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辉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2002年初冬的一个早晨,我听见亚楠的咳咳声后一跃而起,去跟她抢卫生间。那些日子一直是这样。接下来我会在水龙头下哗啦哗啦撩水洗脸,牙刷在口中上下飞舞,再用啫喱水把散乱的头发归拢起来,弄出一个很不错的中分。最后我拿起做了超市副总后购买的金利来公文包夹在腋下,使用的是那个年头儿有身份的人经常使用的那种标准姿势。
就是那天,我往牙刷刷毛上挤了一粒黄豆大小的牙膏,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鼻子突然一阵发痒,迫使我仰头打了一个喷嚏——一个普普通通毫无创意的喷嚏,却把腰闪了。一股奇异的疼痛突袭过来,在我的腰部迅速蔓延,我吃惊地发现我不能走路了。这时亚楠看见我在龇牙咧嘴抽冷气,跑过来问我:
“怎么了,大辉?你看起来不对劲儿。”
“可能是岔气了,亚楠,你扶我一把试试。我想回卧室先躺下再说。”
从卫生间到卧室,走得很艰难,每一步都牵心拽肺,我额头沁出了汗珠。亚楠要往单位打电话请假照看我,我没有同意,我强作一副坚强的样子冲她挥挥手,让她去上班:“亚楠,中午回来给我捎点儿顺气丸保准管用。”那些日子,在她和儿子面前,我经常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可是每当他们走后,我会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公文包从腋下缓缓滑落,整个身子像散了架一样。
其实我的情况非常不妙:我已不再是那家超市的业务副总了。不能怨人家,我这个人太强势,又总喜欢往手里揽权,名气弄得比总经理都响亮。一次因意见分歧在业务会上争执之后,我赌气递了辞职报告。我高估了自己在超市的作用,也高估了一同打江山的几个同人的情义。董事会直接批准了我的辞职,根本没有挽留的迹象,给我发了两个月关怀金。第三个月我去财务科,出纳员在工资簿上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我的名字。这是一家刚刚改制的企业,前身是城关供销社。中专毕业后我就一直在这里,从统计员熬到副主任然后出任副总经理,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我总不能去干保安和理货员吧,我天生就是个死要面子的人。生平第一次下岗,我没有任何经验,一连数日窝在家里生闷气。又不想把坏情绪传染给亚楠,还有刚上初一的儿子,于是我就天天装出风风火火的样子去抢卫生间,中午变着法子给他们做好吃的,铲子在铁锅里乒乓直响。“儿子,开饭啰!”我的声音也比平时高得离谱,他们俩都用吃惊的目光看着我。
那天我一个人躺在家里,想去解手,翻个身都疼得抽冷气。顺气丸没起半点儿作用,看来真不是简单的岔气,后来县医院放射科的X光证明我是腰椎间盘突出。县医院理疗科一连半个月把我绑在腰椎牵引床上拽拉,结果丝毫不起作用。我又去城北一个私人诊所接受针灸治疗,那个满嘴跑火车的江大夫一半本事在手上,另一半在嘴上。一个疗程扔进2000元,疼还在我身上,并且向两腿外侧扩散。亚楠从单位带回一个消息,说:“西安有一个专治腰椎间盘突出的神医,在你的腰上咔啪按一下,突出的部位就乖乖进去了。”当时我可没那么大气场,为一个腰疼跑到西安求医。我得小心啦,卡里的存款越来越少,乡下的母亲视线日渐模糊,一场白内障手术还在等着我。要知道,那时候可没什么新型农村合作医疗。
我选择了放弃治疗,我发现疼痛并没有多么痛苦。我从卧室搬了出来,在书房支了一张小床,白天黑夜都躺在上面。白天睡眠过多,晚上眼睛怎么都闭不住。我屏住气,不开灯,生怕弄出一点儿声响,影响亚楠和儿子睡觉。饭也做不成了,我真成了一个废人。有一天儿子放学后坐到床边给我揉腰,我突然拽住他一只手:“儿子,爸爸成了一个废人吗?爸爸这一生要完了吗?”
“你能站起来,你能康复的……”儿子鼓励我,但他的眼神却在躲躲闪闪。不久前他去我曾经的办公室搬一盆花,一盆伴随了我七八年的文竹,长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我出差的时候,业务部的人都抢着照料它。那天儿子搬回来一株枯黄的文竹,我都没能认出它:盆里的土干得发白;稍一碰,枯黄的叶子就变成粉末落了下来。我想,除了这盆文竹,儿子肯定还遭遇了其他。儿子没说,我也没勇气问他。
在我不能动弹的日子里,又发生了两件到现在我都不愿提起的事情。第一件事是在放学的路上一个高年级的痞子拦住儿子,拿半截砖头拍在他头上,出血了,还有一个硬疙瘩。这是件让我至今想起来都止不住掉眼泪的事情,因为当时我一筹莫展,没有给儿子一个应有的硬朗的解决办法,只用一句话搪塞了过去:“爸爸腰好了,非去揍死他不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儿子没有追问,一次都没有。但我发现他比以前沉默了许多。
第二件事是亚楠有一天中午下班,破例没有给我们做饭,自行车篮子里连根菜叶都没有。她径直进了卧室,脱下鞋躺下来,然后拉开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蒙了起来。我和儿子一人吃了一包方便面,给亚楠也泡了一包,她没吃。那天下午她也没去上班,床头柜上那只碗里的方便面开始一根一根变粗。我知道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人在低谷的时候,智商会直线下降,勇气也跟着逃逸,自卑感却像那一根一根方便面一样变得粗大,从头到脚裹住你。亚楠所在科室优化组合,名单里没有她。那是一家县供事业单位,不至于像我一样一不上班就被断了工资,但她需要重新应聘新的科室。我有一个同学在组织部干部科,找他帮忙应该能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可我却鼓不起一点儿勇气去找他,超市副总丢了,妻子又遇到这样的事情,我觉得没脸见人。我宁肯窝在家里天天不出门。
这就是那一年我的经历,烂事都缠上了我。我足不出户,天天用无休止的睡眠来打发日子。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盯着天花板发呆,什么也不想。我发誓我真的什么都没想,我把自己变成了一具不折不扣的空壳。后来,亚楠的事情解决了,山区有他们单位一个雷达观察站,离县城八十多里。“大辉,以后我不能做你们的炊事员了。”亚楠的眼睛里一瞬间聚满了泪水。她去报到后,我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料理儿子的一日三餐。我扶着墙走路,还把折叠椅当作拐杖。我不想见任何人,邻居们都知道我腰疼出不了门。经常来小区的那个菜贩子每天把我要的菜放到家门口,拿走我第二天的菜单。我特别害怕我们家的门铃被人按响,电话响了我都犹犹豫豫不敢去接。
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二年开春后,突然有一天,我的腰不疼了,一点儿都不疼了。妈的,这个病也能不治而愈!我不相信,丢掉手里的折叠椅走了几步,又猛走几步,确实一点儿事都没有。接下来我踢了踢腿,一次比一次踢得高。一切自如,伴随了我四个多月的腰椎间盘突出真的好了!
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一下子横在面前,腰好后我该何去何从?那一刻我突然慌了,我感到我的双手在颤抖,额头上一瞬间布满了密密匝匝的汗珠。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