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星路

2020-05-01 08:21聂作平
青年作家 2020年6期

聂作平

红星路上的梧桐树消失好些年了。时间一长,印象不再清晰,好似水洇过的彩照,渐渐模糊,却又未彻底沦为黑白。比梧桐树更早消失的,是一楼一底的木楼。踩上楼梯就吱吱呀呀唱歌的木楼在梧桐树的掩护下,向着街心延伸。街道愈发的窄,也愈发的阴,阴出一种浓烈的倦意——木楼之间,原是有一些老茶馆的。竹椅子,木方桌,碰了不少小缺口的粗茶碗。往竹椅子上一躺,才喝几口茶,听着梧桐树上的蝉声鸟语,看着褪色的夕阳把最后的光斜进屋子,就会涌上一股突如其来的倦意。于是,睡着了,甚至打起轻微的鼾。四周,依旧是茶客们的高声说笑,是一阵阵烟雾慢腾腾的盘旋、弥漫。直到距离两三米的街上,一阵紧似一阵的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才从梦中悠悠醒来,并恍然发现:又一个白天行将结束。

在四四方方的成都城,东北-西南走向的红星路斜劈而过,仿佛是对秩序和方正的故意破坏。它北起锦江,南止锦江——北起的是锦江支流府河,南止的是锦江支流南河。府河和南河就在红星路东南不到一公里的地方交汇,从此有一个诗意的名字:锦江。民间却叫它府南河。好比美发师托尼回到家乡,人人都喊他王二狗。

长约三公里的红星路以及与红星路交头接耳的小巷,曾是全成都梧桐树最茂密的地区。大半年里,梧桐树枝繁叶茂,挡住了春天的太阳,也挡住了夏天和秋天的太阳,一直要等到初冬,它的叶子才会一片片飘零。梧桐树后面,隐藏着一些看上去很不起眼的院子。檐墙上,耷拉着野草,历尽沧桑的样子像生锈的铁丝,空气中似乎散发出一股过去岁月的陈旧滋味。这些院子,早在我来成都之前,就熟悉它们的门牌号——甚至至今都还记得。比如红星路二段85 号,比如红星路70 号。因为,它们是四川最重要的文化单位——更准确地说,是被大多数写作者视为圣地的报刊所在地。如红星路二段85 号,有《星星》诗刊,有《四川文学》,有《当代文坛》;如红星路70 号,有《四川日报》及旗下众多子报;至于红星路周边,还分布着北新街的《青年作家》,桂王桥的《商务早报》,玉沙路的《精神文明报》。当我在自贡的工厂里做一个简单快乐的文学青年时,无数次在一只只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下“成都市红星路”字样,信封里,藏着认认真真誊写的诗歌和散文。这其中的一部分,将在或长或短的时间后,为我带回一份印有我的作品和名字的样报样刊,当然还有一张数额不大的汇款单;更多的,却是石沉大海,音讯杳无。我想象过,那是坐在红星路某座小院窗前的一个编辑,鼻梁上架着厚眼镜,慢腾腾拆开我的信,取出稿纸晃两眼,就随手扔进脚下的废纸篓——那时候有那么多文学青年,可能只需两支烟工夫,那个巨大的废纸篓就填满了五湖四海漂泊而来的稿件。那简直就是稿件们的屠宰场,把无数文学青年的文学梦一刀接一刀地碎割了。

1996 年春天,我从自贡跑到成都,在距红星路几公里外的人民南路做了编辑。深感遗憾的是,我编的不是《星星》诗刊或《四川文学》这种所谓的纯文学,而是主要读者为中学生的《科幻世界》。暮春的一天下午,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穿过一条条大街,终于从笔直宽阔的人民南路来到拥挤阴郁的红星路。梧桐树已经发出了鲜嫩的叶子,绿叶缀在虬劲的枝条上,亭亭如伞盖,但还没浓密到夏天里遮天蔽日的地步。春天的阳光从树叶与树叶的缝隙间滴落,把人影拖得像一根纤细的电杆。我在街边买了一份报纸,是刚出的《四川日报》,副刊上有我的一首短诗。我一边骑车前行,一边迫不及待打开报纸——彼时的成都是一个自行车王国,上至八十老者,下到十岁少年,几乎人人会骑。技术好的,竟能一边骑车一边端碗面吃着飞奔。

从人民南路来到红星路,我花了足足三年——包括离开《科幻世界》后,不得不折回自贡舔伤口那两年。非常有意思的是,红星路上是叉手叉脚的大报大刊,红星路周边的小巷里,则藏着蹑手蹑脚的小报小刊。这么说,是因为那是一个纸媒的黄金时代,除了本身有刊号有编制甚至有行政级别的大报大刊外,民间资本纷纷染指传媒,乃至七八个人,三四间屋,租一个刊号,就能办起一张报纸、一份杂志。我最先来到的是与红星路只隔几栋楼的庆云街。庆云街,也是我熟悉的地址之一,那里有老牌的《成都晚报》和新锐的《成都商报》。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离开《科幻世界》后,我垂头丧气地回了自贡那家生产发电锅炉的工厂。然而,时过境迁,当我归时,已不能再做那个无足轻重却有大量空闲时间读书写作的小秘书,而是要发配到下属分厂,做一名拿着锤子敲敲打打的装配工,天天与工友们出没在焊花飞溅、机床轰鸣的车间。更要命的是,锐减的收入已然不足糊口。我必须寻找前途,寻找一家人活下去的粮食。在停薪留职从事职业写作一年多后,有一天我到成都,和阿来等人在小酒馆喝酒。阿来和另一个朋友苦口婆心地劝我:重返成都。阿来说,我敢打赌,你早晚还会来成都的。与其晚来,不如早来。

正是被这句话所打动,那年夏天,我又一次背着换洗衣服和几本书来到成都。人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却可能为了所谓的前途或者说填饱一家人的肚皮,第二次抛家别子,一头扎进别人的城市。如同那些赶海的渔民,为了期盼的渔获,一头扎进幽深危险的海水——很幸运,这一次,我没再回去,终于把这座别人的城市,活成了自己的家园。这是后话。

斯时,我有两个去处可选择——它们都是媒体,都在红星路附近,却都不在红星路上,这似乎也暗示了它们的身份,乃是不能与红星路上的大报大刊相提并论,却能在纸媒黄金时代分得一杯羹的小报小刊。一家是《银幕内外》,听这名字,就知道和电影有关。不过,专业期刊改版,成了生活杂志,电影只占不到百分之十的量。这是阿来介绍的。有一个诗人在那里当主任之类的小官。我和他在距红星路只有两百米的玉沙路某宾馆见面——编辑部租在宾馆,说明它颇有临时政府的意味。很扫兴的是,他说,目前文学版和文化版都有人在编,你刚来,就从电器版干起吧。那时,一个二十多岁、整天把埃利蒂斯和马尔克斯们当成精神圣像的文学青年,你让他去编辑甚至撰写西门子冰箱使用的三十二个技巧,长虹电视如何更耐用或是VCD 与DVD 背后的秘密,简直比给他几巴掌还难受。

这样,我就选择了另一个去处。那是一家更小的、更临时的小报,借用西藏某报增刊名义,办的一份通俗文化报。报纸老板也是诗人。在小酒馆喝酒并力劝我来成都的,除了阿来,就是他。

报纸设在粮食局院内,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粮食局是我们的主管单位。那是红星路背后一条不足两百米的小巷,梧桐荫里,隐着三家小餐馆、两家小商店、四家按摩房。其中一家按摩房,租用的大概是粮食局或相关单位门面,老的招牌没拆,几个淡红色大字罩在门楣上方:军粮供应所。门楣下面,常有两个衣着暴露的按摩女婷婷玉立,执着地向每一个独自走过的男人发出真诚邀请:哥,进来耍一盘嘛!

我曾经以为,我会成为一个媒体人,会从红星路周边的小报小刊像农村包围城市那样,攻打进红星路上的大报大刊。然而,鸟儿在风中急速转向,我最终并没把媒体梦继续下去。与其做媒体,我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合坐在家里码字。

那时,成都有一家新办不久的《天府早报》,属《四川日报》子报。我的朋友中茂,原是《四川日报》副刊编辑——我就是给他投稿认识的,突然到《天府早报》做文艺部主任。新官上任三把火,中茂大概也这样。有一天中午,他把我约到红星路背后一家小餐馆。两个菜,两瓶酒,两碗面,两个人,边吃边聊。多年以后,他的原话我忘记了,内容还记得。大意是说,报纸文化版,向来不温不火,他想做些策划,以期引发关注。酒快喝完时,我们达成共识:快要过年了,而我老家自贡,每年春节都要举办一次规模宏大的灯会。这年灯会,也是为了吸引眼球吧,就请一个很有名的老作家撰了上联,重金征集下联。文化为经济抹口红涂胭脂的事,早就司空见惯,本没什么可说的。可这位老作家却在媒体上放出大话:我这上联是绝对,是不可能对得出来的。——既然不可能对得出来,那还征什么下联,不是把大家当猴耍吗?早年,我和这个老作家颇有些往来,还主动或应邀为其写过几篇鼓吹文字。以我和中茂商量的结果,就是批评老作家及其对联。

这里面有一个大背景。那就是九十年代后期,国内报刊里有两家以挑刺唱反调而著称,一家是西安的《文友》,一家是天津的《文学自由谈》。当绝大多数报刊的评论都是文人间的互相吹捧时,唯这两家刊物,每期都有大量文章在挑刺在批评。而我,是这两家另类刊物的作者之一。批评者与被批评者在刊物上刀光剑影,下来却还是朋友。

批评老作家的长文很快出来了,占据整整一版,并有一个夸张的标题:枪挑某某某。在我或者中茂心里,大抵也就把它看作文人间一篇正常的批评文章而已,既不上纲上线,也无人身攻击,就事论事而已。批评者固然心安理得,被批评者虽或不快,也不至于反应过激。更何况,我们还等着他反驳呢。不成想,老作家反应非常激烈,坚持不懈给中茂、给报社总编,甚至给宣传部以及自贡市领导打电话——那时,老作家不知道我已再次漂流到了成都。据说,老作家要求市领导制止对他的批评,市领导苦笑说,我们不可能干涉人家的创作自由啊。下一回,我和中茂在那家忘了名字的餐馆再次对酌时,轮到我们苦笑了。

大慈寺是一座古寺,地处市中心,距红星路只有三百米。那时候的大慈寺,还保留着民间本色——在这座唐代遗留下来的著名寺院里,有两进院落是茶园。园子里点缀着大量树木:白花或黄花的玉兰,垂下胡须般气根的小叶榕,还有夏天爬满支架的葡萄,以及淡黄色小花如蜜蜂一样在风中颤动的金银花,小蜜蜂的翅膀每扇动一下,空气中的药香就增加一分。坐在这样的院子里喝茶是极为惬意的,也是平民的。每碗茶,三块钱。饿了,四块钱就能吃一碗面。若还肯再加一块钱的话,热气腾腾的炸酱面上方,就会骄傲地趴着一只被菜油煎得通体酥黄的鸡蛋。

那时的大慈寺,大概是成都文化人去得最多的地方——据说九十年代时,流沙河先生每周都会与一批三观相近的朋友在绿荫深处坐而论道。只是,余生也晚,未能恭逢其盛。但从参加过茶聚的一些前辈的文章里,尚能窥见一斑:文化人围坐院子中,头顶是密集的树枝和葡萄藤,间或有一两声标点符号般的鸟语落在长谈里。茶香水热,正话闲话,随时可来,随时可去,真正散漫到底的自由主义。

等到我进入大慈寺时,大慈寺依然人丁兴旺,有不少茶客便是红星路及周边各报刊的编辑记者。有意思的是,供职于文化部门的肖平,在《商务早报》副刊兼职,他的家就在大慈寺,是靠右一进院落的两间小屋。所以,我们进大慈寺,从不买票,只需对看门大爷说一声:找肖平。便昂头而进。所以的所以,很多不认识肖平的人进大慈寺时也说一声:找肖平。便昂头而进。后来,我从肖平的文章里得知,过年时,他专门买了礼物送给看门大爷,感谢他对那些“找肖平”的人网开一面。

哑巴们的聚会曾让我吃惊。每个星期总有几天下午,三二十个哑巴聚在大慈寺茶园的一间屋子里,喝茶“聊天”。整个屋子坐满了人,年轻的,年老的,丑陋的,漂亮的,全都在热烈交谈,却没一点声音,惟见一只只手上下挥舞。那种怪异的场面让我深感语言是一种多余,瞧他们,不是在用最原始的方法交流吗?我极疑心他们会聊出好些有深度的话题,可惜,我无法走进他们。对他们而言,我这个会说话的人显然是非正常的,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另类。

我对这个细节印象深刻,因为我就坐在离他们只有五六米远的地方,摊开稿纸码字。那时,粮食局院内的小报早就无疾而终,就像“军粮供应站”红字下站立的女子早就不知去向一样。我去了一家娱乐杂志,同时还在另一家时政杂志兼职。非常巧合的是,那些年,我先后呆过几家报刊,它们全都在红星路周边,却永远不在红星路。这似乎也暗示了我的命运: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行不得也。

严格讲,我与大报大刊有着不错的关系——除了和中茂一起策划批评老作家外,我记得,有一次《天府早报》搞什么座谈,座谈完,酒足饭饱,客人纷纷散去。我却被一个副总编好说歹说拉到报社,泡茶递烟,要我马上给座谈会写一篇短评。编辑就守在门口,一会儿上版。我一下子感觉自己就像传说中从前那些牛气冲天的香港报人,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两小时后就把手稿变成了飞向千家万户的印刷品。

再有,极盛时,成都有七家面向市场的大型日报,每家都有一个以上的副刊。每天,我总要花三块钱买上厚厚七大摞报纸。有时,同一天的报纸,竟会刊发我五六篇文章——凭着源源不断的散碎银两,第二次到成都一年后,我终于按揭了人生第一套房子。当我在那套不足一百平方米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时,忍不住有三分得意地想:这都他妈一个字一个字码回来的呀。

同时在两家杂志上班,其中一家还是半月刊,时间自然紧,要写的工作稿自然多。往往,上午在办公室点了卯,匆匆赶到大慈寺,要一杯成都人酷爱的花茶,缩在浓荫里码字。偶尔,从稿纸上抬起头,我看到哑巴们正在热烈“交谈”——背景是几十米外的川剧票友表演。一个七十岁老太太扮演的青衣,还没走上舞台,长蛇般的水袖先甩出数尺,尖着嗓子高声唱道:苦~~啊~~苦~~啊~~。

天色将晚,树下愈发阴暗,夕阳把重楼飞檐的影子,重重拍在青石板地面上,微风一吹,像要挣扎着爬起来。这时,茶客们走得差不多了,守茶馆的师傅把椅子和桌子一张接一张地收拾到宽大的檐下。我也收了纸笔,抽一支烟,走出大慈寺,骑上自行车回家。

一个蛾子飞动的黄昏,在红星路附近一条到处是餐馆的巷子里,另一辆自行车差点与我迎头相撞。正待发怒,发现是一个年轻姑娘。再一看,居然是一年前在某文化公司认识的小C。小C 也意外。都下了车,站在梧桐树下说话,两辆自行车亲昵地偎在一起,像是异地他乡突然认出了多年不曾走动的老亲戚。

一个星期后,经我推荐,小C 成了我在杂志社的同事,做记者,也编两个小栏目。那段时间,我们总是骑着自行车,一同采访、写稿,或是在小餐馆吃饭。那时候,我——大约也包括小C——都以为将会发生一些人家以为会发生的故事。但最终,什么故事也没发生——故事若发生了,很可能就是事故。

一年后,由于投资不到位,娱乐杂志在烧了一大笔钱后无疾而终。那个纸媒的黄金时代,不断有资金进入,一家新报刊便雄心勃勃地出世——少数是新创,多数是改刊或以其他擦边球的方式;同时,又不断有资金断裂或经营不善的报刊关张。关张后,要不了多久,再有新资金注入,于是易主复活。这些报刊,既为文学青年提供了发表作品的阵地,还为不少人提供了饭碗。他们游走于此起彼伏的报刊之间,用一颗颗文字喂养自己,也喂养一个个小小的却又必不可少的梦想。

娱乐杂志关张后,小C 去了一家文化公司。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里的中年人说,她是小C 的妈。我惊讶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不知道她为何给我打电话。小C 妈却淡淡地和我聊了一会儿家常。最后,她感叹说,你们那个杂志怎么不办了,继续办多好啊,小C 就可以继续当记者呢。

几年后的一个深秋,我和小C 又一次在红星路附近不期而遇。她发福了,却还是少女时代的眉眼和微笑,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旁边跟着一个留大背头的胖子——理所当然,她结婚了,生子了。胖子就是她曾经上班的文化公司的老板。转过街角,天上下起了细细的秋雨,湿润的梧桐叶掉下来,风一卷,滚向街角。我想起了年轻时读过的北岛的诗:世界小得像一条街的布景/我们相遇了/你点点头/省略了所有的往事/省略了问候……

就在我回家全职写作并享受这种生活时,没想到有一天,我还会像年轻时渴望过的那样,到红星路的大院上班,到纯文学刊物上班。

是老夏牵的线。老夏与我是多年的朋友,尽管他要长我十多岁。那时,年过半百的老夏却春心不已,打扮得很青春。我们走在一起,看上去似乎相差无多。老夏性格直率,爱憎分明。喜欢的,便是兄弟,错了也是兄弟;不喜欢的,便是SB,对了也是SB。有一年,他负责为省教科所组织一部乡土教材,以往的教材都有一个庞大的编写组,并有一套呆板的话语系统。他想独出机杼,由一个人来写,用随笔体写。寻找作者时,用他后来的话说,“老子一下子就想到了你,只有你能写”。

教材写出来交出版社后,出版社找了一个老先生,意思是让他看看有无史料上的硬伤,结果脑袋里有点贵恙的老先生却写了几页纸的审稿意见,硬伤没找出两个,倒是义正严辞地提出:教科书为什么只写到四九年?为什么不写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伟大成就?老夏听说后,极为生气。他跑到出版社,从责编骂起,一直骂到总编,骂得整个楼层的门只好一扇接一扇地合上,余下他一个人在楼道里,继续骂。

因为这个,我敬了他三杯。至于那位老先生,他不知道的是,我这部乡土教材只写到四九年,那是有分工的。四九年以后,该由另一本书来写。可惜,审稿的老先生和撰上联的老作家一样,让人想起克拉克的著名论断:当一个老科学家说什么是可能的时候,他差不多总是对的;但当他说什么是不可能的时候,他差不多总是错的。这是题外话。

老夏的夫人高姐,也是我的朋友,其时,在《四川文学》任副主编,主编则是藏族作家意西泽仁。

汶川大地震两个月前那个乍暖还寒的初春,经老夏牵线,在与意西和高姐谈过两次话后,我走进了红星路二段85 号院,做《四川文学》编辑。当然,以我其时的年龄和资历,肯定不愿像从前那样打工——他们也明确告诉我,不是打工,是要调进去的,有正式编制。尽管在体制外漂泊多年,但既然体制在向我招手,我也是一个俗人,我也愿意被招安。更何况,老夏说,这样你就有一个自己的根据地了。

然而,我这大半辈子总是与调动无缘,与体制无缘。我尤记得,从《科幻世界》回到自贡时,钟大哥曾想把我从工厂调到市文联,去编那本叫《蜀南文学》的内刊。然而,他这个文联主席没有人事权,必须向上级汇报,而上级领导却告诉他,不能逆向流动,企业不能进事业,事业不能进行政。钟大哥不甘心,专门给分管市领导写了专题报告——结果,就像我早年从自贡寄到红星路上的许多稿件一样,石沉大海,音讯杳无。不过,有趣的是,就在上级领导义正辞严地拒绝钟大哥一个多月后,钟大哥说,上级领导的一个远房亲戚从工厂调到了一个比文联好得多的文化单位。大概就是自那时起,我暗自下了决心,必须离开自贡。

红星路85 号院门前,吊着一大堆黑底白字或白底黑字的长匾,过往的行人漫不经心一瞥,可能都会惊讶:这小门小院的地方,居然藏着这么多很少听说过的单位——是的,与那些关系国计民生或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单位,比如公安局、民政局、卫生局相比,这什么协会、什么联合会,看上去如此与众不同,如此鲜为人知,似乎还透露出一种远离普罗大众而带来的莫名高大上。比如音乐家协会和舞蹈家协会,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众俊男靓女,吹拉弹唱,弦歌不缀;再比如作家协会,给人的感觉就是学富五车的诗人作家,走路都要讲究平仄,放屁都力求押韵。可事实上,这种感觉几乎全错。不论听起来或看上去多么文艺多么高雅的单位,其实都是一帮吃喝拉撒喜怒哀乐与常人并无二致的俗人。比方读书,我曾公开讲过,就作协机关百余人而言,真正还在读书的,恐怕不超过十个。

我这话是对老Y 讲的。几年里,我与老Y 对面而坐。按惯例,这样的文化单位从不考勤,只要每周去那么三两个上午就行。因此,我和老Y 每周大约能碰上两次。

老Y 是光头,我也是光头;老Y 人称土匪,我也人称土匪;此前中茂的《天府早报》做过一次四川作家盘点,有五虎上将、四大美女、三剑客,而我和老Y 则被组合在一起,称为双鬼拍门。因了这些缘故,在那间逼仄的办公室里,我们谈诗说文,臧否人物,倒也十分快活。临近中午,他捏了书回家;我背着包去附近一家咖啡馆,在那里吃完午饭,尔后写作。——包括那个地动山摇的大地震的下午。

比较意外的是,原本以为板上钉钉般的调动,后来竟流产了。在为我办理相关手续时,有了新规定:事业单位逢进必考。就是说,得由单位向人事厅提出增加人员请求,再由人事厅组织一场面向全社会的招考。实话说,单位领导对此也无能为力,只能照着政策办。当然,拟订的报考条件,都是比着我来的。比如,我只有大专学历,那就不能要求报名者必须本科。比如,我已年过四十,那就不能要求报名者四十岁以下等等。

在我内心,也对这场考试充满抵触。做一个编辑,我想我还算称职——举两个例子吧,其一,我到刊物后,与我有联系的一大批作家诗人,前后都发来新作以示支持;其二,我从刊物堆积如山的自然来稿中,先后发现了多位有潜力的作者。编发的稿件,也被《中篇小说选刊》《读者》和《散文选刊》转载。然而,体制却不会去确认一个人对这个职位是否称职,因为称职与否既是客观的,更是主观的。体制在选择一个职位的合适人选时,只能用简单粗暴的考试——当然,这种方式也是迫不得已,也是为了另一种可能的公正。

理智地认清形势是一回事,自我的内心感受是另一回事。所以,非常荒唐的是,尽管单位紧锣密鼓地向人事厅做了申请,人事厅也下达了指标并安排了考试。我却忘了报名。也就是说,这个原本为我预设的位置,我竟成了最无可能染指的人。领导很着急,他向人事厅请求,能否这次不算,我们重新来过?当然,人事厅不可能同意。

老婆问我,你是不是故意忘了报名,以示不满?我回答说,真不是故意的。不过,主观上对这场考试和这种进入体制的方式不以为然,因而就没放在心上,因而才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我还记得,考试那天上午,作协人事处的同事听说我忘了报名,急得拉上我往人事厅跑,请求人事厅能否现在补报?人事厅的回答是:不可能。

既然考试没报名,而进入体制又必须通过考试,哪怕考试就是走个过场,可过场都没走,肯定无法进入。所以,之后在《四川文学》的两年多,我从开始的一周去三四次到后来一周去两次,进而减少到一次。由于去办公室不同步,我与老Y 同室办公,有时竟一两个月才得一见。

我是在又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天离开85 号大院的。结束了在85 号院6 年的工作,也彻底断了我进入体制或是再做报刊的念想。我想,比较起来,不论是在红星路有行政级别的大报大刊,还是在越来越捉襟见肘的小报小刊,都不如回家码字。码字需要面对的是洁白的屏幕和内心,而大报大刊和小报小刊要面对的,却是纷扰的人纷扰的事。

人生至此,该做减法了。年过四十五,我理应退回书斋,理应忠实于自己的心灵。陶渊明不是说过,“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吗?

我很少再去红星路,甚至就连路过,一年大概也没几回。昔年的梧桐树和老院子早不见了,就连一些几年前的灰白楼房也消失了。原本高大的立交桥,在新长出的高楼的衬托下,一下子变得矮了,如同一条卑微的蚯蚓,可怜巴巴地伏在街面。作协的办公楼似乎重新装修过、粉刷过;但这种老旧房子,再怎么装修和粉刷,也只是表面的一时光鲜,深入内里,你会发现它的门已经腐烂,角落里散发出古旧而潮湿的霉味。

老夏已多时不见,想起他酒后骂座的样子,不由莞尔。与中茂如今倒是成了邻居,两个小区隔着一条马路遥遥相对。只是,见面却极少。高姐偶尔一见,老Y更是几年未见,甚至连微信也没有,只是偶有他的消息从共同的朋友那里传来,说是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转了向。但在我的记忆中,他还是那个桀傲不训的小个子,酒至半酣,端着杯子,纵声朗笑——我还记得,有一年我生日,湛哥在小范围为我庆祝,由他请了老Y 等人喝大酒。老Y 喝高了,我和湛哥把他送回大慈寺对面的作协宿舍,他在车里一阵狂吐,给我留下一个强烈的错觉:吐得太多,车里的秽物竟然轻轻荡漾。不知道老Y 现在还能喝酒不?何时一杯酒,重与细论文。想想也是快活的。

关于红星路,还有不少值得一说的,那就再说两桩吧。

作协大门左侧,曾有一家书店。书店很小,不超过十五平方米,而书总是太多,不得不严严实实地塞在书架上。店员只有一个,是一个很普通的妇女,姓冯。多次来往,认识了,叫她小冯。和一般店员只管卖书不同,小冯不仅卖书,也读书。很多时候,刚一进门,她就会说,聂老师,某某刊上有你的文章呢。甚至,她还非常认真地向我建议:你发表在《中国国家地理》上的那些文章,可以结集出版——后来,我真的出版了两本,也就是《一路钟情》和《一路漫行》。她也会在她的职权范围内,为我和其他从作协文联出来的“老师”打折,虽然大多时候也就几块十来块的差异,却总叫人感受到古风犹存的温暖。

然而有一天,书店没开门,此后一连几天都如此。这才听人说,书店关张了。后来在作协门口碰到过小冯,据她说,经营不好,房租要三千多,有两三个月都在亏本。老板急了,就决定关门。从那以后,再也没见到过小冯,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这座城市,抑或去了他乡?生命与生命的相逢,就如同浮萍,却因几句话、一件小事而记住一些人,也因时光的迁延而过滤掉大多数人与事。以后,书店改成了老北京布鞋店,老北京布鞋店又改成了桃酥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尤其是在这个变数重重的时代。

还值得一说的是,与作协为邻的,有一家幼儿园。我的办公室在七楼,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第一间是卫生间。卫生间外,有一个小小的阳台,站在阳台上,正好俯瞰幼儿园。我常常在上了卫生间后走到阳台上,点燃一支烟,趴在栏杆上,看着脚下的幼儿园。有时候,一群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在操场上做游戏。有时候在跳舞。更多时候,我听到老师一边弹琴一边教小朋友唱歌。那个春天,我天天都听到一个漂亮而年轻的声音在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真美丽。然后,我听到奶声奶气的孩子们也在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真美丽。

后来,当抽完烟走进办公室,在一堆刊物和一堆稿件垒起的两座纸山之间坐下来时,我突然也下意识地轻轻唱了起来: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真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