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成建
【摘要】 现代文明的规训力量日益渗透进社会的各个角落,意识形态无孔不入,法律政策、道德取舍,乃至日常消费行为……在现代社会里,人失去了文艺复兴以来所承诺的高贵,逐渐异化,成为现代文明庞大体系中的一枚零件。人虽未屈服,但《搏击俱乐部》对现代文明的反抗却又矫枉过正,只是野蛮的破坏。于是,反抗行为本身也成为电影人文反思的一部分。
【关键词】 《搏击俱乐部》;现代文明;消费主义;规训与惩罚;人文反思
一、現代文明的困境
生产领域日益细致严密的分工,使得人成为生产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见不到最终的成品,也见不到我们的本质力量。分子化、原子化了的个人陷入现代文明的新秩序当中,缰绳日紧,人的自主性逐渐消亡。在现代文明体制下,我们被新秩序、新规范控制着,改变着;尔后又被投掷于消费主义的迷雾当中,铺天盖地的广告砸向我们,诱使我们不断购买不需要的商品。消费主义的鬼魅幻影,使我们迷失了人的本质,重塑着我们内心的渴望,仿佛购买本身即是幸福。一次次的消费,资本主义再生产过程的完成,我们不自觉间不断为现代文明体制添砖加瓦。在现代文明消费主义的浪潮里,我们受到了愚弄、诱惑与操纵,充当着物质的奴仆,并于此中苦恼着、愤怒着,生命应有的模样早已忘记,何为好生活也被现代文明重新定义。人的天赋被束缚,天性被抹杀,病态扭曲悄悄地化为自然而然……这即是《搏击俱乐部》为我们呈现的现代文明中人的生存状态,但影片提醒我们人当有的模样:一个个细胞,蔓延为身体组织,为四通八达的血管、神经,继续伸展为刚劲的骨骼、强壮的肌肉……影片起始展现出人体神奇的构造,将人的力量感和神妙复杂直推幕前。但这个神奇的造物——主人公杰克,在这个现代文明社会里患病了。他罹患的失眠症亦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洁净的居住空间、充裕的物质资料、便捷的交通出行……但就是无法再入睡。杰克那双为失眠折磨的颓废迷离的眼睛足以撼动我们,倍感其苦楚。他不停地消费,为自己营造一种幸福的错觉:艾瑞卡贝卡利防尘被套、科利浦个人办公组合……但这错觉并不能解决问题,他依然每天满怀一腔愤怒回到家中,苦楚、压抑,而又不知所以。于是,他像社会上一切正常人一样,向医生求救,向基督教安抚会求救,企图消除痛苦。杰克时常前往影片着重刻画的睾丸癌互助会,而这不是一种随机选择,而是对现代人日益驯服、血性缺失的一种隐喻。互助会里,受难者拥向一个比他更为不幸的人痛哭,让自己沉浸在泪水中进行情绪宣泄。然而,玛拉的出现揭穿了杰克脆弱的自我欺骗。
安抚会、互助会这样的精神安慰仍是社会给他的束缚,是一种麻醉剂。它们维护着正常社会秩序,是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是与警察、监狱所不同的深入精神领域的统治。“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和国家机器的区别在于,它具有非暴力的特征,它发挥其功能的方式是实现社会整合,为政权提供合法化论述,具有隐蔽和象征性的特点……而且说服被统治者接受自己各自的地位和命运,尤其是那些大不尽人意的地位和命运。”[1]224-225宗教的安抚作用偕同现代文明为社会每个人提供合法性叙述。“意识形态许诺为每一个个人在自己的生存中所遭遇的问题提供(想象性的)解决——与其说是解决,不如说是一种合法性的阐释。一个成功地隐蔽起自身并顺畅运作的意识形态,可以使每一个个人在其中照见自己的主体形象,并且从中获得抚慰。”[1]225-226于是,安抚会互助会让不幸者尽情哀嚎,而又将一切掌握在可控范围之内,并且执行规训职能。身患绝症的克萝伊在互助会说“不再害怕死亡”时,主持人表示赞许带头鼓掌。但当她说到死之前“想最后做一次爱”——这种为现代文明流行话语所不许的话时,主持人立马打断了她。有如福柯《规训与惩罚》论及的:“规训权力的成功无疑应归因于使用了简单的手段:层级监视、规范化裁决以及在该权力特有的程序——检查——中的组合。”[2]193-194这里互助会主持人自觉扮演着“监视”与“裁决”的角色。同时,规训的权力也早已侵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规训在无形中实现了普遍化,维持着现代文明的秩序。至此,杰克已无法获得安宁,连片刻的自我欺骗尚不可得,陷入了无路的困局中。
二、绝望的反抗
杰克在持续失眠、不断丧失真实感的情况下,出现了精神分裂。这也是现代文明秩序日益牢不可破状况下的最后一丝希望,一种绝望的反抗。在现实理性之外,杰克分裂为自己梦想成为的那种人——泰勒·德顿。他是现实社会中杰克的对立面,有着自然的血性,高贵勇猛,不愿做物质的奴隶,拥有强烈的反抗意志。他是一位未被现代文明驯化的充满生命力的独特个体,一个现代文明社会秩序的捣乱者。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他的职业是肥皂制造商。作为“现代文明准绳”的肥皂(清洁能力强,使现代生活显得干净)的最好原料却是抽脂中心抽出的人体脂肪,家庭主妇们的东西又以昂贵且受欢迎的方式回到她们手里。
泰勒是一个愤怒的毁灭者,一个现代文明体制下绝地反击的斗士。但这种反击往往矫枉过正,带来另一个极端、另一种疯狂。从搏击俱乐部到“混沌计划”,反抗行为越走越远,以至于癫狂地欲灭绝一切而后快了。这种“后快”的情绪与漫威系列电影里不断出现的大毁灭、大破坏的情节极为相似。现代文明给每个人的压抑,一切科学、严密精确的分工,洪水猛兽般的消费主义浪潮,让人自文艺复兴时代起高呼的“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那种自信、那种立于世界之巅呼唤着人性优雅的光辉时刻一去不返了!现代文明社会成了人的牢笼,秩序森然、分工精细、摩天大厦等等让人显得渺小又脆弱,不再是世界的主人,也毫无高贵,剩下的只是《搏击俱乐部》里的众生,浑浑噩噩、压抑苦恼,做着可怜的工作,拿着可怜的薪水,在路边酒吧里一醉方休、烂醉如泥。
搏击俱乐部日渐走向可怕的极端,企图炸毁各个金融中心,“让人在洛克菲勒中心的废墟丛林中漫步追寻麋鹿的踪迹,重新穿着鹿皮外衣,沿着层层缠绕着的希尔斯大厦的葛藤向上攀登……”,极力促成这种毁灭文明,重归原始社会的理想画面。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疯狂,一种视生命为无物的癫狂者的歇斯底里,此般救赎本身也将是人文反思的一部分。
三、人文反思
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并不意味着进行大毁灭,从而让人类社会重归原始形态。法国理论家米歇尔·德·塞托、亨利·列斐伏尔等人在对现代文明秩序进行批判、对消费主义进行抵抗时无一例外都选取了日常生活领域。在这种一般认为不起眼的、“剩余物”的领域里拒绝宰治,拒绝意识形态的灌输。《搏击俱乐部》面临着矫枉过正的窘境——泰勒毫无理性地破坏怎的善了?又该如何面对数千年文明付之一炬,仅留下野径蔓草的荒野生活?暴力狂风式的反抗只能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一种歇斯底里的呐喊。大破坏本身是剧中人的情绪宣泄,也是观众的情绪宣泄。作为情绪的一种宣泄,宣泄完了,人物的生命也必须告终。精神分裂出的人格——泰勒必须消亡。但“鬼才”导演大卫·芬奇的思考未止于此,搏击俱乐部组织本身便是另一重的人文反思。
我们不妨重新回顾搏击俱乐部和“混沌计划”形成过程:由激发人的男儿血性逐步形成一个严密的底下组织,“搏击俱乐部第一条规定是:不能谈论搏击俱乐部;第二条规定是:不能谈论搏击俱乐部”;并进一步洗脑宣传对现代文明体系的不满:“广告诱导我们追逐豪车华服、干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买自己不需要的东西,我们从小看电视相信有一天我们能成为百万富翁或是影帝或是摇滚明星,但是我们不会……”;再到招录忠心耿耿的会员,“如果申请人在门外等了三天,没吃没住没人陪,就可以放进来接受训练”,在此期间对申请人进行辱骂,摧毁其个人价值感;逐渐人数聚集,号召而成一支军队,开始受训,一边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一边是“听好了,蛀虫们。你一点也不特别,你和其他东西一样,一具腐臭的皮囊。我们是这世上活生生的一坨废物,我们都只是相同的一堆肥料中的一部分”;然后是一道道任务,从简单到复杂,不断地考核、检查、监视,终至将成员规训为忠诚的暴徒;随之而来的是关于领袖(泰勒)的种种神奇传说和个人崇拜。
在这整个过程中,洗脑般地摧毁人的自我价值感和对世界的价值判定。比起现代文明的意识形态和微观权力的规训、渗透,这般“思想改造”又是何其赤裸与蛮横呵!这不禁使我们想起历史上、现世中存在的形形色色的极端组织。这,似乎是一个政治寓言。更为发人深思的一段情节是:鲍勃在执行“作业”时被警察爆头,组员要将其处理掉,掩埋证据。恢复理智的杰克疾呼:“鲍勃不是一个证据,是一个人(a person)!”组员回应:“在混沌计划中,我们是没有名字的。”杰克坚称:“他是一个人,他有自己的名字!他因为我们而死!”另一组员回应:“明白了,为混沌计划而死的人,就有了名字!”之后迅速陷入失控状态。深究之下即是细思极恐了,经过泰勒的规训洗脑,成员们早已失去了自我,不觉自我的价值,遑论自我的道德选择和与之相应的责任。他们成了一群没有自我价值感的人,一群不惧死的人。昔年,苏东坡与友人章淳登山而游,临一绝壁,章淳不惧险而过。苏东坡预言章淳日后会杀人,果不出所料,章淳日后成为宋哲宗朝中一宵小政客,官拜丞相,为已私利屠害异己。其原因当是显而易见,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尊重的人,又如何会尊重他人的生命?搏击俱乐部的成员们亦是如此,他们毫不思索,奉命不断破坏以至炸毁九座信用卡公司总部。组员们意识里已不再认可自我的价值及其他人的生命价值,统统视为实现某个抽象而远大目标的工具,不再有名字,不再是个人。杰克虽恢复了理智,但即使是他本人对于自己一手创立的组织也只能一筹莫展,任其按照自我的发展规律演化下去。于是组员接口道“为实行混沌计划而死的人才有了名字”,也即才是一个人,才有了自己独特的价值,而在此之前却是没有的。多么巧妙的概念转换呵,又是如何的恐怖呵!
从意識形态和社会处处可见的规训进行批判开始,到作为反抗者的泰勒创立搏击俱乐部、逐步通过赤裸裸野蛮的驯服方式在全美训练出一支支疯狂的军队来实施“混沌计划”为止,作为一种对现代文明的人文反思,电影从未停止它的反思,如同一只巨眼又仿佛冷眼旁观,无一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