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羽仪
归功于天花板上观赏功能极佳的换气系统,我在这栋文化产业公司的大楼里呼吸了十二年不流通的浑浊空气。
回想初来乍到的日子,几十个年轻员工挤在大楼底层一间办公室处理数据,就像一把棱角锐利的石子被塞进了小玻璃瓶——总埋怨别人硌得自己生疼,倒不管自己的锋棱也抵着别人。竞争异常激烈,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石子们颗颗个性鲜明,背负着自己不是碧玉就是宝石、总之不能沦为垫脚石的信念,争相往大楼的高层爬,觉得那里别有一番用武之天地。幸亏唯有我开窍及时,化作一滩水,八面玲珑,被脚下的乱石托上高处。加进来的石子越多,我涨得越高。
等到我真真切切地坐实了大楼十层的办公椅,肺叶里的空气没有因为离蓝天更近而变得新鲜,反倒在一次次应酬里又混进尼古丁、酒精和芳香剂的气味了。
因此一个月前的那个上午,当隔壁办公桌飘来一阵洗衣液的清香,我并不因嗅到独属于年轻人的朝气而感到欢欣,反而如吠日蜀犬、石下鼠妇那般反感,熟练地找个借口用厚厚一摞“找不到地方放”的纸质文件把我俩隔得更远。
李明是上个月调升到我们产品开发部门的。他重点大学设计系研究生毕业,评估报告里写着“综合能力素质高,创新进取精神強”,入职才十个月,这个舆论上的好后生就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了这我爬了六年的十层。虽说一个早已练就六十四面玲珑的前辈不应对后辈有情绪,但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我俩隔着办公桌间的毛玻璃板,无声中达成井水不犯河水的共识,一直忙碌到下班,出于礼貌象征性地互道声再见,我便独自走出办公室,李明则继续埋头苦干,似有与策划书的瑕疵不共戴天之势。
我和同事表面不为这种对工作精益求精的精神所动,照常各扫自家门前雪,实则内心一边鼓掌一边大叹后生可畏。可这看起来大有可为的后生像是缺失一截思维回路,尽管专业知识丰富,对前辈也尊敬礼貌得挑不出毛病;无奈说话如打高尔夫,当头一棒却又一杆进洞,平日不说一句恭维话,在涉及专业领域的问题上更是鲜少退让,只要自己无法理解就直截了当地对同事甚至负责人提问,致使气氛尴尬得凝成块儿。久而久之,便总觉得这毛头小伙与我们有隔阂,这或许就是年轻人的傲气,有成功的资本,不肯端端正正地走在中庸之道中央。
这我理解。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满腔热血的时候,哪个年轻人没有过趁着大好春光为理愿驰骋的抱负?要是时间再倒退十几轮春秋,我也会是这副模样。纵然有千万个“要是”,可是,一个“可是”就足以让命运扼住人的咽喉:不论在理想的高地上身姿如何伟岸,现实的泥沼也会教你乖乖匍匐——这是我在决定圆滑处世时悟出的道理,也是我相信迟早会在李明身上看见的未来。
唉,到底是年轻。
第二次这样感叹是在公司和投资商的酒会上。由于醒悟早,我在褪去大学生的胞衣前就已经习得了入世的三连绝技——观察酒瓶从人群里辨认出酒桌的主角、端着酒杯和每个陌生人称兄道弟、灌下酒精变着法地展示诚意——这是文化上约定俗成的规矩。我不敢自诩精通酒桌文化,但对道理明白得透彻:酒桌上只允许两种人,还在喝的、喝倒下的。众人谈笑风生间,我举起高脚酒杯,提议各位碰杯相庆,一饮而尽。我看见李明端一杯格格不入的橙汁迎着高脚杯们举起,清清醒醒,安安静静,在那群仅有的两种人间笑得像个异类。两排白白的牙在灯光下干净得刺眼。
可生活从来不缺考验人的关卡。
因部门即将投入生产的产品浮动成本不在经费范围内,只能由专业领域制造方移交给普通生产商。开会决议时,会场一片沉寂,默认通过。尽管不甘心团队努力的结果就此被压缩减质,但大家都明白这是不得已之举。
“我认为交给普通生产商不妥。设计方案可以再改动降低成本,但是产品的基本质量需要保证!”向来寡言的李明突然举手起立。会议室内的目光向他汇聚去,不约而同地带着佩服和同情,但仍然保持战略性沉默。
“我们没有重新策划的时间,一周之内产品必须投入生产,否则延期会带来资金链断裂的风险。”台上的负责人回驳。
李明依然坚持,愈发激动起来:“只要每个人坚持比之前多加两小时班,一周之内可以完成。我们做文化产品的公司肩负了传播思想文化的责任,责任感是企业最基本的良心,内容欠丰尚可接受,但发布粗制滥造的产品将是对受众的不尊重甚至伤害!”
像一粒石子落进了死寂的湖,场内泛起波澜。台下窃窃私语,我同身旁的同事打趣:出发点是好的,可真当人人都是你李明这样能朝五晚九的单身汉?转头又瞥见几个比李明稍大两三岁的职员眼底登时亮起来,颇有起立附议之势。可攥着西裤的手握了又松,最终被负责人一句话镇下,动弹不得。
“你先坐下,下周公司会给你的观点以最直接的反馈。既然方案已经通过,那么散会。”
走出会场路过项目负责人身旁,我听见他对秘书抱怨,“是谁招进来这么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一周后,李明等来的“反馈”是一纸文件,安排他回三楼做数据处理工作。
回到三层前的最后一天,李明汇总交接完近期的工作,站在办公桌前收拾用品。
尽管不是每段相处都顺利愉快,但眼看这样一个人才又要被埋回尘土,难免心生惋惜。李明提起包转身时,我听见自己下意识地叫住他。
“李明啊……”
他回头,站在我面前,背脊一如初踏进这间办公室时挺得笔直,逆着黄昏的余晖,表情被阴影模糊,却留得双瞳里目光灼灼,看向我。
“我们认可你能力很强,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可是……”我这张习惯不是沉默就是附和的嘴费了点时间才重拾起提建议的功能,可在一个惯于直抒己见的人面前有什么好拐弯抹角的呢。“你回到三楼以后还是谨慎一点吧,做事说话委婉些比较保险,别因为一时冲动丢了这么好一个饭碗。你不愿意说圆滑的话,但我们这些过来人都习惯了,这也是工作的一项技能。只要不是很大的问题就别插手,静观其变,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其余交给时间处理。”
李明安静地听完,末了点了点头。我本以为这番劝导让这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很抱歉,这个月我处事的态度给同事们造成了一些困扰吧。之前在下面的部门,也有前辈劝我要有集体观念,这样才是为团队好。可是我还是不禁思考,怎样的工作处理方式才能真正使公司受益?”
他语气一顿,使得我也思考起来——答案浮上心头,和谐一致的工作氛围很重要。
“不少前辈觉得我这样的年轻人太注重实现自我价值,自顾自地提出不同意见打破了集体和谐。但我相信好的想法是在激烈讨论中产生的,隔靴搔痒地谈论只会导致一方观念盲目膨胀。就算被现实否定,我还是想换个方式,试一试。”
“我上周已经在重拟产品设计方案,再过三天我会把完整的修改文件发到您的邮箱。听说下周这个部门还有一次会议,是否愿意帮我重提这个建议全凭您的抉择。”
他语速很快,语气很轻,像是不愿给人回答的余地,又仿佛怯于让这些字句在空气中留下印记。
“还是谢谢您的建议。再见。”李明走出办公室,斜阳用明亮色调裁剪出他轮廓分明的背影,我看见的是一只敛起羽翼的鹰。
三天后,我参加完应酬,拖着疲惫的身体路过公司。
夜晚的空气中缓缓流动着浓稠的困意,城市在一片漆黑中迎来新的凌晨。公司的写字楼灯火零星,尚有数十个疲惫的灵魂困在玻璃方格里忙碌。三楼只有李明的桌前亮着灯,在整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起来。那一豆光亮,带着涌动在年轻人热血里的温度,照亮我眼底。唉,到底是年轻,改变世俗的念头才不会被消磨;到底是年轻,才有如此纯粹的、做好一件事的动机。其实我心并非冷淡,只是许久没被光热点亮,太难被捂热了。
这个年轻人的光还能亮多久?我不知道。我不是扑火的飞蛾,但我愿意烧掉束缚在本能上的铁链,让光芒得以延续。
借着酒劲,我拿出手机,打开了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