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渡

2020-05-06 09:02袁良才
百花园 2020年4期
关键词:渡船县长乞丐

袁良才

一道河、一只船、一个老头儿、一条狗,构成一方天地。

老头儿很老了,脸上的胡须比河滩里大片大片的芦苇花还要白,腰身佝偻得像晒成酱紫色的一只老虾米。谁也说不清老人有多大年纪了,在这里风里雨里摆渡历经了多少个春夏秋冬。似乎自有了这个渡口,有了这条河,老人家就在这两山夹一河的地方当摆渡工了。

人们说,河里有多少浪花,老头儿身上就有多少故事。

老头儿没文化,扁担倒了也不认得是个一字,却有一个很雅气的名字,叫梅玄印,不知是哪个土秀才取的。靠水吃水,别人家以捕鱼捞虾为生,梅家则成了摆渡世家,送走了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到梅玄印从爹手里接过竹篙时,已是民国年间了。

那时候国共之间打红了眼,梅玄印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摆渡不过勉强混个肚儿圆,当然是劳苦大众,游击队就争取他,梅玄印一不小心成了地下交通员,多次送同志们过河,也多次传递过情报。本来,他完全可以奔个好前程,后来革命胜利了嘛。人们为他叹息,都怪他烂泥扶不上墙,栽在裤裆上。

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叫俞娟,生得那真叫一个俊,两府十三县找不出第二个。一次她带着丫鬟打这里过河赶观音庙会,青春勃发的梅玄印一下子就被俞小姐摄走了魂儿。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梅玄印尽管一见之下浑身像着了火似的,但也只能是心里痒痒,咽咽口水而已。船到河心,一股怪风冷不丁刮来,渡船打摆子似的颠簸起来。俞小姐惊叫连连,右手腕上的一只祖传翡翠玉镯滑脱掉水里了。人虽安全到了对岸,可俞小姐早哭得梨花带雨,也无心去赶庙会了。丫鬟嗔怪梅玄印:“你怎么摆渡的?玉镯就是我家小姐的命,你赔!你赔!”小伙子着了慌,急得头上汗粒子直冒,接着纵身跃入河中,游到河心处脑袋就不见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伙子的脑袋迟迟不见重新冒出来。俞小姐这下急了,转涕为嗔,埋怨丫鬟多嘴,言语太刻薄。忽听哗啦一声,梅玄印手里举着玉手镯钻出水面,兴高采烈地划回岸边。

人们说,都是玉镯惹的祸,这一来俞娟死活要嫁摆渡佬。俞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同意的,梅玄印的上级也坚决反对,要他站稳阶级立场。

一天夜里,俞小姐偷跑出来,哭着央求梅玄印带她私奔,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隐姓埋名到白头。梅玄印毕竟是有组织的人,他犹豫再三,推开了泪人儿,劝她回去,找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梅玄印还流着泪说:“我俩是有缘无分哪!”

俞小姐伤心欲绝地跑开了。梅玄印哪里会想到,她偷偷折返回来投了河!梅玄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俞娟的遗体打捞上岸。俞家半点儿不领情,反把梅玄印打个半死,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伤愈后,梅玄印还是在这条河上摆他的渡船,游击队再也没叫他送过信了。白天渡客来来往往还好些,到了晚上,梅玄印一个人待在渡口附近的窝棚里,只有一条狗趴在他的脚下,一阵阵心痛胜似刀绞。他哭,他吼,夜风把他凄厉的声音带出很远很远。第二天早起,梅玄印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照常摆渡。

一道河、一只船、一个人、一条狗,构成一处野渡的风景。按祖传规矩,渡一回河,每名渡客给一个铜板。梅玄印就这样过着清汤寡水的日子,似河里的水,若野地里的风。

一天,一个老乞丐带着一个年少的女乞丐乘船过河。老乞丐拿不出钱,扯过女乞丐对摆渡佬说:“收留下她吧,给你洗衣做饭、生儿添女。”梅玄印说:“我有老婆了。”“在哪里?”老乞丐问。“在水底。”梅玄印一指河心,颊上淌下两行泪来。接着,梅玄印幽幽地说:“我这辈子哪里也不去了,就陪着俞小姐,日日夜夜,生生死死。”

新中国成立了。一道河、一只船、一个男人、一条狗,似乎是这里永恒的风景。一天,梅玄印見到了两位熟悉的渡客。男的穿中山装,气宇不凡;女的碎花破袄,土里土气。

“恭喜恭喜!刘队长,您当上县长了,我高兴!”

“你小子,要不脱离革命,还会在这儿当摆渡佬?”

梅玄印红了脸,讪讪道:“刘县长是接嫂夫人去县城?”女的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姓刘的逼我离婚哩!不晓得被哪个狐狸精迷上了。”

这时船到河心,没见刮怪风,渡船却猛地摇晃起来,正呵斥女人的刘县长扑通一声掉到了河里。他是个旱鸭子,边喝水边喊“救命”。梅玄印没事人似的站着没动,只见那土里土气的女人却不管不顾地跳进冰冷的激流里,救起了男人。梅玄印继续撑他的船,自言自语地大声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喽——!”到了岸边,刘县长忽地搂住女人:“傻瓜,我跟你开玩笑呢!不然,你怎肯随我进城生活?”女人破涕为笑,攥起小拳头捶打刘县长。梅玄印却别过脸去,双眼蒙眬。

一道河、一只船、一个老人、一条小狗,构成一方风景。风景依然年轻,老人却老得不能再老了,他差不多快撑不动渡船了。已经没有人坐他的渡船了,因为渡口上已横空架起了一座现代化的大桥,如一道绚丽的彩虹卧在两山之间。

老人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和以往无数个日月一样,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一个人再登上过他斑斑驳驳的渡船了,不打紧,每隔一个时辰,他就将渡船撑到对岸;再过一个时辰,老人又把渡船撑过来。来来回回,乐此不倦。

人们叹息:“老人家怕是疯了、痴了。”

终于,有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上了渡船,对老人说:“梅老,我要渡河。”老人什么话也没说,艰难地撑开了渡船。船到河心,男人准备跳河,却被老人一句沉甸甸的话按住了:“汤局长,你别跳,跳下去我也会把你捞上来。”汤局长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

“人失足落水不可怕,呛了水还不肯把脏水吐出来,就真的没救了。”

老人把男人送回岸边,男人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梅老给建造大桥捐款。”

老人捋着大片大片芦苇花似的胡须说:“谁说我捐过款?我一个摆渡的孤老,会自断生路吗?大家真以为我疯了痴了?”

男人笑笑,去了。

野渡,只剩下一个垂暮的老人,和一条似乎不会叫唤的小狗……

[责任编辑 吴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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