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杜茂林 南方周末实习生 彭思聪
各地中小学陆续开学复课,4月24日,教育部发布指导建议,要求开学前后要及时进行师生心理健康状况摸底。图为2020年4月20日,杭州,学军小学求智校区,四、五、六年级学生开学返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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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更大的难题摆到了学校面前——是等学生慢慢恢复状态,还是尽快完成本学期的教学任务?
困在家里这些天,父母当着她面翻看了手机聊天记录。“他们不知道我拿着手机在学习还是在玩,看我和别人聊天,就担心我在早恋。”
各地中小学陆续开学复课之时,4月24日,教育部官网发布指导建议,要求开学前后要及时进行师生心理健康状况摸底。
饭桌旁,杭州高二学生王戈(化名)拿起碗,又放下,叹了一口气。
这是2020年4月3日,疫情后期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争吵、沉默、消沉打破了这份平常。
一声叹息最终演变成一场冲突。母亲以为王戈嫌饭菜难吃,便抱怨他在家什么事都不做,还挑三拣四。其实王戈原本只是在为等会要上的网课烦躁,被冤枉一顿,他冲着母亲吼了一句,“你无理取闹。”王戈不想再争吵,也不愿知道母亲为何发火,转身回到卧室,重重摔了门。
新冠肺炎以一种未曾预想的方式侵入人们的生活。居家隔离使家庭——不管是夫妻还是亲子之间——面临一个新的“威胁”:冲突。在4月初的接连几天,一场又一场冲突在王戈家里爆发。王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时是因为自己起晚了,有时是因为玩游戏,有时他自己也不知道缘由。
很难说冲突的种子是何时埋下的,但王戈总觉得,八十多平方的房子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焦虑弥漫。前述冲突爆发的当天晚上,他拨通了心理咨询热线,期冀在电话那头寻求安慰。当然,他瞒着父母。
类似的求助,浙江省心理卫生协会理事长赵国秋疫情期间每天都能接到三四十个,这远超以前的数量。因疫情困在家中的日子里,巨大的学业压力,较差的自控能力,以及平日里“没空较真”的亲子矛盾,都被放大。无论家长还是孩子,心理的脆弱在疫期暴露无遗。
“相比于成年人,中小学生对自我情绪的识别更为困难。”赵国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往往只是简单克制,而不知道哪一天这种情绪会吞噬自己,严重的人甚至会萌发轻生的念头。
“能让我妈妈回避吗?”
离坐班还有十几分钟,4月24日临近13:00,赵国秋的门诊室外,已经有学生在等着。
等待咨询的学生往往有父母陪同,焦躁不安就写在脸上。一个初三女孩和妈妈走了进来,像往常一样,赵国秋想让女孩自己介绍情况。旁边的妈妈急切地插话,一句接着一句。
赵国秋望着女孩问,“你妈妈说的对吗?”一旁的女孩看着他,柔弱地问道,“能让我妈妈回避吗?”
赵国秋还未来得及回答,这位母亲已面露愠色,“你都是我养大的,你的话我有什么不可以听的?”
妈妈的强势让女孩再次陷入低落。为了让咨询顺利开展,赵国秋让母亲到外等候,他需要和孩子单独聊聊。母亲不情愿地走了出去,门被关上的一瞬,女孩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真不想再做人了。她总是不讲道理,不依不饶。”
冲突缘于疫情期间的一次在线考试。这次考试,她的语文只得了85分。妈妈很不满意,批评她“不像话,从来没有考过这么低的分数”。
她觉得委屈,询问班主任自己的成绩排名。班主任告诉她,她考得很好,这个成绩在班里能排进前三。这依然难以打动妈妈追求最好最优的心,“只要90分以下,你就必须要检讨。”
“其实她的成绩在年级里都名列前茅。”赵国秋回忆说,她妈妈的态度让原本负担沉重的女儿选择用绝食来对抗高压。绝食持续了三天,妈妈慌了,只好带她来找医生。
相比绝食,更严重的是低落情绪。因为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被迫增加,原有的罅隙迅速扩大。她开始焦虑,接着失眠,严重的时候想到死亡。
幸运的是,这个女孩只是念叨着自杀,有的学生在复课前后已经迈出了这一步。
庞红卫是浙江省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指导中心办公室主任,一直关注着省内各中小学学生的心理健康情况。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每次长假期结束,学生返校后就会显现一些心理问题。倘若问题严重,得不到及时诊治,有时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悲剧。
据庞红卫了解,这次疫情复课后,全国范围内出现了一些极端事件,数量或较同期有所增长。南方周末记者从多个渠道了解到,尽管这些悲剧鲜有公开,但在从事心理研究的学者和学校圈内,这又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干预在“爱”的名义下进行
一些念头会在某些时刻突然而至。
前述初三女孩上门求助那天,赵国秋记得很清楚,从13:10坐诊到19:35,他和32个学生细致交谈。其中,一半以上有过自杀的意念甚至行为。“症状非常强烈的有7个,已被专门机构收治。”
在赵国秋看来,中小学生心理问题不仅仅是心理问题,更是社会问题。“单一的成功学标准让孩子的压力太大。”
浙江省高校心理危机干预与研究中心执行副主任傅素芬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她接触的大部分案例中,学生心理问题的产生与疫情关联不大。自卑、孤独、学业压力大、亲子矛盾……常见的不外乎这几种。但疫情如同催化剂,把有些情绪放大了。
居家不出门的日子里,学生每天起床、上网课、睡觉——这种钟表一样的生活,压缩了他们的社交时间,增加了和父母的相处。封闭的“时空”里,原有的被回避的矛盾不断发酵,最终酿成“冲突”。
一位高三学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困在家里这些天,父母当着她面翻看了手机里的聊天记录。“他们不知道我拿着手机在学习还是在玩,看我和别人聊天,就担心我在早恋。”
对中国大多数父母来说,沟通并非最有效的方式,远不如直接翻手机来得简便。若遇到孩子反抗,脾气好的说一句“我也是为你好”,脾气不好的可能就是一顿打骂。
许多干预在“爱”的名义下进行。在专家的分析里,父母觉得自己一切为了孩子,可以奉献所有的爱,孩子却觉得那份爱绑住了自己的手脚。在长期的博弈中,孩子或离家出走,或用自杀来威胁父母,父母担惊受怕,睡不好,出错率高,情绪更加焦虑,亲子关系愈发焦灼。
孩子也找不到更好的沟通方式,更加孤单,有时甚至会演变成一种对生的绝望。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一百多年前的著作《自杀论》放在今天仍可作为参照:个体的社会关系越孤立、疏离,便越容易自杀。“集体的力量,是最能遏制自杀的障碍之一。”
或许正是在新冠肺炎疫情导致的特殊的孤立中,学校集体生活对个体心灵慰藉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
“我就想过自杀。”前述被父母翻看手机聊天记录的高三学生说,但她并没有付诸行动。在她看来,能扼杀这个念头,还是自我调解,听歌、哭泣都是方式。“求助仍是排在最后的一个选项。”
而当复课来临,新的不适应开始显现。松垮的神经又再绷紧。“特别是那些上网课不认真的孩子,突然回归的课程负担让他们变得不安,厌学的情绪就会蔓延。”傅素芬接手的案例中,这样的情况很多:难以集中注意力、爱瞌睡。当这些情况被父母知道,缺乏有效沟通的冲突又会上演。
心理危机反应有时被突然唤醒
相比于轻生,焦虑和恐慌更为普遍,影响着学生的食欲、睡眠和精力。在受访学者看来,有时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或情感流露,就埋下了一颗焦虑和恐慌的种子。
陶青是杭州市萧山区教育局教研室心理健康教研员,近两个多月,咨询电话从四面八方打来。她发现,父母和孩子虽在同一个屋檐下,但仿佛置身两个世界。
“父母总觉得孩子什么都不懂,但实际上只是他们忽视了。”陶青说,3月的一天,她接到一个初中学生的电话。起初很平静,但当她开始说话,学生便急切地打断,紧接着又是沉默。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才再次传来。
几天前,这名学生听到父母在卧室里谈论自家的工厂。由于招不到人,无法开工,他们年前购置的原料积压在厂房里,资金无法回笼,工厂有倒闭风险。“爸爸妈妈很着急,但从来不会跟我说,我担心他们,也担心家里的经济状况,有时会害怕得睡不着,我该怎么办?”他在电话里对陶青说。
陶青分析,现在的学生敏感、早熟,能更敏锐地捕捉到周围信息,“别把他们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家长也得跟着成长,主动了解孩子所思所想。“学业分数之外,还有很多方面需要家长重视。”
困于疫情期间的情绪迁移、泛化、传染,令各地中小学生中都或多或少出现情绪波动较大的心理危机反应,这在一些学术论文中也有所证实。
刊于《中小学心理健康》的论文《新冠肺炎疫情时期中学生心理健康状况及影响因素调查分析》提到,西南大学心理学部及西南大学附属中学的学者,对四川省10所中学3512名中学生在抗疫期间的心理健康水平、应对方式和社会支持情况进行调查分析。结果显示,受此次疫情影响,大多数中学生情绪上有较大波动,强迫反应较多,少数学生还存在抑郁、焦虑、人际关系敏感、适应性不良等危机反应。
这些危机反应有时是被突然唤醒的。
2020年4月4日,全国举行哀悼活动。对汶川映秀的一些学生来说,死亡的记忆突然闪回,进而弥漫成一种暂时难以抹去的情绪。情绪里夹杂着不安、焦虑甚至消沉。
随后几天,七一映秀中学专职心理学课教师陈和琼就接到不少学生求助。汶川地震时,陈和琼曾被塌陷的教师公寓埋了三天。从恐惧中恢复后,她经过国家培训,成为心理咨询师,多年下来经验丰富。
陈和琼从求助中知道,在默哀的几分钟里,他们想到了12年前亲人逝去的场景,“有些学生是忽然陷入到负面情绪里。”陈和琼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要做的就是陪伴、引导,让他们从情绪中走出来。“目前来看,效果都还不错。”
陈和琼记忆里,有个找她咨询的学生,父亲在汶川地震中去世,2017年母亲也因病离世。疫情期间,他在电视里目睹他人遭受苦难,产生共情,把别人家庭的创伤迁移到自己的情绪中。
陈和琼让他作画表达自己的情绪。他随即作了一幅,画面里,他撑着一把黑伞,大大小小的雨滴从天空落下,黑压压的密云悬挂在头上。
这是陈和琼最担心的情况,学生出现“复杂性创伤”。这些有过创伤经历的人,面对突然的疾病,叠加产生更为复杂的心理创伤,这时便需要一对一的深入治疗。
赶进度还是给学生减压?
每个一对一治疗后面,都隐藏着一个学生复杂的心理世界。世界需要一寸寸打开,这意味着精力和时间。而对有升学压力的中小学来说,心理健康建设和升学这两样,都重要。
关于中小学心理建设,2015年教育部发布了《中小学心理辅导室建设指南》,要求每所中小学至少配备一名专(兼)职的心理健康教育教师。
在陶青看来,这样的配比放在平日尚可勉强支撑,但遇到突发情况,比如此次疫情,人员少导致运转不灵的危机就会凸显,“前来咨询的学生数量成倍增长”。
就在各地中小学陆续开学复课之时,4月24日,教育部官网发布《给全国中小学校新学期加强心理健康教育的指导建议》,要求开学前后要及时进行师生心理健康状况摸底。
庞红卫介绍,浙江省教育厅分别面对教师、家长和学生已先一步启动相关专题讲座,以预防各种心理问题及“疫后综合征”,针对厌学、焦虑、亲子矛盾等问题提出建议。
前一天,4月23日,赵国秋就受邀给浙江省内中小学老师授课,主题是复学后学生心理危机的识别。“现有的关注还不够。”他说,要关注的求助者不仅有学生,还有授课老师,他们同样经历着疫情。
事实上,赵国秋发现,老师的不良情绪也会辐射到学生身上,不该生气发火时,也会控制不住。
各地复学后,一个更大的难题摆到了学校面前——是等学生慢慢恢复状态,还是尽快完成本学期的教学任务。在学校眼里,任务在那摆着,如果慢慢等,进度肯定赶不上,倘若补课赶进度,又怕出现学生压力爆发乃至自杀等“校园危机”。
在这两难选择当中,各地教育部门常常会制定一个指导意见。具体怎么做,学校在两难间走着钢丝,全靠即兴式的灵活来保持微妙的平衡。
有些地方明令禁止复学后一个月内组织考试,有地方虽然组织了“见面考”,但一直不公开成绩。“一方面家长急切想知道孩子疫情中上网课的效果,另一方面是学生担惊受怕的心态。”成都市天府新区某小学老师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学校还在思索,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家长学生正确地对待这次考试。
仅凭学校的力量是不够的。“所有的工作我们都在做,但怎么来解决学校和社会不重视心理教育的问题呢?”这名小学老师说,归根到底,考试分数这根“指挥棒”还在那里,只要它还杵着,中心工作还得围着它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