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天运
摘 要:感性认识是具体和直接的,是人类最基本的认识世界的方式,我们的整个观念世界也是以感觉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但是,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却在《精神现象学》中对感性确定性提出了根本性质疑,他认为感性认识的直接性并不是毫无前提的,在通常情况下,自我与对象之间的直接关系只是自我作为主体能够确定对象的存在。在感性认识的过程中,自我与对象都是共相,自我也只是以普遍性的方式来认识对象。人类的语言只是一种普遍性的符号和工具,只能以一种普遍的符号化的方式来象征事物,这就是感性认识的种种局限性。
关键词:《精神现象学》;感性确定性;共相;语言
一、引言
我们都知道,感性是人与事物打交道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甚至是人类能够生存在现实世界中的一个坚实的基础,这是毋庸置疑的,从日常生活的角度来说,人类必须依赖感觉才能生存于这个世界。从哲学的角度来说,西方哲学家们也同样非常重视感性这一领域,例如,在康德哲学中,感性就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康德所谓的“时间”和“空间”的先天直观形式正式以人类的基本感性认识能力为基础,时间和空间是感性直观形式,也是先天的直觉。而我们也都知道英国经验论哲学家则更强调感性经验的重要性,他们主张感性经验是知识的唯一来源。由此可见,关于感性认识的问题始终是西方哲学家们探讨人类知识的确定性和合理性以及人类思维的内在逻辑时必须关注的领域。
而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思路与其他哲学家有很大的不同,在他的《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与其他哲学家的观点恰恰相反,他并没有将感性看作是具有完全的确定性的东西,而是试图通过论证发现感性认识的局限性,并试图消解感性的那种看似理所应当的确定性。当然,黑格尔并没有否认感性认识具有直接性,但是感性的这种直接性在黑格尔看来并不足以支撑起真理,相反,黑格尔认为感性确定性终究只是一种表面的确定性,在更深的层面上,黑格尔对感性确定性提出了根本质疑。黑格尔将感性确定性看作意识的一个必然需要超越的環节,整部《精神现象学》所叙述的,就是意识从感性、知觉、知性,再到理性的逐步超越自身并达到从人类认识的局限中突破出来实现立足于世界的绝对精神的最终目标。
那么,在黑格尔哲学中,感性确定性作为自我意识的起点,它究竟有哪些局限性?为何必然会被自我意识超越?这种超越有什么实质的意义?本文以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第一章“感性确定性:这一个和意谓”为文本基础来探讨以下这些问题。
二、感性确定性的直接性
在《精神现象学》第一章的论述中,黑格尔并没有在一开始就试图否定感性的种种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的特性,相反地,感性的具体性和直接性被黑格尔重点突出出来,并且黑格尔也解释了为什么感性知识会成为人类的最初的知识,他开宗明义地写道:“那最初或者直接是我们的对象的知识,不外那本身是直接的知识,亦即对直接的或者现存着的东西的知识。我们对待它也同样必须采取直接的或者接纳的态度……”黑格尔认为,感性知识的具体性和直接性是显而易见的,它拥有无限丰富的内容,他也承认对感性知识“无论我们追溯它通过空间和时间而呈现给我们的广度,或我们从这种丰富的材料中取出一片段,通过深入剖析去钻研它的深度,都没有极限。”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黑格尔并没有否认常识对感性认识的通常的看法,他指出了感性认识拥有丰富内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感性知识虽然丰富,但是它是否具有不可怀疑的真实性呢?黑格尔在下文中对此提出了怀疑。也就是说,感性确定性的真理性在黑格尔这里并不因为它的看上去的所谓直接的纯粹性而站稳脚跟。在黑格尔看来,感性仅仅确立了一个自我和一个一个被自我感知的个别的事物,自我与对象在感性中是一种简单的直接性的关系,也就是自我通过感性仅仅确定了对象存在,这便是感性确定性的单一真理性了。
同样,黑格尔也认为感性确定性所表现出来的这种纯粹的关系,即纯粹的“自我”与纯粹的“这一个”之间关系,这种简单的关系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他认为“一个现实的感性确定性不仅仅是这种纯粹的直接性,而是这种直接性的一个例子……无论作为自我或作为对象的这一个都不仅仅是直接的,仅仅是在感性确定性之中的,同时是间接的;自我通过一个他物,即事情,而获得确定性,而事情同样通过一个他物即自我而具有确定性。”在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我们通常只能看到在感性认识中的自我与对象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个别的关系,我们对感性认识的这种看法也并没有真正看到自我是如何把握对象的,而只是一种在常识领域很容易被接受的一种直观的关系。在黑格尔看来,我们并没有反思我们通常认为的这种直接性,我们没有思考过在感性认识中自我与对象之间的内在联系究竟是什么。也就是说,黑格尔认为自我能够去把握对象的问题并不是感性的直接性能够轻易解释的一个问题,感性确定性的直接性并不是毫无前提的,这其中的自我与对象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和现成的,感性确定性自身也必然依赖某种前提才能成立。黑格尔甚至通过精彩的论证在更深的层面上否定了感性确定性的那种看似显而易见的直接性,我们在下文中继续探讨这个问题。
三、共相与普遍性
在黑格尔看来,如果我们仔细去思考感性确定性中自我与对象的关系,就会发现事实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上述感性确定性的直接性揭示出了对象的存在,但是也仅限于此。接下来更为关键的问题就是自我究竟是如何把握到对象的存在的,或者用黑格尔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究竟事实上,对象在感性确定性本身中,是否真像感性确定性所表明的那样的本质;究竟对象是本质这一概念是否和它在感性确定性中的地位相符合。”这也就是说,黑格尔注意到了一个容易被我们忽略的问题,那就是对象自身的本质性是否是值得怀疑的。在这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黑格尔并不是要怀疑对象自身的客观实存性,而是要怀疑在感性确定性中的对象的本质性,也就是在自我与对象的关系中对象是不是保持了自己的本质性。
黑格尔的结论是,单个自我与单个对象的这种个别性的关系,并不能支撑起感性的确定性,而对象自身的本质性在感性认识中甚至也不能保持。他用举例的方法进行论证,例如“什么是这时?”,我们可以回答“这时是夜晚”,但是当我们把这句话写下来加以保持时,却发现我们根本做不到,因为时间在不停流动,我们想要保持的那个时间点当我们想要去保持它时,它已经过去了,也就是不存在了。在这个例子中,黑格尔认为最初的那个对象已经不存在,不再具有最初我们认为的那种本质性,那么自我把握到的这个“这时”,是作为对象的“这时”,不像我们开始以为的那样是一个直接的东西,而只能是一个间接的东西。正如黑格尔自己所说:“……所保持下来的这时乃是一个一般的否定的东西了。这个自身保持着的这时因此不是一个直接的东西,而乃是一个间接的东西……像这样的单纯的东西我们就叫做普遍的东西;因此普遍的东西事实上就是感性确定性的真理性。”因此,在黑格尔看来,在感性认识中,事实上自我与对象的关系直接性是根本不存在的。同时,黑格尔也提到我们只能用普遍性的语言来表达我们所意谓的东西,但我们无法真正说出那个东西。黑格尔又以“这里是一棵树”和“这里是一所房子”为例进一步论证了虽然树木和房子都有可能消失,但是“这里”作为我们使用的唯一的共相本身是不会消失的。
所以,对象本来是作为存在、作为本质的东西,在感性确定性中事实上并不是本质性的,而是被共相所代替了,并且自我只能以普遍的方式来把握对象,在黑格尔看来,“感性确定性的真理性乃在于作为我的对象的对象中,或者说,在我的意谓中,这对象存在,因为我知道它。这样,感性的确定性诚然是从对象中驱逐走了,但是它却并不因此而被取消了,而仅仅是被迫使回到自我里去了。”由此可见,对象的那种直接性在这里动摇了,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对象的直接性真的就只是表面的直接性,黑格尔认为对象必然要借助共相来成为我们所说的“这一个”,对象必然只能以普遍性来被自我所把握到。
不仅如此,黑格尔同样认为自我也并不仅仅是个别的个体,而是共相,黑格尔这样论证道:“我,这一刻我看见那树木,并且肯定这里是一课树木;但另外一个我看见那所房子,并且肯定这里不是一棵树木,而是一所房子。两条真理都有同样的可靠性,都有亲眼看见的直接性,两者都有从各自的认识得来的确信和确定性;但是一个确定性却消失在另一个确定性中。在这一认识过程中没有消失的就是那个作为共相的我……”在这里,黑格尔意识到自我是共相,并且自我总是单纯地、无差别地对待一切对象,自我在感性之中不仅不能直接说出个别的对象,同样也无法说出那个意谓中的自我,即个体性的主体。所以,黑格尔认为感性确定性的本质既不在对象这里,也不在自我这里,感性确定性的直接性因此就既不是对象的直接性也不是自我的直接性,在感性中,对象与自我都是共相,都是必须以普遍性的姿态才能显现出来的,或者说,对象与自我从来就不是个体性的,而是一开始就是普遍性的。因此,黑格尔认为“我们必须把感性确定性的整体设定为它的本质,而不只是它的一个环节,不要像前面两种情况那样,首先把与自我对立的对象,其次把与对象对立的自我认作是它的实在性。因此,只有整个感性确定性本身才作为直接性坚持在那里,并因而把前面发生的一切对立都从自身中排除掉。”
所以,黑格尔认为最初被我们认为是拥有最丰富的材料以及最直接的感性认识方式在深层次上其实并不是那么直接的,对象成为了间接的共相,甚至主体即自我也成为了共相。那我们最初所认为的感性确定性所具有的直接性就这样被消解了,代替这种简单的直接性的是我们必须接受的共相,也就是普遍性。同样,黑格尔也认为感性确定性也不是可以分解成对象和自我的各自孤立的一种结构,而是一个整体,一个运动着的整体。那么,作为一个整体的感性确定性又是如何被最终消解的呢?我们将在下文中进一步探讨这些问题。
四、感性经验的局限性和语言的作用
由上述观点我们可以知道,黑格尔已经向我们揭示了感性认识终究不是自我与对象之间的一种直接的、简单的认识关系,依常识观点来看的感性确定性的表面的直接性也遭到了根本性的质疑。我们通过上述分析也可以很容易地发现,黑格尔所关注的在感性认识中的自我与对象的关系,并不仅仅是立足于自我与对象的存在或客观实存性,而更是立足于自我和对象形成的一种整体性的关系,以及自我与对象的意义的关联。也就是说,黑格尔在意的真实性不是自我与对象两者存在的真实性,而是感性认识作为一个整体的结构所能达到怎样的真实性。而在本章接下来的论述中,黑格尔就是站在感性认识的整体层面上来审视感性确定性的真实性的。
黑格尔接下来的一大段论证是让我们试着去指出例如“这时是白天”或者“这时是夜晚”的“这时”,黑格尔认为“……这时,当它一经被指出时,它已经停止其为这时了。而正存在着的这时已经不是我们所指出过的这时了,并且我们看见,这时恰恰是这样一种东西,当它存在时,它已经不复存在了。指出给我们的那个这时已经是一个过去了的东西……”最终,“这时”通过一系列的辩证成为了一个共相,而黑格尔想要说明的,正是这一点,也是说,感性认识最终甚至失去了对象那最初的直接性的存在,而只能依靠共相来成为它的内容。由此,黑格尔得出结论,感性确定性的真实性也就仅仅只能止步于此了,他说道:“由此足见,感性确定性的辩证发展不外是它的运动或者它的经验的简单历史,而感性确定性本身只不外是这个历史。因此朴素的意识总是进展到这一结果,进展到感性确定性里的真的东西……在一切感性确定性里,如我们所看见的,真正讲来,只得到这样的经验,即这一个是一个共相……”。
所以,在黑格尔看来,感性认识的确定性在很大程度上就被消解了,所以感性认识也就必然是意识需要突破的一个环节。接下来,黑格尔还探讨了关于语言的一些问题,黑格尔认为语言本身就是属于普遍性的范围的,语言在根本上也并不能指出我们所意谓的“这一个”的具体的事物。事实上,也确实如黑格尔所说的那样,语言也的确有自己的界限,并不能取得我们想要在感性认识中达到的那种直接性,虽然感性认识也最终没有达到那种直接性。在黑格尔看来,语言本身就代表着以共相的方式,以普遍性的方式来对待世界。从常识的角度来说,我们通常所使用语言的时候好像并不能发现这个矛盾,比如我说“这一个苹果”好像真的就是成功地指出了这一个苹果这个独特的个体。但是仔细思考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真的只是做到了用“这一个”和“苹果”这两个普遍性的概念来指代了这一个苹果,但这种指代并不是黑格尔说的完全指出,因为这种指代方式本身就是在社会中一个被普遍接受的方式,我们之所以没有发现这个内在的矛盾,是因为日常语言的普遍性掩盖了这个内在矛盾,因为这种指代在日常生活中是被普遍接受的,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就是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已经扬弃了的被我们忽略掉的内在矛盾,所以矛盾就没有真正显现出来。
五、结语
关于感性认识的问题一直是哲学中的一个重要研究领域,而黑格尔在他的这本《精神现象学》中对感性认识的批判是有他自己的独特的理论深度的。而且,黑格尔对感性确定性的质疑也是深刻的。黑格尔一直试圖去突破的,正是一种表相化的思维模式,而最贴近常识的表相化的思维模式的感性认识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而且,黑格尔对感性认识的批判也不仅是针对常识思维,而且也将以往哲学没有注意到的许多东西呈现出来。
我们不能简单地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来衡量黑格尔对感性认识的态度,而是要真正站在黑格尔的视角来看待问题。比如说,我们在黑格尔对感性确定性的怀疑中就可以看出黑格尔既关注客观实存,也关注自我与对象的内在关系问题。感性认识的局限以及语言的问题也依然是复杂的,是值得继续研究下去的问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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