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志华
作为关注网络舆情的人,前段时间你几乎无法绕过湖北作家方方。舆论场里几乎每类人都在谈她和她的“封城日记”,虽然褒贬不一,但是显然,在疫情中崛起的方方已经成为一个公众人物,一个意见领袖。
我们平时所说的意见领袖,主要指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对某个公共话题具有较大的声量和影响力,享有更大的“投票权”,往往能够影响舆情和舆论的走向。意见领袖绝大多数是民间舆论场的代表人物,很少是体制内掌握权力的人,因为后者一旦离开体制和权力的加持,往往泯然于人群。意见领袖的本质特点是获得了民间的道义的支持,因此如果你意图运用权力去狙击他,反倒让他获得更大的影响力。意见领袖往往崛起于某种公信力废墟之上。我们也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长江日报在舆论中的挫败,方方的地位也不会这么高、这么成功。或者说,如果长江日报成功了,就不会有方方了。
你没办法去击退一个意见领袖,你只能和他进行对话。这是我在读完《一位高中生给方方阿姨的信》之后的基本判断。我们需要理解意见领袖的产生根源,他们是被无数的读者推选出来的,享有某种民选的权力。无论他褒贬如何,但是围绕他的所有的话题,无论是褒扬还是贬抑,甚至是辱骂,都不过是向他致敬、与他对话,落入他的议程和影响力范畴。一个吸引公众注意力的人就有了影响力,他说的话总是有人听而且能听到。所以这个“高中生”不过是和方方阿姨进行对话,带来的结果直接增加了她的话题和声量。
支持方方的人们认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理应有对于社会的良知和情怀,她的日记从普通人的视角出发,如同一扇窗,让人们感知了这座冰封之城里面的人性故事和悲欢离合。如同厚厚冰层下一只向外发报的鱼。反对她的人认为,她的故事道听途说,很多不实之词,而且置精彩感人的救助大局于不顾,总是抒发阴暗和悲伤的个人情绪,而且还给了海外反动势力以攻击中国的口实。很多人还回溯了她的个人简史,认为她的《软埋》曲解了一个时代,如同眼下她的日记无视抗疫的伟大。
方方的日记体文章或将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成为第二部《软埋》。一个文学家涉入当下活生生的历史,作品将作为一个时代的声音和看法载入史册,成为文化记忆。虽然眼下的记者文字汗牛塞栋,充塞耳目,可是疫情过后,不过过耳云烟,而留下的,或许只有一本封城日记。这是文学的力量,也是文学和宣传的区别,更是文学家和记者的对于历史不同的影响力。
但是对于方方的评价并非本文的谈论重点。在读了多篇关于方方的文章、留言、评论之后,我们会发现,评价方方的不同人群,已经形成了显著的圈层化和阶层化,他们之间的对立,形成了社会撕裂。甚至有的地方是以组织的形式发出声明,比如各地各级作协的负责人,先后发声、表明态度。背后是否有组织的推动,尚待观察。还有很多教授学者以多人共署的方式共同发声,声援方方。
大家会注意到,中产阶层,尤其其中的知识分子群体几乎都是支持方方的,极少数的独立教授给出了批评否定。而其他的群体,比如人们通常称呼的左派,则绝大多数都是批评和否定方方的。今日头条是个观察某些阶层和群体的绝佳窗口。如果打开今日头条,你会发现文章后面的留言、评论绝大多数都是充满负面否定性的。由于立场和观点的迥然不同,两个不同观点的人或者人群根本没办法对话,支持和反对极端化了。
方方现象最值得关注的地方,其实并不在于评价不一,而在于如此范围之大的分歧,非常强烈地爆发出来,并构成一种显著的社会撕裂现象。对于一个人、一件事或者某个现象出现不同的看法,古今中外都是正常的。但是在传统媒体时代,为何不会出现如此强烈的社会群体对垒现象?
一个合理性的解释,是在传统媒体时代,有一个强大的主流化、中心化的媒体在引导舆论,有权威性和公信力将各种争论观点引导到一个主流的看法上面,形成传统意义上的舆论,达成共识,聚拢人心。但到了今天,当绝大多数人到了社交媒体上的时候,形成了坚固的圈层化、阶层化,在坚硬的冷冰冰的技术外壳面前,宣传和引导失去了传统的引导说服能力。
以最具有代表性的微信和今日头条来说,前者形成的社交圈层,使得不同观点、不同利益的群体各自形成社交围城,形成所谓的“群体极化”现象,越是相同相近的观点,越容易惺惺相惜,城池越垒越高。而今日头条,采用算法推荐的技术,通过猜测和推算你的偏好和圈层,推送符合你的观点看法的文章,你看到的就是你所想的,也会形成一种“信息茧房”效应。对于中国影响最大的两大信息平台,最终的结果就是让线下分散的人群形成线上组织和社团,并聚拢起来,各自强化自己的观点,形成网上部落,形成部落文化和部落的无意识行动。一旦就某个议题形成激烈对立,冲突往往因此而起。
而且,身处各个平台和圈层的人们,自身并没有注意到意识格局已经受到严重的局限。同一圈层的人们不断发出支持自己看法的观点,网络也不断给自己推送符合观点偏好的文章,会严重干扰理性认知的形成,并形成欺骗性的“虚拟舆论”的网络氛围,致使网民认为这就是社会一般看法和主流舆论,并不断强化这个观点,而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深陷虚幻的网络虚拟世界。
中国网民已经达到8亿之众。今天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全民上网的未知后果。当人们都处于线下的时候,处于离散的原子状态,很难大规模地组织起来。但是当人们上了网,就在无意识中成为网络中的一个个电子,很容易被某种磁力(观点、情绪、文化等)所控制,身不由己成为无数电子僵尸,汇聚成“电子流”,被操纵、被利用以影响舆情和舆论。当人们被不同的磁力支配,形成不同的群体的时候,网民群体形如重新被格式化,被按照性质和属性存入不同的A区、B区、C区、D区,以备候用。
人类社会正在技术的主导下,重新遭遇了结构化重组。正如人们由农村来到城市,从分散的村居,住进了格层化的楼房,因为聚居而产生人际的交往和城市文化。今天在社交时代,人类整体性地迁居网络,再次进化为网民,并被社交软件和各种信息技术结构化为不同层级和不同属性的电子居民!
这正是我们时代的一个技术支配社会的缩影。因为技术平台架构的原因,人们在网上被技术支配了,各自形成了网络部落,因为部落的文化和意识不同,很容易形成泾渭分明的电子壁垒,最终构成了社会冲突的风险隐患。
当我们打开电脑,心安理得地将不同资料、不同档案分门别类归入B盘、C盘、D盘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我们在网络里也正如无生命力的资料一般,被技术架构所支配,分门别类地成群打包归入整个宏大虚拟的网络空间里某个区域、某个角落,甚至是某个垃圾箱?
围绕方方现象的激烈争论,表面看是不同人群的不同观点的碰撞现象,但是这种碰撞演变为社会撕裂,却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让我们重新看待今天技术支配人类社会和人类命运的未来网络景观。在这里,人类不再具有灵性和能动性,而被一种结构化的力量所主导,化作电子流量。这种力量并不神秘,正是社交软件上各种人性和人心冲突博弈驱动下形成的异化和结构化的力量。
受到技术的支配和统治,或许构成了今天人类社会的某种宿命。
就以当下的社会撕裂现象来说,由于社交软件和算法软件“趋同排异”的功能,支持方方日记的人们在网络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同质化的电子部落;反对方方的人群,也形成了另外一个部落。形成超大势能的电子流,软件被赋予更大的结构化的支配性的力量。想想,难道不是有种无力和宿命的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