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
明月高悬
我的过去是一小片海浪,浮在
空寂无人的海面上
明月就挂在天上。它一天天地高悬着
也一天天地静默着
明月啊,它从不为我翻涌的潮汐
投下赞美的词汇
也不为我赤裸在刀锋上的深情
洒下动容的眼泪
为此我是多么惶惑,不得不咽下
这疲软的渴念
像熄灭一座火山
明月啊,它只在夜色中寂寂地照着
照向你我
照向这大地
并不急于互相远离,也不急于纪念
这独一无二的瞬息
明月它从未把我记住
一如你将寂寞的双手,伸进我空荡的酒坛
这一切是多么徒劳
永不止息的明亮,不合时宜地
漫过我,在空寂无人的海面上
隆冬
在隆冬,我终于知道,
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加缪
我陷入了爱情,像发起一场高烧
你坐在我的对面,来不及成为一粒解药
我的灵魂幽寂如山谷,一度荒废着
现在它向你敞开,这里是一片迷人之境
不同的人们曾试图在此憩息
队形不整,又无一例外地调转方向
而这样的时刻绝无仅有,在这姗姗来迟
又必然降临的雪块堆满大地的隆冬
我恭候已久。让我走进你
带着闪电和风暴,与你的痛苦汇合
让我走进你宽阔的街道,青苔遍布的曲径
走进你落日弥漫的房舍低处的庭院
你微微低垂的眼帘,是我忍住不去拨开的窗扇
让我擎着渴望的火焰走进你
踉跄、悲壮,像没有明天一样
深渊
当迷雾消失,深渊便闪现
一层又一层的绳索,紧紧箍住
我的脚踝,像是命运的轮回
一股摆脱不了的力,这难言的困境
无法被词语说出
我只好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走向无地,在幻觉中进行
前方的深渊,让我跳下去吧
不要阻拦我,总有平息的时刻
不要同情我,这人生的破洞自会被缝补
不要命名我,我从不在这儿,被任何人看见
刹那
你的影子像沟壑,我愿掉入
那无边的空隙
你的声音像江水,我愿跌进
那滚滚的巨浪
你的眼神像火焰,我已然葬身于
那忽明忽暗的瞬息
虚构
我写诗。编造一行行句子
同时也编造我的人生
并非仅在纸上。还在火车里、暴雨中
床單上,一个不该去的城市的曦光里
我用全部的生命来虚构着我
幼时的理想:行走江湖
做个放浪形骸的女侠客
但是我虚构的那匹白马
半道累死在通往江湖的泥潭里
我想要缠绵悱恻的爱情,因此我虚构了
一个个面目不清的英雄或书生
他们千里迢迢赶来与我相见
又弃我而去,下落不明
为了摆脱这一池死水的生活
我去冒险,火中取栗,悬崖边摘星星
被人误解成疯子或傻瓜
我狂笑时有人朝我身上扔石头
我痛哭时有人轻轻捧起我的脸
在失控的坠落中我脱胎换骨
在甜蜜的陷阱里我重获新生
我仿佛拥有了某种超能力
在黑暗与光明相融的瞬间
我虚构的那支笔,从手中掉下来
啪的一声——将我从梦中惊醒
像卡西莫多一样活着
一场无法选择的降生,我自打从娘胎里
就把未曾谋面的美,给了你
把正常的面容,基本的思想,完整的肉身
全部给了你
把父母给了你,成了孤儿
把自由给了你,成了傀儡
此刻,我活着,气喘吁吁
准备一点一点、一厘一厘地
把所剩无几的光阴、良善和爱,也给你
为配合教堂顶楼的大钟按时响起
我把听力和声音给你
留下一个什么也说不出的干渴喉咙
为呼应大军攻城城欲摧的狂风暴雨
我把蹒跚的脚步、佝偻的驼背也给你
把人群眼中没有的光亮
心脏缺失的跳动、血液里流走的血红
都给你
给你给你给你——
最后只留下一点力气,足够我爬得动
几米的路程
当我抱紧爱斯梅拉达,抱紧雷霆
我这把丑陋的老骨头,也一并
给你——
没关系,生活
你甩给我一记耳光,我摁住血红的手印
你囚我于十二平方,我以头撞墙
你赐我以嘲弄和羞辱,我全盘接受
没关系,生活
把白天当成黑夜,把黑夜当成白天
把白天黑夜碾成一页页翻烂的纸
你投我于黑洞般的人间锅炉里熬煮
没关系,生活
如你所愿,每日我如冬眠的鼠
除了昏睡,便以空气、水、少量的粮食
豢养自己,也一并豢养
体内的懒惰、虚弱、不甘
和不断胀大的与这世间的罅隙
没关系,生活
你将我打趴在地,并从我身上踩踏而过
没关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