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勇
看来,你对文学已有相当修养,不必再需任何指导,我只想推荐几本书,望你看后能从中汲取教益,尤其在人生艺术方面,有所提高。
莫罗阿:一,《恋爱与牺牲》;二,《人生五大问题》。(两本都是格拉塞版)
巴尔扎克:一,《两个新嫁娘的回忆》;二,《奥诺丽纳》(通常与另两个故事合成一集,即《夏倍上校》与《禁治产》)。
因你对一切艺术很感兴趣,可以一读丹纳之《艺术哲学》(Hachette 出版,共两册)。这本书不仅对美学提出科学见解(美学理论很多,但此理论极为有益),并且是本艺术史通论,采用的不是一般教科书的形式,而是以渊博精深之见解指出艺术发展的主要潮流。我于一九五八年及一九五九年译成此书,迄今尚未出版,待出版后,当即寄聪。
你现在大概已经看完《约翰·克利斯朵夫》了吧?(你是看法文版,是吗?)这书是一八七○年到一九一○年间知识界之史诗,我相信一定对你大有启发。从聪的来信看来——虽然他信中谈得很少,而且只是些无意中的观察所得——自从克利斯朵夫时代以来,西方艺术与知识界并无多大的改变:诚实,勤奋,有创造能力的年轻人,仍然得经历同样的磨难,就说我自己,也还没有渡完克利斯朵夫的最后阶段:身为一个激进的怀疑论者,年轻时惯于跟所有形式的偶像对抗,又深受中国传统哲学道德的熏陶,我经历过无比的困难与无穷的痛苦,来适应这信仰的时代。你记不记得老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的儿子,年轻的乔治之间的种种冲突?(在《复旦》的第三部)这就是那些经历过大时代动荡的人的悲剧。书中有某些片段,聪重读之后,也许会有崭新的体会。另一方面,像高脱弗烈特。摩达斯太、苏兹教授、奥里维、雅葛丽纳、爱麦虞限、葛拉齐亚等许多人物,在今日之欧洲仍生活在你的周围。
当然,阅读这部经典杰作之后,所引起的种种感情,种种问题,与种种思虑,我们不能在这封信中一一讨论,但我相信,看了此书,你的视野一定会扩大不少,你对以前向未留意过的人物与事迹,一定会开始关注起来。
……你可敬的父亲也一定可以体会到我的心情,因为他写信给我,把聪演奏会的情况热情地详述了一番。知道聪能以坚强的意志,控制热情,收放自如,使我非常高兴,这是我一向对他的期望。由于这是像你父亲这样的艺术家兼批评家告诉我的,当然极为可信。没有什么比以完美的形式表达出诗意的灵感与洋溢的热情更崇高了。这就是古典主义的一贯理想。为了聪的幸福,我不能不希望他迟早在人生艺术中也能像在音乐艺术中一样,达到谐和均衡的境地。
注:此信是傅雷写给儿媳弥拉(傅聪之妻)的。
一九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
你并非是一个不知感恩的人,但你很少向人表达谢意。朋友对我们的帮助、照应与爱护,不必一定要报以物质,而往往只需写几封亲切的信,使他们快乐,觉得人生充满温暖。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以没有时间为推搪而不声不响呢?你应该明白我两年来没有跟勃隆斯丹太太通信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沉默很容易招人误会,以为我们冷漠忘恩,你很懂这些做人之道,但却永远不能以此来改掉懒惰的习惯。人人都多少有些惰性,假如你的惰性与偏向不能受道德约束,又怎么能够实现我们教育你的信条:“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
一九六一年二月六日上午
昨天敏自京回沪度寒假,马先生交其带来不少唱片借听。昨晚听了维伐第的两支协奏曲,显然是斯卡拉蒂一类的风格,敏说“非常接近大自然”,倒也说得中肯。情调的愉快、开朗、活泼、轻松,风格之典雅、妩媚,意境之纯净、健康,气息之乐观、天真,和声的柔和、堂皇,甜而不俗:处处显出南国风光与意大利民族的特性,令我回想到罗马的天色之蓝,空气之清冽,阳光的灿烂,更进一步追怀二千年前希腊的风土人情,美丽的地中海与柔媚的山脉,以及当时又文明又自然,又典雅又朴素的风流文采,正如丹纳书中所描写的那些境界。——听了这种音乐不禁联想到亨待尔,他倒是北欧人而追求文艺复兴的理想的人,也是北欧人而憧憬南国的快乐气氛的作曲家。你说他有人情味是不错的,因为他更本色,更多保留人的原有的性格,所以更健康。他有的是异教气息,不像是被基督教精神束缚,常常匍匐在神的脚下呼号,忏悔,诚惶诚恐的祈求。基督教本是历史上某一特殊时代,地理上某一特殊民族,经济政治上某一特殊类型所综合产生的东西;时代变了,特殊的政治经济状况也早已变了,民族也大不相同了,不幸旧文化——旧宗教遗留下来,始终统治着二千年来几乎所有的西方民族,造成了西方人至今为止的那种矛盾,畸形,与十九、二十世纪极不调和的精神状态,处处同文艺复兴以来的主要思潮抵触。在我们中国人眼中,基督教思想尤其显得病态。一方面,文艺复兴以后的人是站起来了,到处肯定自己的独立,发展到十八世纪的百科全书派,十九世纪的自然科学进步以及政治经济方面的革命,显然人类的前途,进步,能力,都是无限的;同时却仍然奉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神为主宰,好像人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再加上原始罪恶与天堂地狱的恐怖与期望:使近代人的精神永远处于支离破碎,纠结复杂,矛盾百出的状态中,这个情形反映在文化的各个方面,学术的各个部门,使他们(西方人)格外心情复杂,难以理解。我总觉得从异教变到基督教,就是人从健康变到病态的主要表现与主要关键。——比起近代的西方人来,我们中华民族更接近古代的希腊人,因此更自然,更健康。我们的哲学、文学即使是悲观的部分也不是基督教式的一味投降,或者用现代语说,一味地“失败主义”;而是人类一般对生老病死,春花秋月的慨叹,如古乐府及我们全部诗词中提到人生如朝露一类的作品:或者是愤激与反抗的表现,如老子的《道德经》。就因。为此,我们对西方艺术中最喜爱的还是希腊的雕塑,文艺复兴的绘画,十九世纪的风景画,——总而言之是非宗教性非说教类的作品。——猜想你近年来愈来愈喜欢莫扎特、斯卡拉蒂、亨特尔,大概也是由于中华民族的特殊气质。在精神发展的方向上,我认为你这条路线是正常的,健全的。——你的酷好舒伯特,恐怕也反映你爱好中国文艺中的某一类型。亲切,熨帖,温厚,惆怅,凄凉,而又对人生常带哲学意味极浓的深思默想;爱人生,恋念人生而又随时准备飘然远行,高蹈,洒脱,遗世独立,解脱一切等等的表现,岂不是我们汉晋六朝唐宋以来的文学中屡见不鲜的吗?而这些因素不是在舒伯特的作品中也具备的呢?——关于上述各点,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关于远阻而你我之间思想交流,精神默契未尝有丝毫间隔,也就象征你这个远方游子永远和产生你的民族,抚养你的祖國,灌溉你的文化血肉相连,息息相通。
(节选自《傅雷家书》,文章有删改)
内 容 揽 胜
《傅雷家书》摘编了傅雷先生和夫人1954年至1966年间写给儿子傅聪的信函共180多封。1998年三联书店出版第五版时,又编入14封新发现的信函。自1981年出版以来,《傅雷家书》一版再版,不论是大陆还是海外,影响深远。
傅雷,1908年生于上海,翻译家,文艺评论家,译遍法国重要作家如伏尔泰、巴尔扎克、罗曼·罗兰的代表作,形成了“傅雷体华文语言”,同时也是中国民主促进会的缔造者。
辑印在这本集子里的,不是普通的家书。贯穿全部书信的情意,是傅雷要儿子知道国家的荣辱,艺术的尊严,能够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长篇累牍的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闲话],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第一,我的确把你当作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时给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
《傅雷家书》的文化格调应该说是“顶级”的。傅雷本人对古今中外的文学、音乐、绘画涉猎广泛,研究精深;而他培养的对象又是自小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最终成为国际钢琴大师的傅聪,所以傅雷对儿子的家教是“全方位”和“高品位”的。傅雷夫人朱梅馥女士在给傅聪的信中写道:“你别忘了:你从小到现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国独一无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作为家書的直接受益者傅聪说,父亲用“诗一般的语言”让他确立了“人生的信念”。楼适夷先生称道《傅雷家书》是“一部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读物”。
1966年9月3日凌晨,因不堪政治迫害,傅雷和夫人双双在寓所自杀。而傅雷苦心孤诣、垂范后人的教子家书成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表白。诞生于特殊年代的《傅雷家书》历久弥新,昭告世人:“一颗纯洁、正直、真诚、高尚的灵魂”其“最后真实的光不能永远掩灭,还要为大家所认识,得到他应该得到的尊敬和爱”。
艺 术 解 码
真诚隽永,自然炽烈,充满亲和力是《傅雷家书》的艺术底蕴。洋洋洒洒数万言,无论是对国事、政事的看法,艺术探讨,对儿子的嘘寒问暖,还是教诲儿子铭记国家的尊严和荣辱,劝导做人的态度和品格,一字一句均爱意涌动。儿子在数万里之外,正准备一场重要的演奏,爸爸却好似候在场外的家长一般,殷切地注视着他的每一次行动,设身处地预想他在要走去的道路上会遇到的各种可能的情景,并替他设计应该如何对待。读者从散发着热度的字里行间,感受到的是如襁褓中的婴儿记住了父母的体温和心脏的搏动,自然、温馨,如细雨润物般,充满了亲和力;炽热、真诚,像酒窖的醇酿,历久弥香。傅雷是一代宗师,治学严谨,治家也不例外。信中也不乏傅雷对过去教子严苛的自责和悔悟,“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阅读至此,读者无不为傅雷的舐犊情深动容。
《傅雷家书》艺术气息氤氲,学养深厚。傅雷艺术造诣极为深厚,对古今中外的文学、绘画、音乐的各个领域,都有极渊博的学识。他青年时代在法国学过艺术理论,回国以后曾从事过美术考古和美术教学。在他的文学翻译中,能处处见到其才智与学养的光彩。而在家书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在音乐方面的学养与深入的探索,其学问、风度、修养、思想,通过卓越的艺术语言呈现在人们面前,宛然一位和蔼、热情和严肃的学者在和你促膝谈心。
全书也极富哲理性。傅雷善用比喻、典故等强化哲理性。如“太阳太强烈,会把五谷晒焦;雨水太猛,也会淹死庄稼”,用“太阳”来比喻顺境或成功的光环,用“雨水”比喻逆境或失败的阴影,以此来说明人生或事业过于一帆风顺或坎坷不平对于个人理想追求的影响。在谈到如何看待过去的失误和错误时,傅雷主张“要像对着古战场一般的存着凭吊的心怀”,告诫儿子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件,事后都要冷静地回味省悟。书中也广泛运用“羲皇上人”“塞翁失马,未始非福”“唐·璜”等典故,寓哲理于通俗,简约隽永。《傅雷家书》,映照出家书的柔情与风骨。
(责任编辑 / 刘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