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作品在德语国家的译介与接受

2020-05-08 08:20张帆
扬子江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阿来德语藏族

张帆

藏族作家阿来是享有世界知名度的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其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意、西、葡、韩、越等20多种语言,在东西方广为传播。“总的来说,在西方,尤其是在德语世界,阿来的成就格外令人佩服。”a然而,关于阿来作品的海外译介与评述,国内学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英语世界,b侧重《尘埃落定》英译文本和翻译效果考察,c在德语国家(德、奥、瑞)的译介与评述研究,迄今仍是空白。本文以德国卫礼贤翻译中心、瑞士苏黎世联合出版社官网、德语国家主流报刊杂志、德国亚马逊等文献为依据,概论阿来作品在德语国家的译介与接受情况。

一、阿來作品在德语国家的译介

德语国家学者普遍将1978年视为当代藏族文学的开端,“接受世俗教育的年轻一代迫切地以杂文、小说及剧作阐释西藏……藏族汉语文学与藏语文学也随之初露峥嵘”。d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藏族作家,如扎西达娃、阿来、索朗仁增、吉米平杰、央珍、色波等,以旧观念和现代革命之间的矛盾,及神话与现实的精彩结合作为文学基本特征和表现形式,达到了较高的文学水准,e而且,“至少已经培养出一位具有世界水平的作家” ——阿来。f阿来作品在德语国家的译介始于1997年,德国汉学家阿丽斯·格林恩菲尔德(Alice Grünfelder)主编藏族文集《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三位藏族作家》,收录阿来短篇小说《草原的风》和《蘑菇》,g文集封底赫然印着“西藏——重新发现远古文明与年轻文学”。格林恩菲尔德在后记《年轻的西藏文学》中写道,在阿来所有的故事中,“乡村人群均占有重要地位。他讲述了进步思想和技术现代化如何尖锐地入侵传统社会生活。不同于色波和扎西达娃,阿来与西藏的关系并不是割裂的:他对西藏的感情于字里行间清晰可见”。h这部由阿丽斯·格林恩菲尔德和贝塔·鲁什(Beate Rusch)共同翻译的藏族文集在德语国家获得不俗反响,“在内容上首次深入生活世界,将有关于此的真实可信的认识介绍给读者,这些认识铭刻于如今四五十岁的那代藏族人的思维与感知中”。i该文集1997年由瑞士苏黎世联合出版社出版,2000年再版,2016年发行电子版,历经时间和读者的检验,彰显其历久弥新的价值和魅力。

真正令阿来在德语国家名声大噪的是其长篇小说处女作《尘埃落定》,德语图书信息中心提议把该作品“作为当代东亚文学的杰出范例推荐给所有图书馆”。j《尘埃落定》由德国汉学家卡琳·哈塞尔布拉特(Karin Hasselblatt)译成德语,部分章节译文先行刊载于德国著名汉学期刊《东亚文学杂志》2003年总第35期,k单行译本2004年由苏黎世联合出版社以精装版出版。l多位学者就《尘埃落定》在德、奥、瑞众多报刊杂志、文学网站发表评论,数量达40余篇,其中不乏德国《南德意志报》、瑞士《新苏黎世报》等历史悠久、读者群体庞大的老牌报纸。该译作同年再版,2005年推出平装版,2016年发行电子版。德语国家的“图书出版一般都是先做高端市场,也就是出精装,高端市场销售的好,再做平装市场”,m虽未有确切销售数字,但通过阿来本人谈及国外图书出版运作情况,以及《尘埃落定》德译本多次再版的事实说明其不俗的销售业绩,也就此奠定了阿来作为藏族文学在德语国家的旗帜和标杆地位。2009年,彼时已在德语国家发行五年之久的《尘埃落定》依然被读者热捧,在法兰克福书展期间,阿来朗诵会于法兰克福大学举行,“朗诵会时间一到,人们就从外面,从那些错落的书架后走出来,把现场坐得满满当当”。n

在国内文坛,阿来并非以多产著称,“对今天文学能否以经典理论所表述的那样对社会和生活产生影响表示强烈怀疑”,“这种怀疑使我成为了一位低产作家”。o然而,从忠实内心的“抵抗写作”中诞生的《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瞻对》《云中记》等作品无一不被奉为经典。同样,阿来作品在德语国家的译介数量亦难言庞大,但其每部作品都能形成广泛影响。2009年,《遥远的温泉》德文版面世,p该作由德国汉学家马克·赫尔曼(Marc Hermann)翻译,瑞士苏黎世联合出版社出版。基于《尘埃落定》的良好口碑与不俗销量,《遥远的温泉》在德语国家获得热切关注,报刊书评达20余篇,被德国《明镜在线》(2009年9月9日)评为“本周最重要图书”之一。q法兰克福行业杂志《在亚洲》评论道:“有些作家拥有这种天赋,即用两三句话便将其读者吸引,再也不放开。阿来就是这样一位作家。这位中国藏族作家的叙述,让人们读到停不下来。遥远的中国和四川省藏族人突然近在眼前,读者仿佛置身其中。”该作于2011年推出简装版,2016年发行电子版。此外,奥地利洛克出版社2015年出版中国少数民族文集《一双泥靴的婚礼:民族文学卷》(施战军主编)德语版,r收录了《遥远的温泉》。该文集隶属《21世纪中国当代文学书库》系列丛书,2009年由外文出版社出版英文版,旨在将优秀中国文学作品推介到海外。《遥远的温泉》曾被编辑寄予厚望 :“以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蜚声文坛并一举夺得最新一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家阿来,在停笔数年之后精心创作的这部充满激情与才情的最新中篇小说力作,相信会引起海内外读者的极大兴趣。”s阿来本人也曾预言这部作品将引发文坛震动,但出乎预料的是,《遥远的温泉》在国内并未获得预期反响。t值得欣慰的是,数年后,其在德语国家的译介与影响,让编辑与作家的期待终未落空。

2009年,瑞士苏黎世联合出版社出版阿丽斯·格林恩菲尔德主编藏族文集《蝴蝶振翅——藏人叙述》,其中收录阿来短篇小说《血脉》,u是文集中“篇幅最长、最具文学造诣的作品”。v该文集于2016年发行电子版。同年,卡琳·哈塞尔布拉特主编《格拉长大及其他中国小说:中德双语》,收录包括阿来《格拉长大》在内的五位中国作家作品,该中国当代短篇小说集由瑞士苏黎世华瑞图书网出版,w译者卡特琳·布赫塔(Katrin Buchta)在前言中写道:“本书旨在通过中国当代作家的五部小说,初探中国当代文学”,x对阿来作品的经典性和代表性深信不疑。

此外,阿来受邀参加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著名出版人杰米·拜恩发起的“重述神话”国际出版项目,其重述西藏格萨尔王传奇的作品《格萨尔王》作为中国代表团重要推介书目,在2009年第61届法兰克福国际图书博览会向世界展示。主办方也在书展期间专门举办以《格萨尔王》创作与西藏文化发展为主题的专题研讨会。目前,《格萨尔王》已推出英、意、韩等版本,德文版也在出版计划之列。据阿来所述,小说《空山》德文版也在运作中,其出版代理人与出版社对这部作品的前景持乐观态度,“在瑞士那样的小国,《空山》保底印数是3000到5000册”y。2018年法兰克福国际书展期间,“朗读者”节目制作文和德国布赛特与施塔德勒出版社签订《朗读者》德语版的出版协议,该书精选包括阿来在内的14位中国当代作家经典作品选段。暌违数年后,阿来的多部作品将再度走进德语读者视野。

二、阿来作品在德语国家的接受

阿来曾坦言:“西方人阅读中国作家的作品,情况当然要比中国人阅读中国作家的作品复杂得多,但无外乎三种情况:一种是与当下中国读者的阅读诉求很相似,是很纯粹的欣赏阅读;一种是文化上的好奇阅读;还有一种就是无法避免的政治上的阅读。”z德语国家对于阿来作品的接受,恰好兼具上述三种情况。

(1)别样西藏:《尘埃落定》重塑德语世界西藏形象

西藏“正是这个世界最乐意标注为异域的地区”,在西方,阿来作品不止一次受到“意识形态和消费主义的双重挤压”。@7当《尘埃落定》英译本在美国出版时,随即“传来不好的消息,因为这样的书写并不符合一些人关于西藏的先验的想象。这些人不是普通人,而是人类学家,是宗教学者。这些人甚至感到愤怒,因为那些现实的书写颠覆了他们对于西藏的规定性,没有把西藏写成一个祥云缭绕的宗教之国,一个遗世独立的香格里拉”。@8《尘埃落定》德译本出版之际,德国《时代周报》评论家福克·约尔在书评中重提西藏之于西方的固有印象:“起自19世纪迄至登山家克拉考尔和梅斯纳尔遭遇珠穆拉玛峰山难,西藏始终是探险家的圣地。出自这一偏远地区的文学作品只有极少数传入西方。”@9对此,德国作家马丁·齐凌尔亦有同感:“西方乐意美化古老的西藏,却很少关注其现代文学。”#0在瑞士举办的《尘埃落定》德语朗诵会后,阿来甚至当面遭遇来自同胞的误解,“朗诵结束,一位很是面善的大姐说,都是藏族人,你取得了成就我们很高兴,就是有一点,你的小说里写杀人不对,过去西藏是从不杀人的。这话若非亲耳听到,我是断不敢相信的,但我的确听到了”。#1可见,与西藏相关的各色想象与误读在西方大行其道,甚至被信以为真。对于西方而言,西藏是一个形容词、一个象征、一种抽象的存在,人们带着一种颇具优越感的好奇目光四处打量,而非走进西藏的人群,走进西藏的日常生活。#2对此,阿来本人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认识,他认为“这种挤压的思想根源正是基于东方主义的先验的规定性,……这个世界上的后发展地区——比如我自己的文字所一直表达的青藏高原,会自然被那些自以为取得了中心位置的文化中人作为一片原始地域,去寻找一种自己生活中所稀缺的特质。”#3但“当西藏被严重误读,而且有着相当一些人希望这种误读继续下去的时候”,诚如阿来本人所言,他的写作“似乎就具有了另外的意义”。#4阿来考察田野、考据史料,将一个世俗化、生活化的西藏呈现在德语读者眼前,“作家笔下的西藏并不虔诚,在多数情况下,它迷信且偏执。它也并不温和或太平,而是残暴肆虐、奴隶成群、充满杀戮——就像中世纪那样”#5,“这与西方有关西藏的陈旧论调——一个雪域治愈世界——相去甚远”#6。因此,《尘埃落定》被瑞士《新苏黎世报》誉为“新式藏族文学的信号”,“在这部极富魅力的西藏作品中,宗教和神秘主义首次没有占据大量篇幅”(瑞士《新卢塞恩报》),它“以一种当下罕见的、生机勃勃的叙述之乐与诗意能量取胜,特别是他笔下的藏族人并非民俗样板人物:在历史过往中,在那些身着华袍之人与衣衫褴褛之人中间,也存在着鲜活的人群”(瑞士《联邦报》)。对此,德国《勃兰登堡汇报》不禁赞叹:“阿来运用大量专业知识,从内部描写那遥远的,且对我们而言十分陌生的藏族社会——一个在文学中如此罕见的视角,为此,人们应当对他心存感激”。这个“直言不讳、甚至有些骇人听闻的故事”(科隆《尼泊尔信息》第92期)也让德语读者认识到西藏土司制度的专制与残暴及其属民所遭受的残酷剥削与人身摧残。德国《柏林日报》就此写道:“只有对土司及其扈从而言,从前的西藏才是美丽的。”#7奥地利《标准报》亦称:“随着吞并而被摧毁的是一种残暴的封建制度。土司曾专制地统治着半农奴属民的生活。刑讯和处决用作消遣,神职人员则是统治者的后盾——这不是垂死的傻子悼念的世界。”#8至此,“阿来已然与备受众多欧洲人欢迎的陈词滥调——这里是邪恶的中国占领军,那里是灵性的藏族人及其古老文化——彻底决裂”。#9原民主德国官方党报《新德意志报》将这部小说称作“一架陈见粉碎机”,“《红罂粟》(《尘埃落定》德译名)颠覆了烙于我们精神之上的西藏世界观,它在中国的出版、发行与获奖使中国形象呈现出不同的面貌”。$0出于意识形态与消费主义等复杂原因而长期被“神话化”的西藏形象与通常被“妖魔化”的中国形象,也由此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修正。

(2) 回归文学:阿来作品的审美评述

德国评论家福克·约尔在书评《一位好土司:藏人阿来的历史小说〈红罂粟〉原来是针对权力批判的大胆尝试》中,再忆《尘埃落定》英译本风波:“如果说在《红罂粟》英译本发行后,外界指责阿来中了中国式煽动的圈套,而将1950年解放前的西藏关系描写得落后且残暴,那么(现在)针对其作品的这种批评消失了”,$1这缘于阿来作品令人信服的文学水准。德语国家媒体就阿来小说所作的文学审美层面的评述,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

一是独特细腻的人物塑造。无论是瑞士《阿尔高日报》 “阿来的小说以其文学品质取胜,这尤其体现在细腻的人物刻画上”,抑或德国《勃兰登堡汇报》“阿来的小说极具叙事深度并拥有诸多魅力四射的人物,这实属当代文学难得的幸事”,皆对此赞赏有加。在阿来众多小说人物中,德语国家媒体普遍惊叹于阿来对“傻子”的塑造以及将其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神来之笔:德国《星期五周报》称“‘傻子讲述的故事意味深长且引人入胜,这位主人公兼叙述者是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人物,他既迷人又可恶”$2;瑞士《每日导报》认为“文本的活力与新鲜感均归功于这种不守常规的叙述方式”;奥地利图书联合会指出“傻子”“由于自己的‘傻子身份而挣脱一切传统习俗的桎梏,展现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敏锐目光,并让他周围看似智商优越之人一再蒙羞”;德国《柏林报》将“傻子”视为“单纯的傻瓜帕西法尔和宫廷弄臣捣蛋鬼提尔的结合体,在他对世界的感知中,孩童般的天真和一种颇为深刻的、预兆式的概观不相上下,他也将以此证明自己是这个动荡时代的理想领袖”$3。苏黎世联合出版社发布《2004年春季书单》,强调这一构思的巧妙之处:“阿来运用这样一种变化多端的声音,以期与传统决裂并打开新视角。作为主人公和叙述者的傻子具有讓人难以捉摸的玩家天性——这种不同寻常的组合方式赋予小说浓墨重彩。叙述者表面的局限性与其睿智的灵光乍现形成鲜明对比。”$4《遥远的温泉》发行后,瑞士《新苏黎世报》认为该作“某些题材令人想起前作,就像‘傻子麦其先是开口笑,后来才出声,阿来的新任主人公同样执拗,当他面对当地的大人并应当同他们讲些好话时,他忽地哑口无言”,但“作家笔下如此丰盈充沛的幽默与机智,在叙述者身上消失了,留给他的只剩下回忆”。$5

二是兼顾残暴与明快、现实与诗意的创作特征。《南德意志报》将《尘埃落定》誉为“一部扣人心弦且意味深长的小说”,“它把我们深深吸引到一个古老的世界,闻所未闻的残暴场面与对景色和女性的诗意描写交相辉映,整部小说也因此游走于不同极端与若干层次之间”。$6德国黑森州电台将《遥远的温泉》界定为“诗意现实主义”之作:“阿来拥有令我着迷的叙述能力。他一再想出新鲜措辞,并以贡波斯甲的人物形象建起一座通往想象与魔幻的桥梁,尽管对裙带经济失望至极,但他没有毁灭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就其情况而言,即对另一个西藏的向往。对此,我想用一个德语文学概念加以说明,即诗意现实主义。”德国《明镜在线》评价阿来“这部篇幅不长的小说将一部浪漫主义创作童话的高深魔力与一种具有充分现实依据的、针对专断官僚经济的批判相结合。遥远的温泉余留的,是对它们的向往——一种能够激发文学灵感的至强力量”。$7《普鲁士汇报》亦评论道:“它也是一部让人做梦的小说,因为它描写了我们对远方、对未知、对他者的向往,这种向往仅存留于我们的小说当中。”$8

三是寓意深长的结尾。德国西南广播电台评论道:“(《遥远的温泉》)结尾处,当他(主人公阿来)找寻他迁往城市前埋在某棵樱桃树下的牧马人贡波斯甲早已腐烂的头颅时,作家加以独具象征意义的强调。那颗双目镂空的头颅最终化作尘埃,这是一种奇妙的幻灭仪式。这种美学改编以令人信服的方式承载着这部作品的时代批判思想,即与自然、与传统的疏离。”《联邦报》对《遥远的温泉》寓意深长的结尾也不吝赞美之词:“结尾处,老牧马人的头颅归于尘埃,‘一缕叹息一样的青烟升起又消散。民间故事演变为针对进步思想的一种不易察觉的、浪漫主义的抗议,这是一部艺术品。”$9《新苏黎世报》同样赞叹道:“数年后,当他再次探访‘遥远的温泉,只看到一片钢筋混凝土浇灌而成的投资废墟。‘遥远的温泉一无所剩,‘我们的儿子把它毁掉了。这个结尾的阴郁是难以超越的。”%0

四是超越族别的共性。阿来比较认同萨义德的观点,认为“知识分子的表达应该摆脱民族或种族观念束缚,并不针对某一部族、国家、个体,而应该针对全体人类,将人类作为表述对象”。%1因此,他虽然主要书写西藏,但其情感并不拘囿于西藏,他的作品具有超越族别、关切人类的情怀,这也让德语国家学者产生强烈共鸣,他们将阿来《尘埃落定》与诸多名家名作相提并论,“这部小说为东部藏区作出的功绩,一如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之于哥伦比亚腹地或托马斯·曼之于北德商人群体——他将一片土地、一个社会以及一种(正在消亡的)文化置于文学版图之中”%2;又如“与兰佩杜萨《豹》类似,阿来的大师之作勾勒出一幅封建社会残像,它在鸦片的烟雾缭绕中迎来灭亡的降临”(苏黎世《周日报》);再如“介于历史事实和童话虚构之间的叙述地点还使人想起另一部作品,即库切《恭候野蛮人》”%3。柏林城市杂志《贴士》认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1959年生于四川北部的作家阿来诱使读者全情投入其小说世界——一个远离为人所知的边界与章程的世界”,其中不乏欧洲文学的经典元素,它“将欧洲骑士文学的浪漫主义题材与经典侦探小说善于制造悬念的特征集于一体,既有具体描写又有意味深长的留白”(瑞士《阿尔高日报》)。若用一句话概述,即扎根藏民族的《尘埃落定》“在语言和内容上都要比讨巧的全球化‘世界文学走得更远”,%4无论在内容或是在立意上都具有超越性与普遍性。德国作家泽伦·凯特在书评《乳房像被铁链拴住的狗》中写道:“阅读此书(《遥远的温泉》),读者将收获一张诗意拼图。这不仅因为作家直到小说中段才首度提及作为情节发生地点的西藏,而且因为,这个故事跨越数十年之久,突然跳转至东京,复又回到‘魔法温泉而无损故事的流畅性。”%5德国作家伊尔姆特劳德·顾仕克则进一步指出:“旧与新,艺术与权力,成功与自由,向往与现实是始终彼此关联的对照。阿来展现的西藏出乎我们的预料:没有僧侣,也远没有想象中那样陌生。他的悲伤是世界性的,他的期望同样如此。”%6

五是“语言割裂”与“文化割裂”。《血脉》作为阿来早期作品,烙有阿来童年成长记忆。对此,德语国家学者围绕“语言割裂”与“文化割裂”展开评述。阿丽斯·格林恩菲尔德在其主编的《蝴蝶振翅——藏人叙述》后记中写道:“生于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藏族人接受过汉语教育,尽管他们想把自己当作藏族人,但当他们用汉语写作时,却往往不被自己的社会接受。比如,《血脉》讲述了藏、汉群体中的他者性。当男孩多吉(亚伟)的藏族奶奶和汉族爷爷为他发生争执时,他感受到撕裂的痛楚。”%7德国作家布里吉特·赫尔普玲亦有同感:“该男子在西藏生活几十年之久,建立了家庭,却始终感觉自己是个汉族人。他把这种割裂传承给敬爱爷爷的孙子——叙述者感到自己既是汉族人,也是藏族人,对于自己隶属哪个民族,他陷入两难,痛苦不堪。阿来清楚地表明,这并非学理问题。它纯粹关乎灵魂,灵魂无处安放,因而无以为家。”%8马丁·齐凌尔也在发表于《联邦报》的书评《竭力寻求藏族身份认同》中写道:“在其小说《血脉》中,第一人称叙述者本身便是文化割裂的一个绝佳例证:他来自藏族家庭,但有一个汉族爷爷。之后又来了一位汉族女教师,她带来了一些文明小物件,比如口琴和留声机,最后是一张去往省会城市成都的车票。在那里,这位来自落后文化的机灵孩子获得深造机会。为此,他不得不舍弃自己的语言。”%9

写作语言是德语国家学者评述阿来作品时反复提及的字眼。德国汉学家顾彬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谈到以阿来、扎西达娃为首的藏族作家“身上成问题的地方”,即“他们用汉语写作;他们不(再)能掌握藏文;他们也不(再)住在西藏”。^0布里吉特·赫尔普玲的观点也颇具代表性,“这位世界范围内知名度最高的藏族作家用其学生时代的语言——普通话——写作,也因此不为其藏族同胞完全接受。”^1对此,阿来本人亦有文字佐证,“这些年,部分读了书识了字的藏族人内部,有一股愈演愈烈的思潮,不承认汉语写作……在英国,有人来说,一个藏族人怎么能用汉语写作?我反问,在同一个会场内,怎么没有人去问一个印度作家为什么要用英语写作?”^2作为出身藏族的中国人,阿来自童年起,便“在两种语言之间流浪”^3。穿行于藏语和汉语之间,不仅激发阿来对语言文字的敏感,也使他在创作之初能够广泛阅读当代西方经典作品汉译本,在阿来看来,这是一件极大的幸事。^4部分德国媒体将阿来用汉语写作粗暴地歸结为“汉化”,而忽视了语言与时代发展之间的复杂关系,这无疑是利用落后于时代的意识形态进行价值批判的典型理念,同时也显示出其对中国国情缺乏了解。德国作家、西藏研究专家安德里亚斯·格鲁什科对阿来用汉语写作作出合理化解读,他在刊于《欧亚杂志》的评论文中写道:“阿来用汉语写作,是因为时至今日,藏族社会仍主要由农民和牧民构成,他们由于高文盲率难以理解、也往往缺乏对文学的兴趣,因此作家携其作品转而面向中国热衷文学的庞大群体。”^5

综之,阿来作品在德语世界的译介数量虽难言庞大,但凭借卓绝的文学品质,阿来已然成为藏族文学在德语世界的代表作家。德语国家对于阿来作品的评述以报刊书评为主,虽难免猎奇式阅读与政治性解读,但整体看来,文学审美层面的评述已成主流,德语文坛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评判标准正在悄然变化,这表征着中国当代文学的世界话语权在逐步提升;由此,也让我们对阿来更多作品译介到德语国家满怀信心与期待。

【注释】

a[德]马海默 (Marc Hermann):《“边地书、博物志与史诗——阿来作品国际研讨会”的发言》,转引自余如波、肖姗姗:《阿来作品翻译成20多种语言》,《四川日报》2018年1月18日。

b如黄丹青《阿来〈尘埃落定〉在英语世界的译介研究》(2014)、邹小娟《阿来中短篇小说在英语国家的译介研究》(2017)、季进、李梓铭《英语世界阿来作品的译介与传播》(2019)、邵璐、高晓鹏《〈尘埃落定〉英译本像似性研究》(2019)等。

c如余文都《维索尔伦顺应视角下葛浩文夫妇英译〈尘埃落定〉》(2011)、曲夏瑾《改写理论视角下葛氏夫妇英译〈尘埃落定〉研究——兼谈对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几点思考》(2012)、朱兴毅《〈尘埃落定〉中的藏文化符号英译研究》(2017)等。

dfv$3%2%8^1Brigitte Helbling: Ein neuer Roman des gro?en chinesisch-tibetischen Schriftstellers Alai und Erz?hlungen junger Tibeter. Die Erfindung der tibetischen Literatur, in: Berliner Zeitung, 13.10.2009.

e參见[德]阿丽斯·格林恩菲尔德:《扎西达娃与当代藏族文学》,邓小咏译,《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第15辑)》,西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99-300页。

gAlai: Steppenwind / Pilze, in: Alice Grünfelder (Hg.): An den Lederrimen geknotete Seele. Erz?hler aus Tibet, Zürich: Unionsverlag, 1997.

hAlice Grünfelder: Junge tibetische Literatur, in: Alice Grünfelder (Hg.): An den Lederrimen geknotete Seele. Erz?hler aus Tibet, Zürich: Unionsverlag, 1997, S. 152.

ihttp://www.unionsverlag.com/info/title.asp?title_id=1949

jhttp://www.unionsverlag.com/info/title.asp?title_id=2330#details

kAlai: Roter Mohn, aus dem Chinesischen von Karin Hasselblatt, in: Hefte für ostasiatische Literatur, 35/2003.

lAlai: Roter Mohn, aus dem Chinesischen von Karin Hasselblatt, Zürich: Unionsverlag, 2004.

myz黄振伟、阿来:《著名作家阿来:国内亟待建立经纪人出版代理制》,《财经时报》2006年5月7日。

n胡晓、陈颖:《阿来想把〈格萨尔王〉拍成动漫大片》,《华西都市报》2009年12月15日。

o阿来:《文学对生活有影响力吗?》,《这个世界是有趣的》,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65页。

pAlai: Ferne Quellen, aus dem Chinesischen von Marc Hermann, Zürich: Unionsverlag, 2009.

q$7Ulrich Baron: Die wichtigsten Bücher der Woche, in: Spiegel-Online, 09.09.2009.

rShi Zhanjun (Hg.): Die Hochzeit in Gummistiefeln: Erz?hlungen kleinerer Volksgruppen in China, aus dem Englischen von Rodrigo Belaunde, Wien: L?cker Verlag, 2015.

s阿来:《遥远的温泉》,《北京文学》2002年第8期,第4页。

t参见韩怡宁、汪汉利:《“大声音”的诗化表达——从〈遥远的温泉〉看阿来的“大声音”叙事》,《阿来研究(第2辑)》,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03页。

uAlai: Blutsbande, in: Alice Grünfelder (Hg.): Flügelschlag des Schmetterlings: Tibeter erz?hlen, Zürich: Unionsverlag, 2009.

wAlai: Gela wird erwachsen, in: Karin Hasselblatt (Hg.): Gela wird erwachsen und andere Erz?hlungen aus China: Zweisprachig Chinesisch-Deutsch, aus dem Chinesischen von Karin Hasselblatt und Katrin Buchta, Zürich: Chinabooks E. Wolf, 2009.

xKatrin Buchta: Vorwort, in: Karin Hasselblatt (Hg.): Gela wird erwachsen und andere Erz?hlungen aus China: zweisprachig Chinesisch-Deutsch, aus dem Chinesischen von Karin Hasselblatt und Katrin Buchta, Zürich: Chinabook E. Wolf, 2009.

@7@8#3阿来:《地域或地域性讨论要杜绝东方主义》,《阿来研究(第3辑)》,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3页。

@9$1$2%3Fokke Joel: Ein guter Fürst, Tibeter Alais historischer Roman “Roter Mohn” entpuppt sich als Experiment in Sachen Machtkritik, in: Der Freitag, 26.03.2004.

#0#7Martin Z?hringer: ?ber alle Berger hinweg, in: Die Tageszeitung, 13.04.2004.

#1^2阿来:《翻译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阿來研究(一)》,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1页。

#2参见阿来:《大地的阶梯 后记》,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60页。

#4阿来:《小说,或小说家的使命——〈格拉长大〉韩文版序》,《看见》,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68页。

#5$0%4Harald Loch: Tibet unverkl?rt. Alai “Roter Mohn”, in: Neues Deutschland, 21.10.2004.

#6^5Andreas Gruschke: “Roter Mohn” von Alai, in: Eurasisches Magazin, 20.04.2005.

#8Ingeborg Sperl: Der Idot, das Opium und der Syphilis, in: Der Standard, 28.05.2004.

$4Kabir Mansingh Heimsath: Ein literarischer Wirbelwind aus Tibet. In: Bücherbogen Frühjahr 2004, Zürich: Unionsverlag, 2004.

$5%0Ludger Lüthehaus: Vom Ende des alten Tibets, in: Neue Züricher Zeitung, 07.01.2010.

$6Süddeutsche Zeitung, 08.07.2004.

$8Anna Gaul: Besuch bei einem “begradigten” Volk. Melancholischer Roman über die Ver?nderung Tibets unter chinesischer Pr?senz, in: Preussische Allgemeine Zeitung, 19.12.2009.

$9Ulrich Baron: Tibets verschwundene Sch?nheit, in: Der Bund, 23.04.2010.

%1阿来:《空山〈三记〉》,《看见》,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59页。

%5S?ren Kittel: Brüste wie Kettenhunde, in: Die Welt, 11.10.2009.

%6Irmtraud Gutschke: Ewige Sehnsucht, in: Neues Deutschland, 17.10.2009.

%7Alice Grünfelder: Nachwort, in: Flügelschlag des Schmetterlings. Tibeter erz?hlen, Zürich: Unionsverlag, 2009, S. 241.

%9Martin Z?hringer: Mühsame Arbeit an der tibetischen Identit?t, in: Der Bund, 21.08.2009.

^0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范劲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47页。

^3^4阿来:《穿行于异质文化之间——在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上的演讲》,《看见》,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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