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寂荡的诗

2020-05-11 11:46李寂荡
诗歌月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体育频道园林

李寂荡

李寂荡,生于1970年,贵州福泉人。曾就读于长春师范学院历史系和西南师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获文学硕士学位。发表有翻译、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作品,诗作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直了集》。获第七届贵州省文艺奖、贵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贡献奖、百花文学奖·编辑奖、第三届尹珍诗歌奖、第二届海内外华文文学期刊“人和青年编辑奖”等。第三届贵州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主编有《新世纪贵州十二诗人诗选》《寻找写作的方向》等。

櫻桃

樱桃树结出绿色的果实

果实在生长,长成珍珠般浑圆和大小

四月中旬,天气变热

满树果实很快变成杏黄

又由杏黄星星点点地变成彤红

我一次又一次从樱桃树下经过

触手可及的地方,果实还未成熟

而成熟的已被之前的行人摘取

成片彤红的果实挂在高高的枝条上

可望而不可即,我只有吞咽着唾液

我想,要是一场暴雨降临

一定是落红落黄满地

并很快在污水中腐烂,或冲掉

鸟雀在枝条上叽叽喳喳地呜叫

那是满心欢喜的呜叫,不用说

这满树的樱桃,是属于它们的盛宴

冬至

夜如何其?

夜未央。

——《诗经·庭燎》

这是黑暗幅员最为辽阔的一天

物极必反,从明天起

白昼将如尺蠖一寸寸地扩展地盘

阳气将从地层深处向人间蔓延

因为寒冷,因为漫长夜

世人都要在这一夜选择

围炉,吃肉,痛饮

然而所有的团聚都有消散的时刻

譬如今夜我们的相聚

即兴舞蹈、唱歌、朗诵,以及有备而来的吹口琴

气氛犹如火锅冒出的腾腾热气

苍老焕发出青春,焦虑也可以暂时搁置

像一场不期而至的演出

我们既是演员,也是观众

是演出,就会有闭幕的时刻

我们穿上外套,戴上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步入黑夜,并转瞬间在黑夜消失

唯有细雨在纷纷扬扬地飘落

仿佛在编织一张天罗地网

但最终却一无所获

晚景

去雨花台,参观完烈士纪念馆

同行的南京友人说要带我们去看一座墓

——金陵,的确有不少著名的陵墓

他带我们去找的是方孝孺墓

那宁诛十族也不愿为帝王写诏的方孝孺

陵墓用青石围砌,犹如铮铮铁骨

返回途中,在梅岗北麓,不经意间

我们看见了路旁的太监义会碑

此碑避过战乱和“文革”的破坏,以及多次文物清查

完好而沉默地伫立在树丛中四百年

——一个宦官丧葬互助团体的见证

那些石碑上的名字,他们曾是帝国各州府英俊的少年

他们或许权倾一时

至少,曾离权势最近

可在晚年,衣锦却不能还乡

不能进宗祠,不能埋在祖坟地

他们从被阉割那一刻起,注定永远是异乡人

他们或许曾跋扈一时,颐指气使,抑或卑躬勤勉,却终归

晚景凄凉

长年皮笑肉不笑的脸上那阴鸷的目光

终将如风烛黯然,并慢慢熄灭

只能靠同伴将残缺了一生的身躯埋葬

——入土为安,其余皆是虚妄

就在这天下午,我们恰好来到西善桥的齐修社区参观

这个社区是个典范,在这里

老有所养,老有所依,终有所葬

很多老人正在大厅里分别围桌打扑克

有老人调脸看向我们,目光淡然

有一刹那,我觉得喜欢打牌的母亲就在他们中间

很少见到这么多老人聚集

就像无数的“老”字书写在一张页面

无数冬天的山峰聚集在一块平原

在他们中间,我自然找寻不到我的母亲

但隐约看见了我未来的身影

要习惯于……

雨刮不停歇地刮着车窗玻璃

雨是没完没了地落下,如止不住的哭

要习惯这雨天的阴冷

要习惯扫了又落的树叶

“山无棱,江水为竭……”

誓言不是谎言,然而已形同陌路

要习惯于生命中的到来与离去

尽管来时如海啸,消失如微澜

要习惯于市井中的陷阱,或者侮辱

习惯于衰老,以及日暮的孤独

夜宴

厌厌夜饮,

不醉无归。

——《诗经·湛露》

你该有多快乐,兴奋得像个孩子

大碗喝酒,一曲又一曲地唱歌

唱得那样深情,又含着忧伤

我知道因为我在场

从千重山到两个座位的间隔

你高声宣布你的爱,尽管

那爱美好而辛酸

你的歌声在夜空中飘荡

星月在倾听,露珠如其泪

而几公里外的湖水也因你的歌声掀起波澜

那几日,天空删除了乌云,天地澄澈

盛大的光亮如梦境

久违,却又转瞬远离

在那更高更辽阔的高原

寄畅园

我的老家,曾被描述为蛮荒之地

是少有园林的,园林于我

存在于图书,存在于遥远的江南

而今,寄畅园扑面而来

带着我所无知的卓越声名

“山色溪光”,康熙手书

“色”字像一只昂首的稚龙

异族皇帝,所有的汉字

任其摆布,如其臣工

随意书写,缺横少捺

故意,或者失误,均会成就传奇

并受臣工顶礼膜拜

而天下美色,均欲揽入其府邸

且说八音涧,潺滠的涧水在石山间流转

音随涧变,发出多样不同的声音

九狮台,一群狮子盘踞,似是而非

“取欢仁智乐,寄畅山水阴”

园林,践行着“诗意地栖居”

山水,日月的光辉,花鸟,以及虫鸣

用围墙框定,私有化,并期为恒产

无数次花开花落,无数的鸟飞越围墙

园林犹在,曾经的主人已杳无踪迹

可我还是深深体会到,曾经

一个阶层的生活,是多么的闲适

精致——近乎于做作?令人向往

满园的榆树,枝柯苍遒

扭扭曲曲攒劲向上伸张

似不甘与小桥流水、假山奇石为伍

我想我的老家,或许就是一座园林

狂野的园林,山川还未完全被规训

烟雨迷蒙,正是江南典型的暮春场景

有鸟呜叫。来自密林

仿佛来自我的老家。来自清朝

当雨水重新变作乌云

广场上跳舞的已散离,包括铿锵的乐曲

整个广場空空如也,除了我,和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

一辆黑色的警车闪烁着红蓝两色的光

我看不见车里的人,但车里的人一定关注着我

我一人在广场上转着圈,循环往复

我想我不会被当作异端吧

我只是一个徒步爱好者,我只在时间的缝隙疾行

我登不上高山,也去不了旷野

小小的广场暂且成为我独步的天下

成为我的昨日和未来

上演着曾经的分别和可能的重逢

我想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命运

曾经的水中捞月,刻舟求剑

月在水中如明眸。而剑在水中,锋芒毕露

我置身的高原曾是大海,百合在岩石中盛开

我们都将在岁月的潮水中成为化石

潮水隐退,波澜留置在沙滩之岸

我不是一个纯粹的步行者

我担忧步履踉跄的内心被洞悉

仿佛思想的黑暗被探照灯照亮,无处可遁

我感到自己与犯罪嫌疑人咫尺之隔

逮捕、审讯触手可及

在这被严寒清场的冬夜

我奔走着,风随我行

所有的花树缄默着

栅栏维护着的池塘水波不兴

时间的追兵紧追不舍,喊声震耳

我弃掉了红袍,割去了长须

蓦然抬首,横刀拦马仍是时间之神

千里迢迢抵不过一场夜宴的诱惑

百般恳请也不如一场宏大的游戏

夜宴上,女人们以姊妹相称

男人们或许都是同靴兄弟

不,不是男耕女织,而是男盗女娼

走狗烹,良弓藏

我仿佛听见楚歌像暮色四起

今夜,乌蒙的山顶将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积雪

我高原的乌江不是项羽的乌江

但都将汇入大海不复回

集中营

石榴花年年如期开放

犹如当年集中营里传说的恋情

怎样也关押不住

关押者与被关押者早已离去

审判者与被审判者早已离去

拷问者与被拷问者早已离去

“一念落,风烟俱净”

剩下的是空空如也的办公区和囚室

剩下的是林木的愈益茂盛

一处处木屋与庭院

如今剩下的只是蔓延的苔藓与宁静

剩下的是墙壁上的文字

“天堂与地狱,为人自择”

一只蜻蜓停栖在一块褐色的木牌上

木牌刻着的文字如此

“无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

对曾经的被关押者

我们的同情何以堪

我们前来探看

不见关押者。空旷的囚室

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我们踟蹰的身影

我们在其外,仿佛也在其内

被关押者向死而生

我们向生而死

白衬衫

她向他提了一,个请求

要他将穿过的白衬衫送一件给她

他问为什么

她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以穿着它睡

体育频道

我的岳父曾经是一位篮球运动员

他最喜欢看体育频道

我不是运动员

也喜欢看体育频道

我们经常一边看比赛

一边讨论

现在,我还是喜欢看体育频道

我看,他也在看

只是,不再讨论

我坐在沙发上

他挂在墙上

妻子

我做梦

梦见妻子睡在我的左侧

醒来时,发现妻子是睡在我的右侧

撤回

前几日我接触了太多的人

因此近日我将少接触人

前几日我说了太多的话

因此近几日我将少说话

前几日我笑得太多

因此近几日我将少笑

前几日我喝酒太多

因此近几日我将滴酒不沾

属于我的本来不多

多了的就得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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