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生计与身份认同
——基于当代惠州盐民群体的考察

2020-05-06 11:01
惠州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盐区盐场盐田

侯 娟

(惠州市博物馆,广东 惠州 516003)

惠州曾是广东重要的食盐产区。明初设惠州府,辖归善、博罗、海丰、河源4 县。至明末,惠州府辖归善、博罗、长宁、永安、海丰、龙川、长乐、兴宁、河源、和平等10 县和连平州。清雍正九年(1731),置陆丰县。清雍正十一年(1733),长乐、兴宁改属嘉应州,惠州府辖一州九县,史称惠州十属。惠州盐场主要分布于今天的汕尾市、惠州市及深圳市。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两广总督陈宏谋奏专员督理场务折言:“惠州府所属八场,场官正委共计十员,岁产盐斤将及百万包,以通省产盐而论,惠州居其大半[1]243”。元代,广东有盐场13处,其中惠州有咸水、淡水、石桥3场。明代,广东盐场增加到29 个,惠州地位仍重。清中叶以后,惠州府归善县淡水场和海丰县石桥场成为珠江三角洲地区以西以北及邻省广大区域的重要的食盐供应地。民国时期及1949年之后,惠州盐场仍经历繁荣。现如今,沿海的大片盐田已经严重面临着废弃,改建,甚至消失的局面,从事盐业生产的盐民也日渐减少。惠州市域曾拥有淡水场、大洲场、碧甲栅等盐场。笔者试图以盐民群体为中心,考察当代惠州盐民的生产生活经历以及对自我身份的认同。

盐业是历代王朝国家的重要税源,也为王朝国家所严格控制。而从事盐业生产的人通常也与王朝国家关系紧密,户籍就是一种表现。明王朝将户籍划分为军民匠灶等户籍,灶户通常从事盐业生产,为王朝提供盐课,承担户役。关于灶户群体的研究成果颇多。一是关于盐政制度下灶户的总体研究。陈诗启在《明代的灶户和盐的生产》(厦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57年第1期)中,从明王朝较严格控制的食盐的生产环节入手,关注从事盐生产的灶户群体,灶户为王朝提供盐课,承担户役。刘淼在《明朝灶户的户役》(盐业史研究,1992 年第2 期)中,注重明王朝经济运行中户役人户的研究,揭示出王朝运行机制与食盐专卖的关系。二是关于广东盐场灶户的研究。温春来较早关注清代广东盐场中灶户和灶丁的情况。他在《清代广东盐场的灶户和灶丁》(盐业史研究,1997 年第3 期)中指出,清代广东盐场的灶户和灶丁是有一定区别的两个概念,前者一般都拥有灶地,后者却不尽有地。文章对灶丁灶户的社会负担、生活状况、灶丁贩私、灶丁流动等方面做了论述。以往的制度史研究往往强调王朝国家在制度创建和运行过程中的重要性,强调自上而下的贯彻过程。三是对灶户家族进行区域个案研究的有李晓龙的《灶户家族与明清盐场的运作——广东靖康盐场凤冈陈氏的个案研究》(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和叶锦花的《明代灶户宗族生计变革与祖先故事演变——以石狮铺锦黄氏为例》(社会科学辑刊,2013年第6期)等。李晓龙以明清地域变迁为背景,通过对广东靖康盐场灶户家族凤冈陈氏的考察,自下而上地展示盐场灶户群体为争取家族利益最大化而与王朝国家进行博弈的动态场景。叶锦花则以福建石狮灶户宗族铺锦黄氏为例,通过阐释明代灶户宗族祖先故事演变与灶户生计变化,来观察盐政制度变革背景之下由此引发的地方势力格局的变动。然而,以往研究对于当代盐民群体的关注较少,本文主要观察1949年之后惠州盐民对自身身份认同感的变化。

直至今天,在惠州田野调查中仍然能够看到一些盐民的户口簿上保留有“盐业户口”字样。令人感兴趣的是这些被称作盐民的人究竟是怎样的生产生活状况,在时代变迁中他们经历了什么。笔者试图采用20世纪50 年代以来惠州市档案馆馆藏的盐务档案以及田野口述资料,通过深入观察惠州盐民日常的生产生活经历,进而了解他们对所从事的盐业的认识、理解和态度,从而了解不同时期他们对自我身份的认同。

一、祖先记忆

在惠州盐场的田野调查中,不少盐民谈及自己的祖先来到惠州沿海一带开基,围海造盐田。盐民的生计与海洋紧密相依,靠海而生,傍海而居。他们依托海洋,垦荒盐田,开拓生计。盐民的祖先记忆中不乏先辈拓荒盐田的故事。

《稔山盐业历史概况》中讲道:“稔山镇原盐创始先辈者是长排陈氏漏主(地主)顾(雇)了二百多位长工日夜赶工围海建(南洋堤)填海造盐田,经过奋战数月填海面积达630多公亩盐田①”。在对惠东县稔山镇大墩村一位盐民的访谈中可知:

问:那您新中国成立前有没有晒过盐?

答:新中国成立前,我的公,好几个公都在这里,晒盐都晒了好几代人了。大墩啊,从那个明朝末清朝初开始,建盐田到现在。明末清初到现在。几百年了。几百年啊,盐田啊。明末清初这里就开基了。

……

问:就是从明末清初你们过来到这里,就是晒盐吗?

答:来这里就是来围盐田。当时的时候是没有盐田的。那个老祖宗来的时候,这里是一片海。海边的那个山边海角的地方,那个老祖宗来的时候在这里开发盐田了。开那个农田一样啊。盐田也有,农田也有,这个大墩啊。范和也是啊。②

盐民先祖来到惠州沿海拓荒,利用海水的天然优势,开垦盐田,家业逐渐壮大。稔山镇范和村陈氏的兴起也发端于盐业。从《诒远堂陈氏二房族谱》中可知:

公元四十有三,生于三子,长曰获位公,次曰获禄公,晚曰获寿公。位年廿六,均随公任,后奉命归婚,食饩于莆。洪武二年己酉,来省亲。公有女及笄,既结缡于莆之林姓。及位来,公即命奉母携妹归闽,后并戒位曰:毋再来,跋涉维艰,宜敬守宗祧,无忝所生。再后位登贤书。禄年十八,寿年十一,兄弟勤苦儒业,公躬率工人辟地,垦有获田千余亩,盐町二百余漏,遵承咸淡粮课,注册输纳,编户籍名陈从周,奏米若干石。以寿季房人丁较众,另抅庐于隔塘、芙蓉二处。已后季房人丁较众,遂居焉。③

这里的公指陈氏先祖从周公,“公闵之,兴化府莆田县城内石井巷人也③”。由族谱反映出,明初陈氏族人从福建迁到惠州范和村开基立籍的故事。二房获禄公和三房获寿公均随父留居惠州,而后获寿公一支又分于今天的芙蓉村。陈氏二房逐渐壮大,现存规模宏大的罗冈围为二房族人聚居发展而来。罗冈围还涌现出许多人物,诸如陈鸿猷,清乾隆五十九年(1794)甲寅科乡试第二名举人,即亚元。陈氏祖屋现存“亚元”匾。他曾率领乡人抵御海盗,奏请批准修筑靖安炮台,一度缓解了范和港周边的盗寇侵扰,在地方事务中发挥出积极的作用。

陈氏三房获寿公分支定居芙蓉村。相传始祖从周公“居高瞻下,在潮涨时犹如出水芙蓉,岛上遍地长有灌木芙蓉花。公于是决意卜居选择此地安居,取村名为芙蓉”[2]26。三房获寿公创业居于芙蓉隔塘围。《惠东稔山芙蓉陈氏族谱》中记述了康熙年间,十三世祖第三支自得公带领族人筑海提,建盐田的事迹并将其记入《芙蓉陈氏历代名贤录》:

珠古石公后裔十世祖第三支房自得公,字目易,外号称为“大头公”,生于(清)康熙九年(即公元1617 年)。公胆识过人,有远见,拥有巨额家财。在康熙年间就带领族人集资围海建造盐田,从“烧灰港”海滩围至“大围港”一带,共筑海堤长三千多米,可用地三、四千亩,给族人后代用作建造盐田和开垠农田发展。据传说当时是用大银铺地排行,铺排到那里就筑堤围到那里,可见投入资金之巨大。[2]73

沿海的盐田时常受到自然灾害如台风等的强烈影响。坚固的海堤成为盐田防护的重要屏障,然而,培修海堤需要巨额的投入。一些颇具实力的大家族可以承担起培修海提的巨资,同时享有大片盐田的收益。这里提到的芙蓉陈氏自得公修海堤,相传以银铺地。祖先记忆中透露出经营盐田需要雄厚的资本,同时经营盐业亦可获得巨额回报。芙蓉陈氏依靠盐业保持着家族的安定和兴旺:

五房公后裔妈地公支房十五世祖路稳公,外号被人称“大路稳”,生于(清)咸丰七年(即公元1857年)。家庭富裕,住在大路小乡围屋,四周砌有围墙,围墙布有枪眼,可防外敌。在归善地区可算是富甲一方,拥有盐田七十二漏,年产量二万多担,属惠州府纳盐大税户之一。[2]74

惠州沿海拥有不少像陈氏因盐而兴的家族和像范和、芙蓉等依托盐业兴起的村庄。从今天仍在使用的“古灶”“盐灶背”“南边灶”等村名中可窥见一斑。在惠州盐场的调研中,不少村民的祖先记忆中都保留有盐民的印记,拓荒盐田,编入户籍等内容也成为他们祖先记忆的核心。族谱中有不少关于垦盐田、修海堤的记载。在盐民们躬耕盐田的同时,盐业也为他们带来生计和财富。

二、人民公社时期盐民的生产生活

受访盐民的生产生活经历主要集中于1949 年之后,因此对他们生产生活的了解也多集中于此时段。此时,惠州盐场所在的区域被称作东江盐区,大致分布于今天的汕尾市、惠州市和深圳市。50 年代开始,盐田逐步收归国有,盐业生产开展互助合作化。国家对食盐实行统购统销政策,盐业生产逐步被纳入国家计划经济体制之内。盐民主要负责盐业生产,食盐的收购和运销则主要由国家专门的盐务机构承担。在生产关系改变的同时,盐民的生产生活也发生着重大变化。

1954 年6 月,惠阳县稔山盐场建立粤东第一个盐业生产合作社——四民初级盐业合作社。稔山盐场于1955 年底建成8 个盐业生产大队,也就是盐民常说的“八大工区”。盐民们对于当初成立盐业生产合作社记忆犹新,在访谈中骄傲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们谈道:

杨:是盐业。是我们工区的盐业社。全稔山,全广东省来说,就是粤东来说,就是我四民最先。当时盐业初级社待遇很好的。什么都有的。

问:有什么待遇?

杨:肉、大米、水产品送过来的。

高:政府很重视。初级社盐业,政府很重视。像少数民族一样的。我们盐民生病啊,不用钱的。建有那个医疗合作社。④

1958 年,东江盐区全部实行人民公社化,盐场变为国营或集体盐场。盐民在从事盐业生产的同时,也享有口粮、肉类供应以及医疗等其他优惠。此时的盐民生活基本处于一种配给制之中,与当时的计划经济体制相适应。据盐民回忆,政府很重视盐业,形容为“像少数民族一样”⑤。盐民在生活方面获得相应的福利保障。

盐民的收入受到多重因素的影响。即使同是盐民,收入也因晒沙、晒水生产技术等各种因素影响而存在差异。晒沙和晒水均是依托海水的海盐生产技术,晒沙与晒水的不同之处在于制卤过程。晒水盐场的盐民收入通常高于晒沙盐场的盐民收入。1958年,惠阳专员公署盐场管理处在《关于恢复、扩建、新建盐田工作意见》中提道:海丰晒水盐场56年每人平均收入(不包括农、付(副)业收入)428元,57年为230元。陆丰晒沙盐场56 年每人平均收入140 元,57 年为128 元。稔山晒水盐场56年每人平均收入320元,57年为280元。大洲晒沙盐场56 年每人平均收入134 元,57 年为102元[3]1。而在50 年代另一个显著的现象就是该区域盐民收入普遍高于农民收入:

一是由于盐田结构不同,以及人口分布的不均衡,使到盐民收入,发生极不平衡现象,晒水盐田,劳动负荷小,单位面积产量大,因此收入较多,晒沙盐场产量少,劳动负荷大,人口多,劳动生产率很低,收入少,晒水盐场和晒沙盐场之间,盐民收入极为悬殊,晒水盐场每个劳动日为1.9-2.5元,晒沙盐场则为0.8-1.5 元。另一是盐业收入一般高于农业收入,全区各盐业社平均每个劳动日均在0.9元以上,有的1.0 元多,有的2.0 元多,远较农业收入为高。盐民和农民同时生活在农村,盐农收入过于悬殊,不利于盐农团结。[3]1

但到了20 世纪70 年代,盐民的收入又发生了变化。从表1 中可以看到70 年代中后期渔民、盐民以及农民的收入差异:

表1 渔盐农典型户收入情况[4]1单位:元

表1 中的长排、范港、范和均位于惠东县稔山镇。范港今天仍是典型的渔业生产队,属范和村管辖。由此表可知,对同一镇内,纳入不同户的收入进行对比,盐民的收入明显低于渔民和农民。1976 年至1978 年三年收入总额进行平均,按照每个劳动力每年的平均收入进行比较,盐业每劳动力269.46 元,渔业433.13元,农业340.46 元。由此可见,这一时期,从事渔业高于农业的收入,从事农业又高出盐业的收入。表中所选取的样本渔民李帝孙在该队属一般偏低户。表格反映出70 年代末期稔山镇内盐民、渔民和农民收入差别。

表2 全年盐民基本生活费用推算[4]4单位:元

对应《全年盐民基本生活费用推算》表(见表2),盐民全年日常生活基本所需为143 元,而70 年代稔山盐场盐民的收入也仅供勉强维持生计。到了70 年代末,盐业生产下滑的趋势也较为明显。据1979 年《港口公社盐业生产情况调查》,“该场的原盐产量五十年代平均年产一万二千一百五十二吨,六十年代增至二万一千九百六十六吨,七十年代又下降至一万八千五百二十七吨。七八年产盐七千七百四十四吨,比解放初期五0 年产盐八千四百九十九吨,还降低了七百五十五吨[5]1”。惠东县港口镇东海盐场经历了原盐产量从50 年代到70 年代的大量减产,同时也出现收入下降,债务沉重,盐田破烂,剩余劳动力无出路,盐民福利事业没有保障等多种问题。

盐民的生产生活随着国家经济体制的转变而发生着重大变化。50年代开始,东江盐区盐业生产逐步实现合作化、集体化。盐场的管理方式以工区为单位,呈现集约化发展。盐民成为国营或集体盐场的工人,职业化身份凸显。他们专职于盐业生产,同时有国家相应的福利保障,收入大幅度改善。回想起人民公社时期曾享有的各种优渥待遇,盐民们总是充满自豪感。该区域盐民收入在上世纪50 年代普遍高于农民。然而,到了70 年代末材料则显示,盐民收入又低于渔民和农民收入。这其中很大原因的是国家经济体制的转型,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过程中,惠州盐业生产整体呈现下滑趋势。

三、盐业转型与盐民群体式微

进入20世纪80年代,东江盐区原盐生产和公收盐数量逐年减少。这一时期,国家农村经济结构发生变化。东江盐区对盐田实行了生产承包责任制,对盐田实行包干到户到漏,盐区的生产结构也随之调整。国家鼓励盐民发展多种经营。不少盐民纷纷离开盐田,外出务工。盐田也大面积转产,改为收益较高养殖业等。东江盐区的盐业生产随着国家经济体制的转变而发生转型。

到20 世纪80 年代,盐民收入降低的趋势更加明显。1983 年,《惠东县集体盐场盐民生活纯收入对比分析表》中讲道:“盐业劳动价值比当地农、工、渔业都低。出现了‘三高一低'的情况。即生活必需品价格高,生产资料价格高,盐税高(食盐每吨税收130 元)。盐民收入低,耙盐‘吃亏'的思想严重挫伤了盐民的生产积极性”[6]1。东江盐区盐业生产衰退的趋势一直持续。“至1990 年代,盐业生产进入低潮。以长排村为例,30 年前曾有专职盐民3000 多人、盐田面积1000 多亩,至此只剩下专职盐民家庭二三十户,专职盐民不到100人,年纪都在45岁以上,盐田面积锐减至200亩以下。大墩村、范和村等稔平半岛上所有产盐的村落情景大致相同[7]238”。东江盐区盐业生产面临转型的严峻形势,盐民依靠盐业获得的收入逐渐减少。盐区的原盐生产成本较高,而盐价相对较低,盐业收入不足以维持盐民生计。据港口镇东海盐场盐民反映:“产一担盐换不到农贸价的一斤鱼,十斤盐换不到一斤青菜”[5]3。从80年代开始,盐区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盐业生产以漏为单位,向乡、场进行承包。1981年,对稔山盐场八大工区940 户4648 盐民实行包干到户到漏[7]241。同时,国家鼓励多种经营,盐民积极发展水产养殖、运输或兴办三资企业等。盐民不再单纯依靠盐田进行原盐生产作业,他们纷纷顺应改革浪潮,另谋生计。

盐业生产转型后,盐田景观大面积减少,传统盐业生产呈现衰微。稔山盐场曾有八大工区,其中范和工区是最主要的盐业工区,现如今没有一漏盐田产盐。在访谈中,盐民们表达出巨大的心理落差。在村庄的仪式信仰中,也几乎看不到盐民的诉求。比如在2017年11 月14 日范和村举行的谭公醮会中,龙景出巡有鱼、船以及装扮成虾蟹等巡游队伍,并且写有“鱼虾大信”。渔民的信仰仍清晰可见。但对于盐民来说,信仰诉求已难以见到。只在一则对长排工区社员的“通告”中偶尔可以看到这个群体的一些活动情况。它讲述的是关于售卖处理工区复晒区盐町,进行盐民意见的征求⑦。到2001年之后,包括盐洲、稔山在内的整个惠州市域已没有原盐生产,食盐供应主要靠外区、外省调入。传统盐业生产只零星存在。惠州盐田大部分转变为水产养殖,还有一些丢荒,一些变为房地产开发。昔日成片的盐田景观和繁荣的盐业生产景象已不复存在。

随着整个国家经济体制的转变,盐业生产逐渐转型,从事盐业生产的人日渐减少。他们对于曾经从事的盐业有着自己的观念、态度和认知:

问:那你觉得做盐很辛苦吗?

答:做盐辛苦。

问:晒水也辛苦吗?

答:晒水都辛苦。

问:都辛苦?

答:哎,都辛苦。因为做样样的工呢,下雨呀,就要避雨呀,耙盐田的人呢,下雨没有避呀,一定要出去干活。

问:要抢收?

答:哎,抢收,抢盐,抢水。盐抢起来了,还要抢水。要水要漏到缸去。不漏到缸去,全部给淡水化掉。到天气好了,半个月才收,耙盐那时候,什么水都没有了。一定要抢盐,抢水。

问:就是你要在下雨的时候?

答:比如,我朋友来了,现在打雷呀下雨呀。哎,阿谁你自己在这里坐了,我没时间了,我要出去抢盐抢水了。连朋友都没有了。哎,就是做盐田就没有朋友。哎,你坐坐刚来坐,你叫人家自己坐。自己要去抢盐抢水,连朋友都没有。啊,就是这样,这样的工最惨。哎,晚上啊,休息了。晚上下雨,一定要去抢盐抢水,做到天亮。又没有钱,盐给水淋了,水给水淋了,又没钱,又要干活。最惨的工就是盐工。哈哈哈哈。(笑)。干这个盐工啊,真是不堪回首啊。很辛苦啊,哎,很辛苦。⑧

当传统盐业走向衰微,大多数盐民不再躬耕盐田之时,他们看待自己过去所从事过的盐业,不禁感慨万千。“做盐田就没有朋友”“做盐田没有亲戚”⑨“最惨的工就是盐工”是盐民真实情感的流露。他们曾经经历过人民公社时期盐业的繁荣,也曾经历过经济体制转变后传统盐业的衰微,经历过改革开放后先行先试,重新谋求生计的艰辛。不难理解,东江盐区盐业经济剧烈变动的同时,盐民对于改革巨变也有着自己深刻的感悟。

四、结语

惠州盐民世代生活在南海之滨,依傍海洋获得生计。1949年之后,东江盐区盐民的生产生活与计划经济、人民公社制度相联系。盐业生产走向集约化,盐民收入增加,生活也得到保障。然而,到20 世纪80 年代以后,在市场经济体制作用下,东江盐区海盐生产受到冲击,盐业生产逐渐下滑。盐民生产生活资料成本较高,而盐价相对较低,盐业收入不足以维持生计。东江盐区原盐生产和公收盐数量逐年减少,盐业生产一度陷入困境。盐田大面积转产或丢荒。不少盐民纷纷离开盐田,外出务工,重新谋求生计。盐民经历着一种身份认同的变化和心理落差。曾经的盐民充满自豪,享有各种福利保障;而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盐业转型,盐业生产衰微,盐民感慨万千。盐民对于他们的身份来说,是一种符号和认知,他们是曾经从事过盐业的人,而对于那些个别还在从事盐业的盐民来说,他们是这片盐田最后的守望者。东江盐区盐民的生产生活经历正是国家经济社会变革的反映。

注释:

①“漏”应为“ ”,因为文中多次出现该字又无法打出,故用“漏”字代替,特此说明。“漏”是盐田的一种计量单位,通常以一户一漏为单位进行盐业生产作业。稔山盐业历史概况,无年代,稔山镇范和村委会提供。

②访谈对象:王连香,男,74岁,稔山镇大墩村人,曾在稔山盐场工作过。2017年5月26日采访记录。

③诒远堂陈氏二房族谱,抄本,年代不详,2017年9月12日于稔山镇范和村收集。

④访谈对象:杨光姐,男,81岁,稔山镇大埔屯村人,曾任四民盐业工区会计。高平容,男,68岁,稔山镇大埔屯村人,曾任上园墩村村长。2017年5月25日采访记录。

⑤访谈对象:高平容,男,68岁,稔山镇大埔屯村人,曾任上园墩村村长。2017年5月25日采访记录。

⑥农业范和二队每年平均每人分配金额1021.41数据有误,应为170.24。

⑦通告,2017年11月5日.2017年11月12日于稔山镇长排村收集。

⑧访谈对象:黄水来,男,60岁,稔山镇范和村三角市小组人,曾做过盐业、渔业、运输等工作。2017年9月12日采访记录。这里的“抢水”以及“水给水淋了”中的第一个水均指卤水。

⑨访谈对象:罗裕,男,76岁,稔山镇范和村新厝小组人,曾做过盐业工区计分员。2017年5月27日采访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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