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了十天。越躺着越起急,有时候他爬在枕头上,有泪无声地哭。他知道自己不能去挣钱,那么一切花费就都得由虎妞往外垫;多咱把她的钱垫完,多咱便全仗着他的一辆车子;凭虎妞的爱花爱吃,他供给不起,况且她还有了孕呢!越起不来越爱胡思乱想,越想越愁得慌,病也就越不容易好。刚顾过命来,他就问虎妞:“车呢?”
“放心吧,赁给丁四拉着呢!”
“啊!”他不放心他的车,唯恐被丁四,或任何人,给拉坏。可是自己既不能下地,当然得赁出去,还能闲着吗?他心里计算:自己拉,每天好歹一背拉,總有五六毛钱的进项。房钱,煤米柴炭,灯油茶水,还先别算添衣服,也就将够两个人用的,还得处分抠搜,不能像虎妞那么满不在乎。现在,每天只进一毛多钱的车租,得干赔上四五毛,还不算吃药。假若病老不好,该怎办呢?是的,不怪二强子喝酒,不怪那些苦朋友们胡作非为,拉车这条路是死路!不管你怎样卖力气,要强,你可就别成家,别生病,别出一点岔儿。哼!他想起来,自己的头一辆车,自己攒下的那点钱,又招谁惹谁了?不因生病,也不是为成家,就那么无情无理地丢了!到这里,由忧愁改为颓废,嗐,干它的去,起不来就躺着,反正是那么回事!他什么也不想了,静静地躺着。不久他又忍不下去了,想马上起来,还得去苦奔;道路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在入棺材以前总是不断地希望着……
病刚轻了些,他下了地。对着镜子看了看,他不认得镜中的人了:满脸胡子拉碴,太阳与腮都瘪进去,眼是两个深坑,那块疤上有好多皱纹!屋里非常的热闷,他不敢到院中去,一来是腿软得像没了骨头,二来是怕被人家看见他……在屋里又憋闷得慌。他恨不得一口吃壮起来,好出去拉车。可是,病是毁人的,它的来去全由着它自己。
歇了有一个月,他不管病完全好了没有,就拉上车。把帽子戴得极低,为是教人认不出来他,好可以缓着劲儿跑。“祥子”与“快”是分不开的,他不能大模大样地慢慢蹭,教人家看不起。
身子本来没好利落,又贪着多拉几号,好补上病中的亏空,拉了几天,病又回来了。这回添上了痢疾。他急得抽自己的嘴巴,没用,肚皮似乎已挨着了腰,还泻。好容易痢疾止住了,他的腿连蹲下再起来都费劲,不用说想去跑一阵了。
他又歇了一个月!他晓得虎妞手中的钱大概快垫完了!到八月十五,他决定出车,这回要是再病了,他起了誓,他就去跳河!
(作者老舍,选自《骆驼祥子》,题目为编者加)
读有所思
《骆驼祥子》是老舍的作品,主要写了祥子买车三起三落的过程,让我们感受到了老北京底层百姓的贫苦生活。选文写的就是祥子用虎妞的钱买了第三辆车后的一段生病的经历。作者连用“他躺了十天”“歇了有一个月”“他又歇了一个月”的相似句式,串起了祥子病倒后的生活经历,尤其是对他的身体及心理描写,皆逼真传神,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思有所悟
构思有了线,就要准备“珠”,这里指的就是文章的材料。所选的片段、场景、画面间应彼此独立,各不相干,但又要有一定的联系;同时,这些片段、场景、画面之间要有层次性,不能处于同一梯度。如节选部分写祥子躺了十天、歇了有一个月与又歇了一个月,祥子的心理感受是层层深入的。由“在屋里又憋闷得慌。他恨不得一口吃壮起来,好出去拉车”到“他急得抽自己的嘴巴,没用,肚皮似乎已挨着了腰,还泻”,再到最后“他决定出车,这回要是再病了,他起了誓,他就去跳河”,看出了底层百姓在疾病中的痛苦心情,逼真地写出了他们悲惨的生活经历。
有了线,有了珠,还需要按顺序“串珠”。换句话说,就是用线索把这些分散独立、彼此联系着的一个个材料按照一定的顺序组织起来,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这些材料通常是按照时间顺序、空间顺序和逻辑顺序来组织的。材料与材料间层层递进,意蕴逐步深化。而按时间顺序来组织材料,则是一种常见的串珠法,即先选择几个时间段,再确定这一时间段内的典型事件,然后围绕中心选材,进行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