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龙 闻 静 秦聪聪 寿晓英
长期以来, 音乐综艺节目是电视荧屏上非常适合与观众互动的类型。 随着2010年左右智能手机开始在中国普及,各种新媒体、直播以及跨屏互动的迅速发展,媒介之间开始打通介质壁垒,观众可以通过微博、微信、APP 等方式进行对于节目投票、留言、话题讨论,使这种观众互动呈爆发之势。 一些竞技类综艺节目,例如从早期的《超级女声》《快乐男声》到现在的《中国好声音》《歌手》《跨界歌王》,观众的反馈已经可以确定节目嘉宾的排名和输赢, 可以为节目营造出某种舆论环境。
2004年,《超级女声》掀起了内地音乐真人秀节目第一波热潮,广大观众(音乐爱好者)拥有了成为节目表演者的平台;2012年的《中国好声音》播出之后,开始音乐真人秀节目第二波热潮,即“明星导师+素人选手”模式,更多普通观众(素人)通过诸多这类“星素结合”的节目走上电视进行表演。2016年以后,随着《我想和你唱》《嗨!唱起来》这样的音乐综艺节目出现,又成为“星素结合”新探索。所谓“新”是指,虽然都是普通人与专业歌手(明星)共同录制节目,但《中国好声音》《音乐大师课》《中国新说唱》《梦想的声音》的参与者具备一定的歌唱专业基础, 并且突出了歌星导师对选手的专业培训及成果。而《我想和你唱》《嗨!唱起来》参与者的草根身份更加明显,演唱技能更为普通(业余),师徒色彩和选秀竞技程度更为淡化,但参与者的数量大大增加,更体现出观众与明星平等交流、齐唱狂欢的“音乐节”风貌。当然,它无法做到想真正音乐节的万人共同在场,但是通过媒体融合,能够营造出大众虚拟共同在场的“互动仪式链”。这种互动仪式链让观众进入到节目内容结构之中, 实现了从“星素结合”到“星素互动”的进一步融合。
美国著名社会学者兰德尔·柯林斯,在涂尔干和戈夫曼等学者的研究基础上系统总结了社会人群互动仪式的作用机制,提出了互动仪式链理论。该理论认为互动仪式是社会动力的来源, 每一个个体在社会中所呈现的形象是在其与他人的社会互动中逐渐形成的。 互动过程形成的关键是仪式。 互动仪式(IR)有四种主要的组成要素或起始条件:
1、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聚集在同一场所。 不管他们是否会特别有意识地关注对方, 都能通过其身体在场而相互影响;
2、对局外人设定了界限。参与者知道谁在参加,而谁被排除在外;
3、关注的焦点。 人们将其注意力集中在共同的对象或活动上,并通过相互传达该关注焦点,而彼此知道了关注的焦点;
4、人们分享共同的情绪或情感体验。[1]
柯林斯认为,这四个要素彼此形成了反馈作用,当人们越来越密切关注彼此的共同行动,更知道彼此的所做所感,并且更了解彼此的意思时, 它们就会更强烈地体验到一种共享的情感, 形成群体关注的符号以及与这个符号相关联的成员身份感, 这种共同的情感能量随着一次又一次的仪式得到强化。 互动仪式链条就这样被建构而成。
如果把电视综艺节目的所有参与者看出一个群体,其成员类型包括:幕后制作者、表演者(嘉宾)、主持人、观众等。 其中,观众是“节目社群”重要的互动成员。 观众能否深入参与节目进程是形成强大的互动仪式四要素的关键。 但是由于节目形式和规模的限制,观众只能是舞台的观看者、选手的投票员、 节目的评论者的旁观身份,难以成为表演者。 在众多综艺形式中,流行音乐容易被普通观众学习和传唱。 相比起相声、小品和舞蹈,一首流行歌曲的表演内容、难度和时间都更为浅显和精炼,更适合全民参与。 再加上段落可以拆解,背景故事丰富,现场表演可以又可以短时间内把情绪迅速激发并推至一个高峰,为互动仪式链的焦点和情感体验提供了材料, 所以电视音乐综艺比喜剧综艺、旅游综艺更能在相对集中的时空内形成互动仪式,建构链条。 另一方面,互联网、社交媒体使受众实时互动, 加上弹幕等多样化的反馈方式, 让互动仪式链容易在网络节目上形成,那么在媒介融合的趋势下,音乐综艺节目的“互动仪式链”能否在传统的电视上形成呢? 如果说《嗨! 唱起来》是大幅度增加节目演播室里的表演观众数量,那么《我想和你唱》 是通过互联网APP 与演播室大屏幕同框联结,在观众参与入口、 节目表演内容两个方面都实现了互联网与电视的融合,从而聚集了场内场外更大数量规模的观众,互动仪式链的各个要素更加显著。
《我想和你唱》节目是湖南卫视于2016年5月推出的一档互动音乐综艺节目, 节目每期都会邀请三位音乐大咖与素人进行合唱。有别于以往的音乐节目,《我想和你唱》与网络K 歌社交类APP“唱吧”联手,采取线上线下紧密结合的报名方式。 首先,节目录制前一周,先由每位明星在“唱吧”平台发布一首歌的合唱邀请,网友只要登录APP 界面选择相应歌手录制歌曲,就可以与明星一起“同框”合唱,同时也完成了节目报名视频的投递。 视频点赞数最高的前六位网友,就会被邀请到湖南卫视的舞台进行自我展现。如果视频点赞数排名前三,就可以通过现场竞演,争夺与明星同台合唱的机会。 每位明星将从各自的“唱吧合唱粉丝”中选择一位,作为最终的演唱搭档进行合唱。 每周的《我想和你唱》还会评选中最受欢迎的草根“嗨唱达人”,给予音乐奖励。 《我想和你唱》的最大特色将素人唱歌征集视频作为节目一环,并以“分屏”方式混剪到节目之中,让所有场内外观众更大限度完成了与观演双方的同框互动。
《我想和你唱》在2018年结束了第三季,它借鉴了韩国的节目《Fantastic Duo》的一些创新模式,但是不管怎么说,它在中国综艺节目历史上留下了一个媒体融合、 观演互动的示范样板。 根据CSM 媒介研究的数据显示,《我想和你唱》第一季的收视取得11 连冠,累计观众规模3.6 亿,其中参与合唱互动的观众近300 万; 微博话题阅读量高达31.4亿,讨论量200 多万次。 节目官方微博粉丝近90 万,芒果TV 点播量达8 亿多次,同时,该节目的口碑评测也非常高,在豆瓣社区中,《我想和你唱》的综合评分为7.2 分,大幅高出同播出季其它现象级节目。 《我想和你唱》第三季第一期以1.18 的收视率与4.24%的市占率夺得同时段全国网第一的好成绩, 之后每期收视率始终处于第二。 合唱互动累计5643 万人次,全国网平均收视破1,观众规模2.6 亿,芒果TV 播放量最高3.1 亿人次。[2]无论是作为单一节目产品的收视率价值, 还是跨屏互动的受众参与价值都逐级递增,《我想和你唱》都是从“星素结合”到“星素互动”成功栏目,也是互动仪式链的节目研究样板。
1.虚拟在场
柯林斯将“身体在场”视为互动仪式链的必备要素,因为它更能体现面对面的互动, 参与者能在过程中感受对方身体的节奏和情感。 他通过电话参与婚礼或葬礼来举例说明,参与者没有亲身到场就不能体验到全部的情感投入,也使情感能量无法及时反馈。
尽管现在的电视演播室面积能够扩大, 但也无法实现几千人在场。 但是借助目前媒介融合, 多屏打通的技术背景, 电视节目可以为受众提供了一个演播室虚拟在场的条件和感觉。 无论是通过某APP 边观看电视晚会直播边发送弹幕, 还是通过微博互动话题实时分享观看节目的观点都已经广泛使用。在《我想和你唱》的节目中,来自全国各地的网友通过注册、登陆进入到“唱吧”APP 的互动页面,此时,至少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用户通过“唱吧”与具有相同兴趣和关注的陌生人在虚拟空间聚集,从而启动了互动仪式。例如在《我想和你唱》的第一期节目中,共有29900 名网友通过网络与歌手容祖儿进行了同框合唱, 有21900 名网友与“凤凰传奇”进行了同框合唱。 网友们在APP 上对同一首歌曲进行全曲翻唱,再经过节目快速剪辑,形成网友一人一句的接唱效果,即使没有实现物理意义上的“身体在场”,也借助这样的接唱方式使广大受众形成了一种“虚拟在场”。
2.局外人的限制
节目中,一些观众通过“唱吧”APP 进行合唱视频录制传输给节目现场,成为了互动仪式的参与者。参与互动的观众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与哪位歌星发生关联; 通过页面中的合唱列表, 观众也可以明晰多少人和哪些人正同自己一样参与此次歌唱表演。 而那些没有录制歌唱表演视频的观众则是互动仪式的局外人。所以,对局外人设置的限制首先是互联网的入口(唱吧APP 注册和使用),第二个限制就是观众是否能够表演和录制这一首歌的合唱视频。 突破不了这两个限制,就无法完成与节目中明星的互动仪式。
3.歌星+歌曲——共同关注的焦点
柯林斯提出,“当人群作为观众因某项活动而形成关注焦点时,某种较高程度的团结才有可能出现”[3]。在《我想和你唱》的节目中,每一期的三位歌星和三首歌曲的翻唱就是共同关注焦点,会迅速聚集起大量的受众。而随着节目平台上积累的合唱视频越来越多以及节目的进行, 受众的共同关注焦点会由最初对歌星、歌曲的关注,发展到对翻唱水平高的参与者的关注。
4.共同的情绪或情感体验
仪式中的人们都集中关注于同一件事情, 并且互相意识到对方的焦点所在,所以他们被彼此的感情所吸引,逐渐形成一种情绪感染力。 比如参加葬礼的人在葬礼仪式中会比没来现场的人更加悲伤;看喜剧表演时,“包袱”效果会因台下观众的反馈更加强化,所有这些都是“集体兴奋”的形式。在《我想和你唱》的互动征集中,按照明星发布邀请的时间顺序,网友的合唱视频会由少及多,参与互动的受众共享一种与明星“视频同框”的兴奋,当通过选票胜出的六组演唱观众(网友)站上节目舞台的那一刻,所有参与过该首歌曲翻唱的网友会产生一种“他们来自我们其中”的集体兴奋和集体自豪感。
根据柯林斯的观点,互动仪式链能够产生群体团结、个体情感、群体符号和集体道德感的功能,让参与者生活在一定的情境之中。《我想和你唱》节目的几个环节,借助社交媒体和电视媒体把明星与“素人”作为两个主体,产出了以下几种功能:
1.群体团结
在仪式启动阶段,共同在场、身份认同、注意力集中和情绪分享都会增强在场成员身份的认同感, 进而能够加强成员的团结感,“群体团结一旦形成, 人们将希望通过神圣的展示这种团结的意义以及使得团结生成的情感兴奋和愉悦”。[4]
每一期《我想和你唱》在录制前一周,先由每位明星在“唱吧”平台发布一首歌的合唱邀请,网友只要登录APP 界面选择相应歌手录制,就可以和明星一起“同框”合唱,参与合唱的网友还会通过筛选出现在节目演播室舞台, 借着再次筛选三名网友与明星进行合唱, 最终该明星选择一位网友进行最终合唱。在这个层层选拔过程中,始终都存在着表演情境(无论是手机屏幕还是演播室舞台),参与者可以保持热情,始终主动投身其中,从而获得高情感能量,产生强烈的群体归属感和团结感。
另外, 节目组尽量选取跨越观众代际的经典歌曲和歌手,加上这些观众亲身演绎,唤起了他们的青春集体记忆。例如某一期节目邀请了歌手谭咏麟, 在他进入节目现场唱歌的时,从“60 后”到“90 后”全场沸腾,大呼“校长”(谭咏麟别称),跟唱起舞。 在网络合唱征集中有多达74229 多人参与,而被选为与谭咏麟同台合唱的观众(网友)也纷纷讲述自己与该歌手和歌曲相关的经历,在这重重的情感积淀中,观众迅速找到了共同的记忆点, 产生很多是群体内部使用的行话,从而形成一种群体团结。
2.个体的情感能量
个体情感能量就是在互动仪式链中, 个体采取行动时自信、兴高采烈、有力量、满腔热忱与主动进取的感觉。在任何一个互动仪式中, 只要人们知觉到自己可以获得积极的情感和感受,不论是现在还是在将来再次互动时,人们都会准备花费情感能量。[5]
首先, 节目里脍炙人口的歌曲能够激活观众的个人情绪,而这种个人情绪通过在手机端评论、微博话题讨论等方式,个人情感能量得到提升,并在互动中转化为集体情感;其次,网友和明星合唱的网络视频不拘泥于原版,而是大力提倡表演形式的创新,尤其是歌手造型的创新。例如与谭咏麟合唱时出现的“95 后温拿五虎”、与邓紫棋合唱时的泡泡特效、与张信哲合唱出现的“同事买醉”、与李玉刚合唱时网友的各种贵妃造型、与黄丽玲合唱出现的“九尾狐”等等。“秀”重于“比”,选拔本身成为一种“行为艺术”,从而获得个人情感宣泄的快感。 并且节目的官方微博也会写出:“你是自嗨的‘麦霸’?话筒交给你!你是无敌的‘戏精’?镜头对准你! ”、“在这个舞台,梦想并不叫梦想,而叫我想。 嘉宾也不叫嘉宾,而叫和你。没有明星,只有唱。因为每一个人都是明星”。 从这两条微博我们不难看出,《我想和你唱》倡导的不是竞技夺冠、不是专业导师辅导、也不是被动观看明星,而是“草跟”的个性化表演,个人情感能量比选秀类音乐节目更能获得提升。
更重要的, 节目设置 “线上视频合唱”、“现场粉丝介绍”、“现场粉丝与明星合唱”、“明星挑选搭档”、“Party 时间”几个环节,组成了严格的仪式准入机制,筛选出最“纯正和热情”的粉丝。 一般而言,歌星也会挑选其中最“忠心”的粉丝来作为演播室最终合唱的搭档。 这种环节设计产生了金字塔式的追星权力分层, 在从虚拟同框递进到真实同台的过程中,越靠近真实中心的成员情感能量强度越大。
3.代表群体的符号
柯林斯认为, 具有共同关注焦点的人群往往能得到延伸出这种团结感的共同符号。[6]在互动仪式启动之初,人们或许只是由于某些机缘偶然聚合在一起, 共同的关注焦点让人们产生了某种连带的情感和群体兴奋, 经过长期的积累和转化,这种短暂的情感体验逐渐凝练成群体符号。
由于《我想和你唱》的主持人是汪涵和韩红,观众为节目起了“涵韩的音乐Party”的别称。 这个称谓让歌手、观众产生了都是“Party”中一员的感受。 歌星与网友在同框合唱时候会经常说出“第一句我来唱”、“到你了”、“该我了”、“这个高音唱地好棒”这样互动话语。网友由于在自己熟悉的场合唱歌,因此着装造型、动作道具等更加随意和新奇,也恰恰因为“虚拟在场”,网友对歌星的比心、献吻、眨眼放电等表白方式更加放松。在歌曲间奏时,有的粉丝还会自创一段rap 向偶像表达爱意,诉说与偶像有关的事情,展示一些追星纪念品。 “星粉”双方在合唱中表现出有互动虽然是非实时的,但是也如同在KTV 的情境里那样平等和随意。 通过多屏同框、围绕歌星去共唱一首歌,并衍生出大量追星的话语、物品,一起建立了“我与歌星开音乐Party”的符号意义。
4.道德感
道德感是指维护群体中的正义感, 与此相应的是由于违背了群体团结及其符号标志所带来的道德罪恶或不得体的感觉。这种正义感可以抵御违背者的侵害,也是团体成员个体自我反省、自我调节的力量。
《我想和你唱》以音乐为主题,这就避免了一些明星绯闻、社会话题的争论。“以音乐的名义”——音乐艺术的神圣和优美、歌手的专业能力、歌曲和歌星的感人的背景故事都可以建构该节目观众群体的合法性和崇高地位。而且,该节目很大一部分观众是对自己偶像的一种模仿和翻唱, 这就意味着要遵守一定的规则(歌词、旋律、风格等),如果违背或是丑化了这些基本规则,就会产生道德罪恶感。这种发自内心崇敬之情的表演也不容“黑粉”来污化。可以说,这是粉丝-明星-节目组共同合力的结果。
在经历多年内容同质化后, 电视综艺节目媒体与受众之间的互动也存在着同质化、 模式化的问题, 让受众产生“互动疲劳”。 通过以上的分析, 我们可以得出,《我想和你唱》仅仅把握住了“歌唱”这个参与性极强的表演形式,采用手机APP 作为观众(流量)入口,大大解放了观众参与的身体局限,让线上观众可以围绕一首歌演绎各种形式的“同框秀”,原唱者(歌星)也会纳入接唱队伍中。在此基础上,节目设置了素人与歌星“同台合唱”的终极目标,形成了虚拟在场与真实在场的融合。
由于多方原因,《我想和你唱》 自2018年7月第三季结束后至今,尚没有新一季面世,但是历史地看来,该节目是我国内地“歌唱+真人秀”音乐综艺节目少有的媒介深度融合产品。 它没有停留在向网络平台售卖节目的简单层面,而是创新了观演互动的场景,把观众从线上“投票者”和“幸运获奖者”提升到“表演者”的角色,为观众与明星共同建构一个互联网时代的互动仪式链, 为电视节目在当前媒介环境中从“渠道融合”到“渠道+内容双融合”提供了较大的借鉴价值。
注释:
[1][3][6] [美]兰德尔·柯林斯《互动仪式链》,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
[2]CSM 媒介研究:《2016年12 城市 “电视+互联网”重度受众上网终端的接触率》和百度百科《我想和你唱》词条
[4][5]乔纳森·特纳简·斯戴兹:《情感社会学》,孙俊才、文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