尽的劳役和苦难。简陋的居所井然有序,在正屋显眼的位置,粘贴着几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六口之家的全家福旁,是两个男人的遗像,年老者不用说是老人的老伴,年轻一点的应当是她的儿子。老人深知我当日的疲乏和次日的攀爬需要一盆补充能量的心灵鸡汤,特意捕杀了一只大母鸡。在老人沉默寡言的只言片语中,我了解了她的家世,久病不起的老伴花光了所有积蓄后在十五年前撒手人寰,儿子又在六年前丧身车祸,孙子在五十公里以外的城里读着高中,儿媳带着供养孩子读书的负累到省外打工已经四年没有回家。老人在暗淡的灯光下步履蹒跚地收拾着碗筷,在她的孤寂落寞中,我看到了中国乡村的现状,留守和远居已使乡愁和亲情在物质的需求中日渐荒芜。
晨曦早早地叫醒了沉睡的百花岭,雾幔缓缓从江面升腾起来,冬晨清新的山风冷冷地抚摸着脸颊,高黎贡山的形象进入了我的视野。脚下的百花岭是山的腹部,渐次堆砌的一栋栋民房无意中修复并恰到好处地掩盖了这块洼地的干瘪和瘦削,错落有致的房屋如同健壮男性的腹肌。微凸的两个山头分列左右,恰似壮汉坚实的臂膀。依稀可见的主峰是南斋公房,圆嘟嘟的头颅被两旁健硕的肩胛支撑着,雄视左右,居高临下。百花岭紧靠怒江坝隆起的一条山脊格外显眼,挺拔如雄性的体征。汹涌的江水撕裂了好端端的坝子,舞蹈般转着圈子,突然发力冲向对岸的岩石,然后掉头折射到高黎贡山脚下的皱褶处,最捷径地接纳了大山分泌的体液。
在植被茂密的濕滑古道上缓缓前行。经过两千多年沧桑绵延,岁月沉淀在古道的印痕历历在目,石头上留下的马蹄印清晰可见,先人的吆喝和骡马的响铃犹在耳畔。人们大多对西汉时期从长安到中西亚地区的北方丝绸之路耳熟能详,对脚下这条同样对中国古代文明意义重大的“蜀身毒道”却知之甚少。这条西南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始于公元前四世纪,比北方丝绸之路还要早两百多年,通达缅甸、印度、阿富汗、前苏联以及更远的疆域。我想象着人们在这条古道上的行走,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商贾搭载着物质的马队翻山越岭为了获取更多的财富,名人雅士的跋涉为了思想和精神层面的需求,学子的艰难行旅为了脱胎换骨、光宗耀祖。而我,行走后的感悟和写作,虽然不是为了取悦读者换取微薄的稿酬,但也是为了探究和挖掘古道形成和绵延的意义。还有,汉武帝时期的名将郭昌、明英宗时期的王骥等率军经此古道进入腾越的杀伐,是为了皇族的开疆拓土。永历皇帝的仓皇逃亡,是为了苟全性命东山再起。而徐霞客呢?经古道进入腾越,也绝不仅仅为了游山玩水。
高大蓬勃的古树遮天蔽日,见证着高黎贡山生命的炽烈和旺盛,繁衍的5000多种动植物,表现出它荷尔蒙的强大与活力。在一棵高大的榕树下面,我看见了一个年代已经久远的财神庙,庙宇虽已破损但还洁净。神龛上放置供品的时间不长,已有鸟兽造访的痕迹。深山小庙的香火虽不复当年,仍然有虔诚的人们渴望得到山神的庇佑和对未来的憧憬。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行走变得更加艰难。大雪覆盖了草地,压断了树枝,但没能阻止黄竹河静静地流淌。所谓河,实则一条清澈的山间小溪,河上有一座古桥,河边的箭竹覆满积雪,如一扇扇珠帘。四围的参天古树,头上厚雪覆顶,通体冰凌悬垂。山谷形似硕大的音箱,水流叮咚,犹如轻音乐敲击的鼓点。据说,春秋时节的黄竹河山清水秀、鲜花遍野,为南线最美。隆冬的黄竹河白雪皑皑、清溪映雪,不也美到了极致!
气温随海拔升高而越来越低。死亡谷,一个陡峭狭窄、阴森可怖的地方,据说常有骡马和行人掉下山崖,虽然生灵陨落的阴魂亘古不散,想象着人们对前路的执着和坚毅,心里也就滋生出更多的热流和能量。
在体力即将枯竭的边缘,高黎贡山南线顶峰的南斋公房进入了视线,热望催促我呼喊着奔跑过去。大风裹挟的雪粒吹打着面颊,寒冷穿透了厚厚的皮衣,我站在肃穆壮观的南斋公房的院落里,积雪淹没了我的双脚,但我感受到了脚下数以万计足迹重叠的温度,心中的热流驱散了寒意。相传,公房为数百年前一位不知姓名的布施者修建,年久失修加之多次战火袭扰,已经没有人记得房屋的原样,残损的石柱和风化的台阶见证了太多的秘密,可惜我们永远无法知晓。眼前的建筑为政府民政部门重建,虽没有什么设施,但也足以为南来北往的人们遮风挡雨。想象着为饥寒疲乏的人们带来的恩赐,感佩的清泪顺着嘴角缓缓地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俯视高黎贡山,各种滋味涌动翻滚。较之名山大川,高黎贡山不巍峨不俊朗,但蕴含着一种潜在的厚重和震撼。居滇西之巅正襟危坐,看怒江咆哮,窥世事变迁,佑生灵安康,护马帮穿行,察腾越冷暖。大山与古道相生相融完美契合!
古道是高黎贡山的动脉,而我是血液中涌流的因子。沿着古道顺山而下的谷底就是腾越坝子,我在行走中拉近了与它的距离,并将在夜幕降临之前投入它的怀抱。脚下的石板路已被千年的足迹打磨得光滑细腻,时光推动着历史前行,在这条古道上,我们的足音淹没了昨天的人流,明天的来者也将抹平我们的痕迹,这是不可抗拒的铁律。一条路的厚重在于它可以衍生太多的未知和未来,我们可以淡忘很多人和事,但绝不会忽略前行的路。不是从历史纵深走出来的一条条路,才有了今天高速高快高铁和航海航空航天技术的迅猛疾进,才使得人类能够驰骋于更广袤的疆域,抵达更遥远的星球么?
二
任何一个城市都是历史的产物,城市的雕塑是史书的插图,记载着不同时代的历史和文明,渗透着时代的气息和脉搏。雕塑同时也是一个城市的标识,很大程度地代表着一个城市的品味。所以,我钟情于城市的雕塑,因为在这些雕塑的引领下我可以走进城市的深远记忆,惬意地吮吸着历史长河中渗出的浓浓汁液。
游走在腾冲核心地带的腾越文化广场,被一座大气的城市雕塑拽进了历史的古往今来。在这些雕像面前,我看到了古城腾越隐藏在历史烽烟中的广博内涵。耸立在腾越文化广场的“高黎贡山母亲雕像”,在腾冲人眼里,丝毫不亚于“自由女神”铜像在纽约人心中的地位。这座雕塑底座为58.45米,是腾冲5845平方公里的缩影,高12.9米,是高黎贡山主峰的三百分之一。“高黎贡山母亲”是腾越的象征,寓意为高黎贡山缔造了腾越神奇秀丽的山川,哺育了众多优秀儿女。头像下的山体上分布着六幅浮雕,分明就是腾越的一部简史。在雕像显眼的位置,我看到了司马迁《史记》中乘象国即古城腾越的由来,看到了马帮驮来的汉文化,看到了腾越儿女数次抵御外侮的壮烈场景,看到了这座古城走出去的众多志士仁人。高大宽阔的雕像母仪悠远、端庄风韵,包纳着母亲深深的挚爱。雕像周围是城市最热闹的地方,后面是新建的文体活动中心,在前方硕大的广场上,老人们正忘情地跳着各种舞蹈,还有一些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正忙着录像和拍照,留存与高黎贡山母亲的深情合影。
因了对雕塑的特殊情感,我开始了对腾越镇十余处雕塑的逐一寻访。久居使我不需要购买城市地图和依靠百度搜寻,更不需要借助现代的交通工具,我坚信通过在古老小巷和宽阔大道虔诚的徒行,终将抵达雕塑的身前。腾越古镇历史上最为繁华的凤山路,古老的楼宇已被滇西抗战的炮火焚为了焦土,重建的街道也在城市的改造升级中面临拆迁。沿主街穿过文星楼,来到一个空旷的广场上,一座硕大的马帮雕塑使我在惊诧中回不过神。塑身虽为铸铁,但人物、骡马以及驮行的物件都栩栩如生到了神似的地步。我久久驻足于雕塑之前,听古城的微风摇动马帮的响铃,随马队进行一次旷古的出行。
腾越是马帮驮来的古镇。北方丝绸之路运用“沙漠之舟”的骆驼担负起货运重任之前,南方丝绸之路早已告别了肩挑背扛,用上了“山地之舟”的马帮。早在汉唐时期,作为北方古丝绸之路的要冲腾越,马帮就已经成为一道奇异的风景,穿梭于崎岖的山间古道江河木桥。虽被誉为“蛮夷之地”,腾越的富庶却让外地人艳羡不已,马帮便成了史上多次移民的使者,造就了这里的人丁兴旺。腾越人勤劳聪明,尤擅经商,被称为“滇西的犹太人”,他们用高黎贡山的古茶换回了中原的棉麻和汉文化,用富余的粮食和特产换回了缅甸的翡翠和西域的文明。“十人八九经商,握算持筹见长。”辛亥元老李根源在诗中提供了佐证。马帮不但催生了腾越不少名闻遐迩的商界名流,还将腾越人引向更为广阔的世界。据说,腾越在世界各国的侨民就有30余万……
马帮将原始蒙昧的腾越驮向了现代文明,马队的足印已演变为一条条繁盛的通途。远在西汉时期的古城腾越就成了工商云集的地方和重要的通商口岸。1899年英国就在这里设立了领事馆,1902年清政府就设立了腾越海关,这是如今很多省份都無法企及的。1945年沿古丝绸之路修筑的中印“史迪威公路”,进一步促进了东盟国家间的商业贸易。历史的车轮顺势前行,古城腾越已变迁为现代的腾冲,修通了高速、开通了航班、启动了铁路建设,可以抵达任何想要抵达的地方。眼前的马帮,虽然已被定格成一座雕塑,但它承载的历史和记忆将铭刻在古城腾越的心扉。
雕塑延伸着人类的记忆,续接着人们的情愫。记忆永驻,思想就屹立不倒。在一座座雕塑前,除了对雕塑发展历史沿革的追怀和遐想,还有我个人关于雕塑艺术有失偏颇乃至公允的评判。在我看来,人类起源之初的雕塑应当是放置在显眼位置的一些土堆或者石块,根据提醒和警示的程度决定堆放物的大小,这种朴素的雕塑直奔主题,不会使人产生歧义。如公元前胡夫的“金字塔”、菲底亚斯的“雅典娜”则彰显了雕塑艺术的蒙昧和真实,这样的作品存留于人类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而永远不朽。雕塑艺术的顶峰应当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至今的近四百年时间,季培尔蒂的“天堂之门”和巴托尔迪的“自由女神”散射的能量和启迪总是让人顶礼膜拜。如今的城市,被摆放了太多的雕塑,艺术成了炒作的噱头和淘金的工具,目睹城市核心地带一座座钢筋水泥浇铸的雕塑,硕大的身形虽然显眼但却扎眼,感受它们眼神的迷茫和思想的虚无,我的心针刺一般疼痛。在腾越古镇长途汽车站外的环岛中央,耸立着一座简洁朴素的雕塑,虽不耀眼却很养眼,让我领略了作者的艺术造诣和对主人公的深刻理解和把握。一个麻衫飘飘、长髯皓首的壮年男子正提笔挥毫,对面的巨大山石上呈现出“极边第一城”五个大字。挥毫者便是徐霞客。街心环岛已成为城市交通的梗阻,在大量拆除中,徐霞客环岛却能安然无恙、毫发无损。在腾越人的心里,徐霞客配得上这样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