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山的幸存者

2020-05-01 07:39
青年作家 2020年2期
关键词:龙门山

蒋 蓝

龙门山镇鑫海山庄

2008年汶川大地震以后,每年5月12日之前,作家李西闽必来四川。我们自然要见上一面,喝一台酒。用他的话来说:“我在四川获得了重生,龙门山是我的重生之地,我是龙门山人,我是四川人。”几杯老酒下肚,他一会儿兴奋、欢笑,一会儿又流泪、沉默。记得是2019年5月12日聚会后,我先走一步,深夜他与同是转业军人的小说家郭发财打了一架,卢一萍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分开……

听到这个插曲,我觉得很正常。军人就是军人,不需要口蜜腹剑,该出手时就出手。何况,李西闽也许就是堂吉诃德,手持无影长矛,正在与一架伪装成风车的死神猛烈搏斗,也是完全可能的。

这个话,要从十年前说起。

2008年5月14日下午,我在《成都晚报》社开完抗震救灾紧急会议后,刚走进电梯,接到上海同济大学教授朱大可打来的电话:著名小说家李西闽被困彭州银厂沟附近的深山里。他说,李西闽的家人万分焦急,已经3天没有消息了。他暗示我,能否组织一支营救队伍,设法前去营救?!

我心里一怔:李西闽在国内有“恐怖小说大王”之称,其悬疑、推理、恐怖作品长期稳居畅销书榜。几年前,他准备主编一套散文丛书,曾经和我有一些联系。朱大可说,他独自来到朋友开设在龙门山镇九峰村的鑫海山庄里写小说。不料,他却在一场惨烈空前的地震中“湮没”了。但姑且不说私自进入已属交通严管区的银厂沟不大可能,就是千辛万苦进去了,几双手在架床叠屋的钢筋混凝土、楼板面前,能做得了什么?!

根据朱大可的提示,我与上海万榕书业公司的责任编辑余一梅取得了联系。李西闽是该公司的签约作家,自然牵动着方方面面的神经。经余一梅提示,我终于同鑫海山庄的导游赵文清联系上了。他向我证实:李西闵当时所住的房屋是四楼,地震后已经塌了一大半,另一半倾斜在悬崖下的白水河中。在连续的余震中,倾斜入水的半截塌楼摇摇欲坠,情况万分危急。根据他的推测,李西闽被坍塌下来的钢筋房梁压住了肩背,可能脖子被牢牢卡住,无法挣出来。他在那里痛苦地呼救,他的一部分身体在外面还可隐约可见……

这个情况,是导游于13日下午2点左右所见。当然,他们一直试图营救,但没有工具可以撬动房梁。随即,他们被刚刚抵达的救援队伍强制疏散了。导游向营救人员——济南军区某独立团汇报了李西闵的危急情况后,就被紧急疏散到彭州市区,所以他没有李西闽的进一步消息!

根据最新资料分析,通往银厂沟的公路、桥梁遭到了地震的惊人毁坏,目前已经实施了交通管制,而且处于两座大山之间的风景胜地银厂沟,已经不复存在了……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14日下午4点多,四川交通广播电台突然播送了寻找李西闵的消息,这仿佛让我看到了一线光明……但愿这个信息发出去,能够产生奇迹。

朱大可焦急万分,不时来电话催问,是否有令人欣喜的消息。但我也毫无办法!由于一直没有任何回音,我坐立不安,与《成都晚报》同事白郎、程征一起开始不停地给几个电台热线打电话,但所有的热线到了密不透风的高热。我们用1部座机、3部手机连续拨打了几个小时,依然打不进去,最后只好给电台留言,我们仍然希望出现奇迹。

晚上,在成都轻微的余震中,我想,李西闽所在的塌楼,但愿不会彻底倾入河中!他不该是这个命啊。

后来,我终于与鑫海山庄的老板赵玉刚联系上了。他的声音很疲惫,但很镇静,就像从一片乱石堆里发出来的撞击声:“不但是李西闽,包括我的嫂嫂、表嫂、兄弟和两位厨师的夫人,均埋在山庄了……我的山庄投资二千多万元啊,还没有正式开业,就遭此大祸……”

他表示,救援队的确在实施救援,但由于道路完全损毁,估计一时还难以到达山庄。已经过去几天了,他决定自己组队营救。

15日一早,我在天涯社区上开始发“救援帖”,企愿网络能够产生奇迹。几分钟后,得知一位80后的全国知名作家已经抵达成都,正在积极筹备物资,准备冒险进山营救李西闽。我立即给朱大可去电话,让他转告这位作家,这样贸然行事是不妥的。

很多相识、不相识的人逐渐来到“救援帖”下,就像在参加一个圆桌会议,提出了不少看法:

网友肃霜如水写道:“昨天也给中青报、成都商报、空军指挥学院、央视等多位媒体朋友发了短信,请代为传播,设法救助。也期待最新消息能够早点出来。大家此刻的心情应该都是一样的,除了相信,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可是,残余的一点点意志还在挣扎:“我们真的除了相信,就没有一点点实实在在的出口吗?”

朱大可疲惫地说:“我感到极度的无奈和焦虑。惟愿上帝保佑这位被恐怖压倒的兄弟,也保佑所有那些在地震中饱经创伤的人们。”

数千网友不停参加进来,有人问:“已经出发的那支救援队,带上千斤顶了吗?”

……

这个“救援帖”,15日中午已成为新浪首页的热门内容:《救助李西闽》!

这让成千上万的网友牵肠挂肚……

我在网络上找到了李西闽距现在最新的一篇博文:《死亡其实是那么的真实》——

我在黑暗中大口地呼吸着,胸口像是被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我看不清任何东西,我只是听到一种细微而且阴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李西闽,你已经死了。”我怎么死了?我清醒地感觉到我还活着,自己的思维还是那么灵敏,只是我浑身不能动弹,整个身体像是被捆住了。是谁在和我开玩笑,说我死了?

写得如此偏执,如此绝然,李西闽制造出了一种毫无余地的绝境。自己置身其中,这样的写作就是死亡。但一种“向死而生”的动机却超拔其上,暗含了一种不死之心。但愿他博文中那句话:“我没有死,我怎么会死呢!”会为他支撑一小片空间——哪怕,就是一个可以呼吸的指缝大小的空间。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是15日中午了,时间已经过去快三天了,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最为相信的大地,突然变得面目全非,让人不敢相认。在大地的淫威面前,人固然是脆弱的,但是总有一种不可遏止的力量,会让我们在茫茫大地上找到彼此,哪怕就是扶着、牵着,跪着,就像树木找到了森林,就像水找到了波浪,我们不是大地的主人,我们是大地之子……

中午,鑫海山庄的老板赵玉刚打来了电话:李西闽的战友易延端和救援队已经到达山庄,能够听见李西闽在废墟中微弱的呼救,但被巨大的钢筋梁叠压着,救援队只有简单工具,没有更多的办法……

15日下午,我在天涯论坛上看到了令人振奋的消息:网友“塞壬歌声”等人先后贴出“李西闽已经获救”的帖子。我立即跟西闽的夫人去电话。她说,目前还在解救中。西闽被卡在断裂的楼板之间,上半身看不到,也无法喂水,需要起重工具进一步解救,靠人力恐怕不行,但是现在桥还没修好,已经修了两天了,大型起重设备还过不来。但下午有望成功解救出来。至于李西闽现在的状态,夫人能够描述的就是,还能发出声音……

在近乎绝望的等待中,下午四点,我再次拨通鑫海山庄老板赵玉刚的手机。他证实:李西闽的确得救了,是解放军救活的。说到这里,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是,我的亲人,我的嫂嫂、表嫂、弟弟和两位厨师的夫人,至今也没有生还的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我听得出,他话语中有浓厚的绝望味道。

这个时候,西闽的夫人正在从上海飞往成都的飞机上。真是天作人愿,她到达成都,立即得知李西闽已经被直升飞机送到太平寺机场,正送往位于浆洗街的武警医院……

我飞一般赶到成都浆洗街武警医院设置在大院当中的帐篷里,在病人的一大片哭喊声里,我见到了刚刚用直升飞机送到成都的李西闽。他的头部、腿部缠着渗血的绷带,身体已严重脱水,浑身浮肿,气若游丝。我向他问好,他嘴唇开裂,点点头,话语在他的喉头咕噜,呈现干磨状。他陷入了某种巨大的谵妄,有点语无伦次……渐渐地,他昏过去了。

在呻吟、哭泣与吵闹中,我被李西闽病床边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吸引住了。小姑娘名叫李倩,刚满五岁,正在读幼儿园。她和妈妈来自四川绵竹市遵道镇龙泉村三组。小李倩在遵道镇的欢欢幼儿园读书,妈妈陈燕是同镇另外一个私立幼儿园的老师。欢欢幼儿园有一幢三层水泥楼。正是这幢水泥楼,在5.12汶川大地震的强烈震撼中瞬间倒塌,80多名孩子和4名老师立即被埋废墟。经当地红十字会处理,小李倩头部的创口得到了救治,麻烦的是她的脚伤。由于麻醉药已经用完,只有立即截去那根脚趾,一旦延误,发生感染的可能性极大,可能会截去右下肢。

妈妈说,那就做手术!一个母亲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她所遭受的痛苦,肯定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听见从手术室传来小李倩撕心裂肺的哭声,妈妈哭得昏了过去……半晌,小李倩被抱出来,看见妈妈在哭,小李倩哭着说:“妈妈,瞿老师已经死了,妈妈不哭,我也不哭。”一说完,她又大哭起来……

小李倩坐在我跟前,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带去的水果,她连摸都不摸,我心里一阵发颤。她用一种让人发冷的眼神看着我,充满了迷惘、心悸以及大痛之后的麻木。她好像痛懵了。我告诉她妈妈,请给我留一个地址,采访的文章发表了,我会寄一份给她们。妈妈立马泪如泉涌:“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地址啊?我们连家都没有了……”

我想,这种从我脚心漫延而起的悲痛,冰火交织,不亲历是万难感受得到的。在平素,很多人已丧失了悲痛的能力;但悲痛感,是一个正直、和谐、充满善意的社会必不可少的人性之根。悲痛是激活爱的动力。

一年之后,我得到了小李倩的消息。她挺过来了,可是变得不爱说话,常常发呆。

也是一年之后的2009年,李西闽也来到成都,我们喝了一次大酒。作为幸存者,他静静讲述了这一年时间里所经历的变化:“身体基本上已经恢复了,但心理上仍然有着挥之不去的恐惧感。”由此,他呼吁大众在向灾区人民献爱心的时候,应当注重心理:“灾后群众心理的建设,还需要大家更多的关爱。”

李西闽来成都的目的地,是要赶往龙门山银厂沟,这个曾在地震时困了他七十六个小时的地方。

九峰山位于彭州市西北部的大宝镇境内,山脉自川西北绵延200余里,至此拔地而起,九峰矗立,山峰之名,是依九座山峰而得,海拔1200-4500米,主峰太子城海拔4812米,峭拔峻挺,为彭州诸山之冠。

李西闽对我回忆:“2008年时,我是应战友易延端邀请去清幽的龙门山一家客栈闭门写作。不料几天之后就遇上大地震。我被埋入了五米深的废墟里,全身都被压住,只有一只手可以动。就在快到生存极限的时候,我不断告诉自己要活下去,女儿才一岁呀,不能失去父亲;刚给父母盖了幢新房,我还没住过呢,我不能死去;还有我的妻子,我的亲人等着我呢……”终于,他靠着对亲情的回忆挺了过来,等到了救援部队……

除了李西闽,这座客栈里同时被埋在这里的还有五个人,却只有一个人被营救出来:“这次我是和另外一个幸存者,还有死难者的家属一起过来拜祭他们,给他们烧点纸钱、烧点衣服……”

这一年里,李西闽写作出版了非虚构纪实长篇《幸存者》,展示了大地震留给自己的伤痛。书里也收录了我写他的人物记。他与死神搏斗,与软弱搏斗,与绝望搏斗。求生意志让他强心壮骨,对亲人和朋友的思念让他坚持。在那滴水成川的银厂沟,在那被毁坏的美丽山野,在那蝴蝶跌宕、拽动淡淡忧伤的清晨,他在绝望中穿越了生死,一秒钟经历了整个世纪。《幸存者》的写作释放了内心的恐惧,减轻了内心的痛苦。他捐出了这本书获得的全部稿酬十几万元。李西闽一再说:“身体在恢复,噩梦却没完!”

哪知道到了2013年,我在几则新闻里看到了关于他的报道:李西闽患有日益严重的抑郁症……正在医院抢救……我赶紧给他发去了慰问短信。看来,那比宇宙毁灭还要漫长的七十六个小时,的确是他无尽的噩梦。

你狗日的要活下去!

营救李西闽的情况,经过多方补充、连缀、更正,真实情况如下——

易延端是李西闽在兰州某部空军高炮团的战友,为了让西闽更好地写作,他把李西闽安排到了彭州的鑫海山庄,租了一个房间。刚来几天,李西闽逐渐安静下来,进入小说情节的迷宫深处,他在鑫海山庄四楼冥思苦想。他在手提电脑上写写停停,不时来回踱步,由于一心求静,他连窗帘也拉上了。

地震让我们的“恐怖小说大王”产生了极大的错觉——他以为是发生了局部山体滑坡。房体发出恐怖的撕裂声,全框架的四层楼像纸盒子一样被大力揉瘪了,楼房背后就是深达近百米的悬崖,下面就是白水河。在巨大的轰鸣中,李西闽东倒西歪,失去了方向感。他看到墙壁在动,东西哗啦哗啦地往下掉,出于本能,赶紧躲到柜子下面,但他被一种下坠感紧紧掐住脖子,空气似乎在高速逃逸。突然他被一块东西卡住了腰杆,一根百叶窗上的铝合金槽落下来,死死卡住了他的额头,血在不断地流。一会儿血止住了,但稍一动弹,血又出来了。他感到下半身被不断倒下来的水泥块填埋了。他所处的房子,如果还叫房子的话,已经从房基裂开,向悬崖方向滑动。时不时地可以听见滑动的声音。呵,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啊?简直比铁锅炒河沙还要难听,不但让自己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而且,心里有一种声音在告诉他:你马上就跌到悬崖了,你完了!

书柜掉下来和地面之间有个窄窄的空间,李西闽匍匐在地,一只手可以动,他四处摸索,摸到了一个东西,他心里一惊:是手提电脑。在如此混乱的时候,手机没有了,钱不见了,水、食物都不见了。但是,那装满他写作心血的手提电脑竟然还在伸手可及之处!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诡谲的想法:不知道现在手提电脑是否损坏,他很想知道。他试着去打开电脑,一按开关,电脑竟然启动了!

他估计,既然电脑可以启动,为什么不试试无线上网呢?如果成功,就可以向外呼救。但无线上网没有任何信号。这让李西闽感到,外界发生的事情,可能不是局部的山体滑坡了。

透过几道细微的光线,他明白天亮了,但四周还是死一般的寂静。余震不断持续,偶尔有巨石从山顶轰隆隆滚下来,世界都在大地的雷霆震怒下战栗。滚动的石头跌进河水,发出了恐怖的洞穿声。问题是,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推动的巨石,竟然就在自己身边上演!一块一块巨石滚动,山摇地动,破水入河。一会儿,一块巨石打着颤动的滚雷,又冲下来了。

李西闽感到惊慌的是,这个房子的确在不断前移!

他想喝水,但想喝尿都喝不到。他感到极度疲惫,眼睛逐渐睁不开。他有着长达二十一年的军龄,经验告诉他,万万不可睡着了。因为在这样的时候,体力消耗加过度紧张,一旦入睡,很可能就醒不过来了。他开始大喊救命,开始用唯一可动的手臂去拼命擦水泥板,让疼痛来唤醒自己的意志。他对自己大声喊叫,就像是在训斥自己的儿子:

“你狗日的李西闽,你不能死啊!你怎么能死呢?你狗日的要活下去!”

于是,他每隔几个小时就大喊一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逐渐听见有人在说话。他用尽力气高喊,他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他继续喊。来人是他的战友易延端和一名姓席的志愿者。原来,在什邡工作的易延端设法赶到龙门山镇来营救。他找到各种关系,开到了管制区的通行证。从成都到鑫海山庄,大概有三个小时的车程。14日,他在中途碰到了来自成都姓席的志愿者,讲明情况后,两人弃车步行几十公里,终于到达山庄附近。易延端请当地的老百姓帮忙,老百姓不干。逃命要紧啦;他赏以重金,重赏之下无勇夫了。这个时候了,谁还要你的钱?!

他们只能自己动手,用榔头拼命敲打垮塌的水泥板。听见敲打声,李西闽在里面声嘶力竭地说:“不对,不对,我在你们的左面。往左!”

两人拼命敲打到深夜十二点,可惜收效甚微,榔头太小了。他们希望砸开预制水泥板哪怕一个小洞,送进去一点水也好。但是,连这一点也做不到。黑灯瞎火的,他们只好停工。他说,停工时,李西闽哭了,他自己也哭了……

两个大男人,精疲力竭,大哭。哭了一阵,易延端准备说点什么,某次喝酒打架的事儿。反正你狗日的李西闽必须挺住不准死!死了老子也要把你拉回来。

那位姓席的志愿者到哪里去了?易延端没有为我说清楚。我估计,已经尽力的志愿者,悄悄退出了。

就在易延端准备返回小鱼洞想办法时,他碰到了另外一名在灾区疾走的志愿者林发康(音)。后者在得知情况后,决定独自徒步返回小鱼洞求救。因为那里是距离龙门山镇最近的有手机信号的地方。虽然说从龙门山镇到小鱼洞只有几公里,但桥倒路塌,必须绕道很远,才能通过。长达两百余米的小鱼洞大桥是小鱼洞镇、龙门山镇及银厂沟等受灾严重地带群众朝外转移的唯一通道,但在这次大地震中,偌大的钢筋混凝土大桥被扭成了麻花状并严重坍塌了。

所以,冒险泅水过河成为了唯一选择。

现在,空荡荡的山庄只剩下易延端。他陪西闽聊天。聊明天,聊水泥墙,聊彼此的媳妇,聊陈谷子烂芝麻。李西闽说:“老兄!我什么都想到了,也想到了自杀。但是,我拿什么来自杀呢?”说完,他就沉默了。

隔着废墟,两人又是哭……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易延端决定再到路口,看看是否有奇迹出现。奇迹来了,他碰到了空军某部的救援队,他向部队求救。

哀求,下跪,声泪俱下……也许是多此一举。但部队最后决定,由一名营长带队,用一个连的兵力营救困在山庄的李西闽等几个人。

15日中午,救援部队抵达后,立即用铁锤、铁锹开始投入战斗。李西闽精神大振,不时与救援官兵谈话,告诉他们自己的具体身体处境。战士们冒着极大的危险,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挪开石头瓦砾。没过多久,李西闽的喉咙里充满很浓的痰,他必须使劲咳,否则会窒息。到最后咳出来的痰已经浓得不成样子了,很像浆糊……下午三点,解放军终于打穿两层水泥墙,并开出一个洞。当两名战士把李西闽拖出洞后,强烈的光线让他睁不开眼睛。

啊,尽管大地满目疮痍,但活着多好!他额头的创口一直在冒血,身上的软组织大面积挫伤,但没有折断一根骨头,甚至没有出现严重脱水迹象。李西闽后来对我说,这首先归于奇迹。归于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也归于我自幼习武的身体。

一名排长背李西闽下山,说:“人类的脱水极限是七十二小时。你熬过来了!你是英雄!”

李西闽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几个字:“你们才是!”

我很感恩!

5月16日中午,我忙完了单位的工作,再赶到位于成都浆洗街武警医院的帐篷医院,见到了双眼红肿正在输液的李西闵,他的脸色恢复了不少,有了“现实感”。诗人李亚伟安排香积厨的厨师端来了一大盆鸡汤。我带给他一份当日出版的《成都晚报》,刊发了我撰写的有关他遇险、获救的报道。

见他气色好多了,我单刀直入:“绝望中,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他坦然而答:“就是死。在废墟中,我的耳朵成为了我的唯一世界。但是,我一直没有听到与我同时被埋的那几个人的一丝声音。我很多次在小说里写到死、死的感觉。濒临死亡,是一种发凉、像抹了万精油的感觉。但是,我想到我的妻子、我的儿子小坏、我那尚未完成的作品,我觉得,自己要挺住……记得我离开上海到四川前,我跟好友路金波在一起,我突然想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我说,也许这次到四川我会死,死了你要好好经营好我的小说……”

“但是你熬过来了。”

“是的。回到上海,我会在我主编的军事小说丛书《集结号》上,特别策划一个“温暖集结,感恩回报”专题。我将会把本书的版税全部捐出,以帮助更多的灾区人民!”

我赞同李西闵的选择。记得曾有学者自问:如果没有灾难,我活在怎样的状态中?面对这样的问题,我想,李西闵已经找到了谜底。死,对一个生命而言的确是遥远的,甚至被模糊地推往视域边缘。偶尔,作家会想一想,但也很快就被灵感带往丰饶之地。海德格尔所谓“向死而生”,指的是真谛往往在死亡的那一刻才浮现出来。已经有过濒死经验的人,是不是找到了真谛呢! 其实,你真实地从死亡地带穿过,就知道这不过是生命的一个后花园。如此,热爱生命,珍爱生命,挽救生命,恰恰才是“向死而生”的真谛——不然,纵然死过十次,也是白搭了。

回到上海后,李西闽据说经常做噩梦,从恐惧不已到焦躁不安,然而他心中一直没忘记两个字:感恩!他觉得,不为此做事情就寝食难安,病情会不可收拾。

2009年4月的一天,临近汶川大地震一周年之际,李西闽委托我做两件事:其一,为他订做一面锦旗,当面感谢当初营救自己的部队官兵。送锦旗那天我实在走不开,请了一位专职司机开我的车送李西闽去军营;其二,鉴于恢复重建已经有条不紊地全面铺开,他想让我为他选定一所不是重灾区的但又真正需要帮助的灾区小学,他要把写作《幸存者》得到的八万元稿费捐给学校。

5月10日,李西闽回到成都,在本土作家王国平的《现在的我们——“5.12”大地震都江堰幸存者口述》一书的首发式现场,我们又见面了。

休养一年,李西闽受伤最重的手臂已基本痊愈,但大拇指仍然没有什么知觉,左脸靠近耳部的伤疤仍赫然在目。现在下意识地抚摸这块伤疤,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动作。他对我说:“其实我心里很矛盾,坦白讲我还有点害怕回来,因为大地震带来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怖仍历历在目……”

我请崇州市委宣传部《今日崇州》主编古明清先生帮助联系一所灾区的小学。他十分熟悉当地情况,选择的是位于崇州市九龙沟的三郎小学。那里学校校舍全成了危房,已经把两所小学合并了。那些家庭住址位于青城后山上的许多学生,家庭情况也让人担忧。古明清告诉我们,有一对家住山上的姐妹学生,晚上是搂着猪取暖睡觉的……

2008年10月30日,我和李西闽、某上海书商在崇州市书法家古明清带领下,来到两面陡峭的山壁夹峙下的三郎小学,山里风云突变,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校门外很安静,一进去,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响了起来:几百名师生整齐列队站在雨中!我们赶紧退后,怎敢检阅人民?!只能请“恩人”李西闽走在前面。李西闽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不是作家的,而是军人的步伐。师生们高呼“欢迎著名作家李西闽来学校指导工作!”他们用的是普通话。

李西闽挥手,挥手擦脸。他流出了眼泪,而且泪流不止。但大雨为他掩盖了这一濒临失控的冲动,他又感谢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雨。

你们还欢迎什么啊?!

他有些不忍,尤其是雨中的孩子,但多年来体制的惯性就是如此要求的。他只匆匆讲了几句话,鼓励大家,努力学习,保重身体。他承诺资助十名三郎小学的特困学生,除了现场给了每个人一千元助学金外,李西闽通过学校建了一个账户,以后如果自己来不了学校,他会在每年九月开学前按时将一万元钱打到账上分给这十个孩子,直到他们高中毕业,如果能考上大学,则资助他们直到参加工作。

他下来对我说,站在台上讲话时一看到孩子们的眼神心里特别难受:“他们当中需要帮助的远远不止十人,但是我力量有限。”

其实,李西闽当初对我说,是拿出八万元稿费捐助学校。现在,经一场大雨的洗礼,他的承诺已大大超过了原初的捐助数目。

“没办法,我受不了孩子们的眼神。既然答应了,我会全力以赴兑现承诺。”李西闽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

2010年5月汶川大地震两周年之前,《成都日报》副刊部主任李若峰问我:能否请李西闽12日来成都,登上成都市委宣传部主办的“金沙讲坛”,讲述自己经历的汶川大地震?我向李西闽转达,他立即同意了。事后他告诉我,不但本次来成都的授课费五千元立即捐给灾区了,2009年他还把纪实作品《幸存者》的各种收入以及反映大地震的长篇小说《救赎》的版税,总计八十万元,全部捐献了……

大地震引发出很多词汇,诸如“诈捐”“诈捐门”等等。同样是某个著名作家,干脆独唱起了“诈捐歌”:由建一所希望小学的承诺,蜕变到几万册打折的图书,还要求都江堰当局将某校图书室以自己的名字命名,这所中学专门为此修建的图书室投资就是这一批打折图书的上百倍!“诺而不捐”或“诺而少捐”或干脆以“实物相抵”,口水汹涌的“捐赠秀”,深刻体现了这些人的道德病变。

仅凭一支笔写作为生的李西闽,做到了自己承诺的一切。因为在我披露李西闽捐款实情之前的好几年时间里,他没有向任何一家媒体谈及过这些事。用他的话来说是:“捐助的钱买不来我这条命。但帮助灾区的孩子,我觉得自己有多少就拿多少。”

这让我想起雨果的话:“一切都在荆棘丛中留下某种东西——羊群留下毛,人留下道德。”而有些人,则是渴望顺手把羊毛也要带走!

李西闽在玉树

李西闽反复说的就是:“我是做了应该做、必须的事情,我不想多说什么,但一个志愿者却极大地感动了我。”

2010年秋天,从汶川大地震中死里逃生的李西闽,决定去玉树地震灾区做点具体的事情。到了玉树,他住在则热活佛姐姐家的板房里,由此认识了他的福建老乡吴丽莎,她也住在这里。见她第一面,没有觉得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十分普通的一个姑娘,中等个,壮实,脸晒得很黑,因为黑,很容易让人忽略了她的五官。则热孤儿院院长李星陆将她介绍给李西闽时,她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已经在玉树呆了两个多月,李西闽不知道她在这里具体做什么,只晓得她每天拿着相机,到处去拍照,跑遍了玉树市区以及周边的所有灾民安置点和学校。

其实,吴丽莎把照片提供给外界的一些慈善机构,希望在现实图景的感召下,灾区能得到社会各界的了解与帮助。

因为汶川地震给李西闽留下的骨伤还没有恢复,加上高原的气候恶劣,他的身体无法支撑下去,只能离开。临走前,他把带去的所有钱留给了吴丽莎,让她先用这些钱给那些孤寡老人买些粮食。

吴丽莎说了:“你连我是什么人都没有搞清楚,就把钱给我,你不怕我把钱卷走了?”

李西闽说:“绝对不怕!”

后来了解到一些学校和许多人没有过冬的厚帐篷和炉子以及燃料,李西闽又筹了一笔钱汇过去,让吴丽莎在当地或到西宁采购,分发给他们。

李西闽很现实:“我个人的资金对灾区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于是我在微博发动了捐款,很多热心善良的网友纷纷把钱打过去,解决了许多人的过冬问题。”

显然,吴丽莎是一个不声张、做实事的志愿者。

她掏了两万多元钱买了一辆破旧的二手车,给当地老人送粮食。李西闽与她约好来年的七月,去嘎尔寺小学给师生们过师生节的(他们把教师节和六一节一起过,称为“师生节”)。可是,第二年李西闽去的时候,吴丽莎却没有再出现。如此爽约,李西闽对此很有意见。没想到,那时她的病已经很重了,可她一直没有和李西闽说起过她的疾病。最后,她是因为肺积水引起乳腺癌复发而离开人间的……

“我们都是民间的资助者,自己找项目,自己筹钱,自己去做,我们在玉树做的每个项目,都由她经手,账目清清楚楚,每次我看着那些井井有条的账目,心里都觉得对不住她,让她承受了那么多。她的辞世,我是罪魁祸首。”一次酒中,李西闽红着眼这样说。

吴丽莎之死,大大加重了他的负疚。他在一篇文章里写道:“一个朋友去世了,我们哀悼他或她,其实也是哀悼自己,能做朋友的能相互信任的,都是这个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同类,走一个就少一个了,最后,当自己离去时,世界就彻底安静了,再不会有哀伤。所以,活着时,尽量对朋友好些,不要用各种理由伤害朋友,不要辜负‘朋友’这两个字,亲人也一样,丽莎也是我亲人。”

经历生死劫难,李西闽的写作风格发生了巨变。

在李西闽心目中,“恐怖小说”并非耸人听闻,它的目的就是唤起人们对弱者的悲悯,唤起每个人的责任意识,以及对人的关怀。他猛然举起杯子对我说:“如果没有经历汶川大地震,我会继续写恐怖小说。当时我的创作势头很猛,会成为一个一线的通俗作家。但经历了劫难,让我重新审视生命,审视志愿者吴丽莎的存在意义,审视自己的写作。毫无疑问,我要回到更为纯粹的写作当中。关注现实、关注普通人的命运,一直是我用力的所在。比如,我写作有关注拐卖儿童题材的小说《宝贝回家》;写作了关注女性题材的中篇《姐姐的墓园》……”说完了,他微笑着,把杯子轻轻放到桌子上,就像对座的不是我,而是吴丽莎。

所以在我心目中,出现了两个李西闽交错重叠的影像。一个是写作虚构文本的李西闽,还有一个是非虚构写作的李西闽;前者吞云吐雾,呼啸而来;后者沉默而崛立,像一块块收敛的石头;他既有左右互搏、单翅而飞的时候,又有双翼齐展把汶川、闽西地缘带往高处的时缘。

李西闽俯身于非虚构写作,无疑是拜汶川大地震所赐。当然了,还有吴丽莎。

他写出了一种来自骨子里的大痛。所以,问题不在于故乡是否可以抵达,恰在于抵达故乡深处,他俯身抓起的每一把泥土里,有土地流出的血、有土地发出的叫声……

龙门山的蝴蝶与野马

李西闽有两个故乡,一个在闽西,一个在四川龙门山银厂沟。他的故乡闽西尚未遭到利润的大规模改造,他熟悉的地缘与遗构,仍然在沉默里打量行色匆匆的时代,但这似乎并不是他一心想找寻的东西。因为曾经发生在此地的人与事,却再也无法与李西闽相遇了……而经历汶川大地震的龙门山银厂沟,却是山河巨变。

2019年5月12日下午,李西闽和作家卢一萍从龙门山回到成都。我们在庆云西街茶坊碰头。我渐渐发现,以前的李西闽性如烈火,甚至有些愤世嫉俗,但如今逐渐变得平和了。对待朋友和事情,他会换着角度和位置去理解。他说:“但有时候,还是会做噩梦,回到了被掩埋的状态中。还好,现在我已经学会向朋友倾诉来宣泄……”

龙门山脉九峰山一线,云彩就像凤凰在飞舞。李西闽记得,只有五年前的今天,这一带才是难得的大晴天,别的年头不是这样的。今天也是一个美好的天气……当地生态恢复得不错,尽管当年周围的一些大树已倒下了,但一大片小杉树已经茁壮成长起来。垮塌的半座山头已经生机勃勃。对面的九峰山一线,仍然可以见到泥石流切割的痕迹。以前这一带有不少人种植黄连,李西闽刚到此地,还用来治过病呢。现在,发现黄连种植恢复得很好,面积还扩大了很多。

当年李西闽居住的那家客栈的前前后后,均是山河巨变,现在已经修筑起了不少木头房子,显然是旅游所用。奇妙的就是,这个客栈的位置基本保持了原地貌。当时李西闽被埋在悬崖边的房子里,废墟就靠几根钢筋拉着,不然就掉进七八十米高的悬崖下了。在悬崖边,还能看到一点建筑遗迹……悬崖之下,是白水河的一个支流,但已经被泥土填高了很多……

李西闽每年来,会烧纸钱、上香。他特别记得那位山庄客栈的老板,是一个帅小伙,小孩才几个月大。哎,他的坟前年迁走了,李西闽没法对着他说话了……他还是想说,这个世界多么美好!我来看望大家了。

周围开满了美丽的黄花,蝴蝶飞舞。一只白蝴蝶一直跟着李西闽,忽前忽后,他们好像彼此认识。李西闽回忆起十年前的窗前,也有很多翩翩蝴蝶。他意识到,这就是十年前的蝴蝶啊,它们一直在这里。

等谁呢?是等候自己回来吗?

人与龙门山蝴蝶的相遇,在生与死的交汇地带相遇,就再也不是庄周的蝴蝶了。也许幸运就像这只蝴蝶,在被猎手追逐时,总是无法得手;但是如果你安静下来,蝴蝶就可能栖息在你身上。那是命运对你的加持。

龙门山托举起的苍天,云如十万匹奔马,将天庭踩出蹄印。

“思想如野马脱缰。”

很多人爱这么说。连字斟句酌的大作家达尼·拉费里埃,在《穿睡衣的作家》里也这么说。

思想可以如野马,但野马就一定不会有缰绳。

思想如野马逃缰,思想如惊马脱缰。

思想不是马。那过于具体化,思如非马。思想如非马扬起的长鬃。

李西闽想说,思想如非马扬起的长鬃上,挂着的几粒润湿黎明的汗珠。或者,是猎猎长鬃打开的天际和忧伤。

我一直在想,那个小李倩会遇到自己的蝴蝶,会联想起野马吗?一旦遇到了这些,她能够确认那就是曾经的自己和神启的未来吗?也许在她看来,蝴蝶不过是地震的翅膀,云是花朵……她毕竟还小,我该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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