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
记得数年前读完《篡改的命》,兴奋了好一阵,为当代文学高兴了一把。这个小说不是没有问题,但它的鲜活与饱满非比寻常,至少在技术上有指标性意义。一个个坚实的细节差不多是呼啦啦喷涌,是话赶话扑面而来,全程紧绷,全程高能,构成了密不透风和高潮迭起的打击力。老把式们才知道这种活有多难。这种小说不是写出来的,是活出来的,是一段岁月深处蕴积和发酵的生命本然。换句话说,一个作家如果没有足够的痛感,没有在底层民众那里的血肉联系和深长根系,不可能实现这样一次文学爆破。
作者的语言也炉火纯青,既干干净净,又生龙活虎,刚柔相济,收放自如,随处可见造型的高精度和感觉的高含量,土话、雅语、流行语的资源融为一体,显示出不可多得的语言敏感和写作修养。
可惜,眼下中国的小说太多,以至这样的作品——乃至更好的作品,都可能不被珍惜。其原因之一,是新一代主流的读者和批评家正在登场。作为文学市场主要的购买力和话语权所在,他们大多成长于都市,是教育擴招、文凭比拼、书本如山、网络如海的产物,第二手、第三手……的间接知识大增,直接知识却锐减,离实际生活越来越远。于是,这些文本生物的快餐化阅读,就像热带居民之于冰雪,或低龄娃娃之于婚恋,缺乏入骨的亲历经验打底,理解力日趋钝化和失敏。他们常说得似无大错,却很难读出字里行间的心跳、呼吸、血压以及肾上腺素,不分精粗和真伪地囫囵吞枣一番,到头来只是固化自己的“信息茧房”(女权呵,乡土呵,反讽现实呵,等等)。让他们在几枚流行标签之外,在教科书的概念淹没之外,体会“老戏骨”与“小鲜肉”的差别,并不容易。
《篡改的命》富有“老戏骨”的成色,因此有点生不逢时——按接受美学的说法,作家只能走完创作的前半程,如果没有足够受众的感应机制加以匹配和承接,再好的前半程也只是一种扑空。
作家几乎没法对这一点负责。
在这里,明知扑空的冷冷真相,却还死心塌地地热爱生活与热爱文学,这种二货是不是也算一种豪迈的绝命英雄?
这一小说的作者东西,很多年前与我相识于中国作家访蒙代表团。当时因唯一的中方译员只懂旧蒙语,不懂字母化的新蒙文,经常译得抓耳挠腮,有三没四,七零八落,让双方的同行不免尴尬。一个个草原长夜里总得做点什么吧。大家围着炉火或篝火,不能总是相互傻笑、比划比划、把马奶酒一圈又一圈地闷头喝到深夜。这时候,最好的交流方式当然只能是唱歌了。就像我在一篇短文里说过的,一位副省长,一位司机,一位乡村教师,我所见到的这些人一旦放开歌喉就都成了歌手,卸下了一切社会身份,回归蒙古人两眼中清澈的目光。他们的音流既简洁,又动人,一句句直捣心灵,而且似乎库存曲目无限,唱上几天几夜也决不重复,很快就碾压得中方人员一个个傻眼。
幸好还有一个东西,真是个好东西,不仅写得出《没有语言的生活》 《耳光响亮》等小说佳作,还是一个平时深藏不露的金嗓子和歌篓子,关键时刻拉得出,顶得上,孤军奋战,力抗群雄,把民歌、红歌、儿歌、流行歌统统打出去,到最后,连冒牌充数的日本歌、越南歌也凑上,总算给中方保住一点面子。
唱饿了,我们回到客房偷偷做泡面——蒙古人民瞧不上植物性食材,日复一日的大块牛羊肉实在让人受不了,几天下来已吃得我们嘴皮起泡,于是随身带来的泡面,眼下便成了南方来客巨大的幸福。
享受泡面时,我们都惊叹蒙古草原上传统音乐资源的深广与瑰丽。想想那个王洛宾,曾被我等奉为歌王和乐神的,放到这里有何稀罕呢?一大碗马奶酒依次传下去,传到哪里都是一堆堆蒙古版老王。如果我们不是已经误入文学歧途,在这里混个一年半载,将来岂不是也可能成为张歌王或李歌王?
代表团回京解散,大家各自东西。那以后,有时他来海南,我不在。有时我去广西,他不在。听说他有次差点被某个一线大都市的文化部门挖去,最终没有去,是不是他舍不下家乡,一如王洛宾不愿割离他的中亚腹地,我不知道。
他为人温和,处事谦让,不擅八卦,不谙套路和姿态,既无文人中常见的高冷,总是憋住人生苦难和高深哲学的那种,也无文人中多见的放荡,已经奢华和牛逼到自己都不耐烦的那种。要是说到文学,他一声嘿嘿,一声哎呀,总是说同行的好,比如哪一本或哪一段的精彩——这种人放到任何一个人群里,大概都像个寻常的路人甲,像个广西边地的中学语文教师,最喜欢赏析范文,不易成为人们目光的聚焦点。
有一次我可能得罪这位身居省作协主席的路人甲了。想必是他受人之托,情不得已,为广西某县找枪手,出面请我写一篇宣传该县大好形势和美丽景象的文章,据说酬金不菲。不看僧面看佛面,一篇千字文照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好不容易来广西一趟,已吃过他们的酒席了,由他们陪着游山玩水了,居然还是没心没肺地摇头,说自己最不习惯命题作文,给出一个闭门羹,让他们脸上有点挂不住。
感谢东西君子大量,后来居然毫不介意。不知何时,他还给我这只白眼狼寄来一盒上等好茶。想想也奇怪,既非节庆,亦无喜事,而且好长一段日子互不联系,没头没脑的一盒茶叶是啥意思?
电话里,我这才知道他不过是日前读了我一篇旧作,觉得喜欢,居然有点想念我了,兴之所至便担心我家的茶叶不够好。
在这一刻,我突然明白,像东西这样的同行,虽交往不多,但我笔下的每一个字可能都被他盯上了,被他严查细审——差不多是我身后永远也无法摆脱的一双眼睛。我相信他也是这样,潜居在北部湾的那一端,下笔时也许会把我预设为重要的读者之一,一直在什么地方暗暗盯着他。这也许没什么不好。既然大家都在文学里立心托命,这辈子已干不了别的什么,那么一种隔空跨海的相互监控,其实是我们的缘分与幸福。
202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