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陌尘
一
从母亲后来无数次的描述里,我能想象家乡九月,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母亲骑着老式高大的自行车,拖着肚子里八个月大的我,尽管如此,她的身影仍单薄、瘦弱。白杨树抖索在风里,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在静寂无人的旷野,像是最鬼魅的笑声,呼应着不远处的坟冢,它们与黑风结成最可恶的党羽,幸灾乐祸地看着大地上唯一行走的女人。
母亲小心翼翼,她下车、上坡、过大渠。下坡时,她重新上车,按着刹车慢慢溜下去,那是外婆家到我家,寻常里每周来回几次的坡路,她深谙它的“习性”,却不想那天它刚被人动过手脚。坡下是人家的地,人家要浇地,便在土坡上挖了条沟引水,沟边随便放了几块青砖。黑暗里,母亲来不及辨识青砖和沟渠,车前轮着泥,往右侧滑,而右侧是两三米深的田地……
母亲说,她连车带人摔下去时,我隔着肚皮一阵猛烈地踢打,给她很不祥的提示。而晚些时,她被父亲打着手电筒寻到时,蛐蛐的鸣叫已经盖过了她无力的呻吟声。
我庆幸地问母亲:“幸亏是跌倒在刚浇过水的湿地里。”
“有那么幸运就好了。那是板结的硬地。”母亲说。
后来,我尝试用铁锹插入九月的土地,我用尽整个青春的力气,尖利的铁锹也无法站立于土地。我尝试用铲子铲、用刀刮,坚硬的土地以细碎的土屑来施舍我的蛮力。
我扔掉工具,对母亲说:“妈,你辛苦,我命大。”
二
我出生前几个月,父亲大手笔地从省城购买了一台令村人惊叹的收录机。从此,家中日日歌声嘹亮,那与其说是父亲对于音乐、戏曲和娱乐的喜好,不如说是他空洞的表现欲和虚荣心——他正好藉此招呼邻里的闲人到家里,通过对母亲的命令和指派来显示他至高无上的夫权。
孕中后期的母亲在辛勤的内外劳作外,已经不大能睡好觉了,而父亲俨然超出伦常的不洁男人,每日正大光明地向他的情人讨取欢颜。他鼓动着她的嗓子震天响,他向不断上门来谝闲传的邻居夸赞他的情人,他的“荆江牌”收录机,她立体声的歌喉,她颇富质感的体块,她的多才多艺,直夸得他唾沫横飞。母亲无论求情或反抗,他都以同样凌厉的语气说:“你睡不着还是不瞌睡。娃娃需要胎教。”
母亲产后的月子期,正是北方人窝冬的时节。父亲你来我往的同龄朋友,带着自家吵闹的孩童,拥入那时唯一供暖的卧房。他们抽烟、喝茶、嗑瓜子,他们深知父亲的脾性,将一顶顶高帽子戴到父亲的头上。父亲嘻嘻哈哈合不拢嘴,他的情人也应着他的心情,扯开了嗓子,肆无忌惮。
那乐声和着吵闹声像风一般,刮进产后母亲大开的毛孔中,摇身变成针一般的魔鬼,在母亲体内张牙舞爪。母亲捂着耳朵捶着头忍受脑子里一阵阵如闪电如针扎般的疼痛。她产后的虚弱和不适滋长了她的愤怒,而丈夫的面子让她一次次将自己的怒火强压了下来。她勉强着,用热情的言语送走一拨拨邻人。邻人走了,失去“靠山”的父亲依然强大。母亲哭泣,求情,诉说她的疼痛与不适,然而她的柔软碰到的是一块坚硬的磁石和黑铁。他倨傲,同情在他是大块的金子,他反而有意收拢了手指,生怕金子的碎屑不小心从指缝溜走——母亲长久地臣服于他至高无上的夫权,在他的王国里,他怎肯随便施舍同情给顺从他的子民。
一日,两日……母亲在收录机尖利的刺激下忍无可忍,终于像咆哮的母狮。她吼着,拿起手边的小物件,一次次掷向父亲,父亲的情人于是识趣地短暂退场。然而不久,她又重新亮起了歌喉——她的新鲜曼妙给他无穷的刺激和享受,他恨不得与她每时每刻舞步翩然。
虚弱的母亲终于败下阵来。她捂着走针样疼痛的头,无数次跟他说:“你高兴一会子,后悔一辈子。”她试图以未来可见的家庭医药费支出来提醒父亲,然而对于一个固执到无知的男人,她的软、她的硬、她的健康、她的威胁都不过是她小丑般的独舞,他不过是同一个屋檐下的看客,在角色需要的时候,他上台短暂充当下她的舞伴而已。他没有耐心,因为座位上还有位多才多艺的女子等着他。
我躺在母亲身边,母亲温暖,母亲悲伤。我呼吸着来往不断的邻人留在屋子里的烟味,没日没夜地听着父亲的情人阴阳怪气的歌唱,在她短暂消停的间隙里,又从母亲的哭泣和父母尖利的争吵声中感受这世界的柔软和坚硬、丰富和枯瘪。
我带着原罪来到这世上,因为生我,母亲从此几十年,没有过有效的睡眠。繁杂的家务农务让她一直在白天上升,顽固性失眠却让她无法在夜晚沉降。于是她枯黄、瘦弱,她过早地衰老和生病。
我曾一度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出生上,它让我刺痛并且不安。
三
那是一眼幽深的山洞,我怀着侠士般的豪情走近它,去寻找一本秘笈。山体上滴落着水,岩石一道道灰,一道道黑拧出的褶皱是自然的肌理,茂密的蕨类植物汗毛一般紧扒着岩体。不见动物,不见臭虫,这空谷足音的静让我失去联想。
我继续走。
山洞口鼓着风,明亮的光线在我进入洞口迈出某一步的时候突然消失,我在犹疑间以为是掌控秘笈的神人呈给我异常的惊喜:地下溪流叮咚脆响,有一道光突然照亮了眼前的漆黑,石钟乳或石笋密齿般站立着,诡异得像人骨。我在焦灼的等待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犹如带毛动物挠痒痒的声音。光线像鬼魅,在我一念间点亮了整个山洞,突然的惨白让我眼中漆黑。我在闭目数秒后重新睁开眼,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黄的、绿的、棕的、花斑的,粗的细的,大的小的,那是一层层游动的蛇啊,它们层层叠叠,将长满蕨草的洞体覆盖得无插针之隙。它们柔软、妩媚、慵懒多态。它们或贴着洞壁,或直着身子探出头,吐着信子,然而没有蛇看我。我是它们域内的闯入者,它们是胆大的、包容的,允许我欢喜的眼光到处游走。我仍站立,双掌合十,嘴里啧啧惊叹,迷醉于这山洞带来的惊艳。我欲走进山洞时,才发现脚下的步子已无法动弹。一条黄色的巨蟒将我缠绕……
我惊出一身冷汗,醒了。
这噩梦带着它腐烂的根深深地扎进我少年的躯体里,它抽枝发芽开花结果,它有四季变换的光景,常现常新。在父母长辈的言传里,蛇带有某种神秘的宗教或者是堪舆学的意味。他们说,蛇是家神,每家每户的地下都有条蛇坐镇,你若误将浓稠的泔水浸入它的领地,它便会诅咒女主人患妇科病;蛇是喜阴的,你若长久将地下水道弃之不用,它的宫殿干枯以后,便会另投人家,那将酿成家庭的灾难;蛇在公路上,集体拍打着身子,挡住了乡人的去路,让他避免卷入一场灾祸;几十年前,族里盖房时,伯父不顾祖父的劝告,在上午将一条蛇一斩三截,平平整整的厚土墙在下午却轰然倒塌并碎成小土块,连地基都未能幸免——这在村庄里是极其稀有又灵异的事件……尽管听起来像是迷信,而母亲用实例很快说服了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像很多“迷信”一样。母亲说:“蛇是龙王,只可请走,不可伤其性命,不然可没有好果子吃。”这场噩梦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但凡我睡觉总要用手电检查床下,看有没有蛇,然而我在梦中山洞里对它的赏玩太过清晰,它的形体成为我身体某处的斑屑,那是深植于身的病菌,你搓去了白色的屑末,它仍以花色来填充这病变之处;又仿佛蜘蛛网,白天,我用手拂去它,夜晚它却黏在我的眼球上,飘飘忽忽的,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如此一日一日,过了很多时。
即便年龄渐长,即便后来见识了动物园笼子里的猛兽,蛇至今仍是我最恐惧的动物。它纹路的裂变,它的游走之态,它传说中的毒性,它竖起身子吐着信子的想象总给人以某种神秘的启示,根植在我的偏见中。如今想来,在这个分裂的梦里,蛇也许带有某种深层次的隐喻,它是捆绑缠绕我的学业、感情、婚姻观等一系列东西,它们纵布在我各个人生阶段里,好比拿着大刀的武士,将我按在生活的死角,以软糯的语言引诱不成后,又以刀光和武力相逼。而我梦中苦寻而不得的所谓秘笈,是压抑的现实里隐秘的出路和锁匙,黑暗里,它混沌无形,像是需要层层破译的编码,将我打入想入非非却永不可得的死穴。这些潜意识的暗示和安慰以夜梦的形式孵出,最终却以恐惧回馈给现实。或者说,它企图以夜梦化解我的恐惧,防止我走上自戕的迷途。
关于噩梦的记忆以蛇为起点,它还在路上,没完没了。
像望着手臂打针一般自然,我眼望着我的手被无形的刀具层层剥开,先是柔韧的皮,再是纹理齐整的肉,直到露出白花花的骨头,皮肉骨的堆叠像树的年轮,血肉模糊的截面上,每一个细胞都是怪物的表情。伤口没有汪洋恣肆的鲜血殷染,只一滴一滴地将血珠子掉落在轻浮的厚土里,溅起尘雾——惊醒时,活动仍完好的手臂,惊惧不已。此后许久,每次想起这肢体断裂的梦,头皮像被蚁群剥食一般地麻。
那是大学头三年,父母兄弟像被诅咒一般,总在我的梦中断裂或者死亡。出车祸,被人追杀或者诬害,过劳死……关于死亡的因由层出不穷。而母亲是受我“诅咒”最多的人。一个学期总有那么几次,我将夜梦中对于死去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带入现实,这哭声常在黎明时分惊扰到我熟睡的室友。我睁开眼,感动于人世安详。我拨通家里的电话,带着哭腔跟母亲撒娇,说我做噩梦了。母亲总是温和地笑笑:“你是不是又梦到我死了?”她每次安慰我,“好事来着,我女儿又给我添寿了。”
因着母亲“添寿”的解释,我渐渐不再惶恐于噩梦的不断造访。在夜梦里将极端的恐惧纾解后,对中庸祥和的现实千恩万谢,感激不已。然而,大四那年,当我迷恋上酒精,欲借此奋力剪断暗恋的缎带,同时被就业的焦虑裹挟时,失眠像跛脚的老者,总在我神思恍惚时颤颤巍巍地轻扣身门,使得任何形式的噩梦都不再造访。我开始为母亲“添寿”的说法惶恐不已,几乎祈求某天夜里能再次与噩梦相遇。
然而,噩梦就此远离了我。
父母随着时光苍老,当他们患上疾病时,我潜意识地将此归因为噩梦的远离,我无法通过噩梦里的诅咒为父母求得可以落地的祈祷和祝福。
我将噩梦发生的日子标红在日历上。发现在刚离家的学期初,噩梦甚至高达一周三次的频率,它总与死亡相关,且常以刀光剑影作为背景。我将这些大日子作以整合,还发现,从大一到大三,它形成一个开口朝下的抛物线,大二在顶峰,噩梦最为频繁。我在浩瀚的心理学常识里探究这抛物线背后的寓意,发现这不过都是对于死亡的不安和焦虑的折射。父母和故土是带有磁场的,我逆着磁场而行,走得越远,对亲情越是依恋,而对死亡也越是恐惧。
四
我家从前院到后院,需穿过一条细长的走廊。尽管父亲将家里到处挂满灯,后院从少小至今却一直是令我颇感不安的地方。母亲一边笑我:“家里高墙深院,严严实实的,怕个啥?胆小鬼。”一边几乎从来不拒绝天色稍暗后陪同我如厕的请求。父亲将檐下的后院整理得井井有条:茅房、柴堆、老式的粮食木柜、农具、废弃的摩托车自行车,它们几十年各处其地,安然无事。遇到母亲不能陪同时,我便将前后的灯点亮,我想象那些灯是神的眼睛,在冥冥中注视我、呵护我,若意外遭遇贼影,我父母可向神眼求证。进到后院,我必然先打开手提矿灯,矿灯和挂灯的光交错着将那些晦暗的影子驱逐后,我先从近的厕所间,到远的柴堆用矿灯扫射一番,方能战战兢兢如厕。
——我惧怕贼。我在潜意识中赋予贼飞檐走壁的功能,他们长着万里眼、顺风耳,我必须做足够的功课,让他知道一个女孩至一个女人对他胆小慎微的防备。
然而还不止于贼。
还有鬼。
后门外百米远的地方,几十年耸立着一座坟头。从我记事起,它犹如弯腰驼背的老人,身形不断瘦削。我听过响彻村庄的唢呐声和哀乐,见过坟头祭奠的大花圈。我还知道那是邻里师家的某位先祖,那些穿白衫的后人们列队走在清明的田间小道上,扬落一路白花花的纸钱,在坟头,女人吊着嗓子干哭,男人一脸漠然,而孩童转身偷笑,或去捡拾未炸裂的鞭炮——也许在我脑海里,死亡概念的最早形成皆因为这处离家最近的坟。而有坟的地方必定有鬼,鬼在支使猫头鹰哭,鬼总在夜晚活动,鬼会隐身术,可以从茅坑洞那头钻入这头……后院是驳杂的地方,那些柴禾和废弃的家什也曾是茵茵绿色,它们因为人有过灵性,而后在无人理会的时间里,散发着作古的意味,它们在角落里见证历史,并终将成为历史,而历史是由无数已经死去的鬼和正在死去的人踩出来的路。我走在这条路上,见识白骨和魂灵,无论是死去的,还是正在死去的,它们在前赴后继的途中,在挣扎,在求生,那窸窸窣窣的躁动让我充满不安的联想。
五
那几年鼠灾的时候,它是巷子里唯一一只猫。
那天天刚蒙蒙亮,它从她的家里,攀爬过几堵墙壁,来到我家后院。又攀过后庭厦子房外的苦楝树,翻过屋顶,来到我的檐上。
它威武的身姿仿佛一头下山虎,正好迎上了我惺忪的目光。
我揉揉眼,欲赶走这只通体漆黑的猫,却见它目光灼灼,将绿色的光焰射向我,好比连发的子弹,让我焦灼,却没有回旋的余地。我试图低头避开,复又抬头,再低头,再抬头,如此几番,它那目光的莹绿随着天色渐亮渐渐淡了下来,它照样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以一成不变的站姿和神态。它的眼睛在通体漆黑的毛色映衬下,越发显得灼灼烤人。
它的目光像蛛网,缠绕着密密的柔韧的线,将我罩住。我挥动着胳膊,试图挣脱,却发觉这网线越捆越紧。它玻璃般透亮的眼里满是深秋时水井透出的冷意,它终于眯眼,打哈欠,又睁眼,它密集的面部褶皱和毛发里满是奸邪的气息,让我感到肃杀。
从此,猫的眼睛就像深秋的那口井,幽深的井水照着我记忆的苍凉和惶恐。
那是深秋,田野脱下了绿装,赤裸着土色和黑灰,我和母亲是野地里唯一的活影。井边,母亲在哭泣,她在痛苦纠结着,她该不该带我这唯一的女儿一起走。我从井口探头,第一次觉得它有着幽深的内容,在暗黑里藏匿着某种生命的密码,那幽深里有蛇、有蛙,它们游荡在死亡之水中,阴森森地等待着井口生命的坠落,他们吞噬死亡也消化死亡。这种想象带给我难以言表的恐惧,仿若我将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一旁,母亲的眼泪不断啪嗒……
我在猫的目光里,感知自己深如井般的恐惧,仿佛黑洞将我吸入后继而搅烂成泥。如今,在我暂居的大院里,猫已然成为一个氏族,她们像婴孩一样在半夜里嘤嘤哭泣,它们突然窜到我脚下,用皮毛擦过我的肌肤,让我惊跳;它们尾随我,白的花的黑的灰的,我却从不敢正视它们的眼睛,更无从感受传说中它们的驯顺可人。
它们的眼睛是一口深秋的井,有着夺命的本性。
六
他的愤怒和狂躁掀翻他嘴角的纹路,他的眼里陡地蹿出殷红的火苗,它们跳跃着、闪烁着,一丛丛,一束束,它们燃烧着空气,让它汹涌着滚烫的热流,犹如鱼群搅动着大海的波涛。他抽搐的眉眼,他挥动的胳膊带着生猛的力量在空中乱舞,仿佛鲸鲨撕咬了群鱼,让鲜血代言海洋的表情。他的嘴巴咬合成一张弓,在急促的张弛间将利剑射向她的心脏,字字如刀——她笑,她哭,她在燃尽氧气的空气里窒息。
她用尽最后一丝理智怀念他戳向自己的手指,尽管她尊严尽失,也祈祷它们不要团结成榔头,砸向她颤抖的肉身。她泪水无声,祈求神施舍自己同情,然而,他和他的怒火已如爆裂一地的火苗散落四方,它们如被腰斩却仍游动着的蛇一般,让每一寸空间生长着暴力血腥的气息。
七
来人说,那晚其实也有淡淡的月光,壮实的绿林好汉突然跳到公路上,捆绑了两个赶夜路回家的高中女孩。他用棉布堵上她们的嘴巴,将她们拖到荒野无人的大渠上……
来人说,那女娃才十二三岁,去外婆家才三四里路,一路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还能被七十多岁的老汉掳去果园里,糟蹋了……
来人说,镇上小学三年级的小男孩,被人贩子用一个糖果骗跑了……
来人每次说到紧要处,声音便低了下去,像是对母亲耳语。眼睛也一斜一斜的,好像是她独家的秘密。其实,四邻八乡都知道了。
这些新闻从父母嘴里流出来时,已到处是草木皆兵的味道:大门要关严实;女孩家出门不能单独行动,不能相信陌生人……我骨碌着双眼,感觉神经树突瞬间蜿蜒向无限的空间里,它们像充了电流般,让我惊悚。我缩紧了身子——我还太小,身外的空间充满了难以预知的危险。
十二三岁那晚,和亚楠回借宿的姨家。去姨家要经过一道巷子,巷口两边是人家的房屋,房屋下堆着成堆的柴禾。正是深秋,月亮在云翳里穿梭,片刻便隐去了本就微弱的光。当我们走近,墙角突然亮起一点淡黄的微光,紧接着,一丛光点出现了,本黑黑的柴禾被烟头照亮。我们停下了脚步,习惯黑夜的眼睛仍没能分辨烟头背后的面影。只听得有年轻的男声传来:“走你们的路,女子,我们又不是坏人。”随后,传来一阵奸笑。“女子,过吧!”“女子,别怕……”“看把人家娃吓的……”每一句话里都带着不怀好意的挑逗和戏弄。因为恐惧,我紧紧握着亚楠的小胳膊,呆立在大马路上。恰好背后驶来的车照亮了我们,随着车的经过,我们下意识地快速向前跑去。等我们跑远,再回望时,黑黑的巷口终于像困兽一般合上了它的血盆大口。前方,临街的商店还开着门,门内透出亮黄的光来,我们进去,听到中年伯伯慈祥的问话,笑而不语,坐在玻璃柜台前,取出纸笔做作业,有好一会儿,我似乎丧失了写字能力,手端只留下圆珠笔戳的洞洞,穿透本子。我转头,看到亚楠握着笔的手仍在抖着……
八
家门口,小学男同学们经过,他们看我站立院中,大呼我名,父亲走向门前,恶狠狠地瞪他们一眼,摔了门,目光凌厉地望向我:“一群二流子!”
“二流子们”甩着半长的头发,时而嘴里叼着烟,走路脚下生风,像是带了弹簧般,他们总是以五人以上的大队伍出现。他们走路目不斜视,孤傲地走街串巷,进入某一男同学的家里。他们总是为某一同学受欺,挑起与外村的群架,他们磕破过头,划伤过脸,同样也一次次致对方流血住院。
也不怪父亲,所有女同学的家长都这么看他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父亲们谈论起他们,恨恨的,仿佛他们的呼喊玷污了女儿的清名。
我想告诉父亲,他们不是二流子,而是一群叛逆的英雄。当他们毫无防备地遭遇外村“敌对”势力的羞辱和欺凌,他们以一种野蛮而霸道的方式保护着村子的声誉和村小的同学伙伴。尽管如此,下一次在路上相遇时,我就像见到瘟神一般,在他们的起哄声中远远地躲避着他们。
十多年后,我只身来到岭南的小城工作。在某次雨后的行走间,毫无觉察地被迎面走来的男子拍了几巴掌,当我扭头准备回骂的时候,看到他乌青如垂死之人的脸上,拧出奸佞的笑……我逃之夭夭。当晚,我面对右臂大片的乌青想入非非。我终于得知藏匿内心的不安有着乌青的底色,它是一块缺血的肉肌,悬挂在我肉体和精神的缝隙中。当我颠簸震荡时,它便龇牙咧嘴地四处摩擦游走,贪婪地吸纳着我身心的血,而我本鲜活的意识每每遭遇它的血盆大口和瘆人表情时,便因缺氧而萎缩而抽搐。
可是我的不安全感无从落地,我想让受惊的心灵躲入男友宽厚的怀抱,他听之却受辱一般责备我,仿佛我因此不洁。这让我怀念起儿时的伙伴们。难道他们打小就相信人性本恶,他们磨拳霍霍,在鱼龙混杂的镇初中,振臂大呼,欺我村人者毙。记得初中开始的住校让我情绪持续低落,其中的他数次问我,是否被人欺负,在得不出答案时,他叫出我的男同桌,质问他,威胁他,如若敢欺负我,便……我那几乎从没有说过话的老实人同桌,惊恐却莫名其妙。
长大后,听闻越多“虐童”的新闻,越是感念儿时的他们,英雄气也好,流氓气也罢,起码他们像娘家人一样保护着一个女同学少小时的不安全感,尽管他们同时给予我不安,让我惧怕父亲凌厉的目光。现在,他们或结婚生子,或结伴奔赴在寻亲的路上。他们的面庞渐渐发福,相见早不再磨拳霍霍,变得沉稳持重,他们开始聊工作、聊育儿、聊故乡日新月异的发展,唯独不再聊少年。他们领着各自的孩子从我家门前走过,招呼父亲,父亲笑笑的:“娃长得快,有苗不愁长么!”父亲私下里甚至举出一桩桩实例夸其中的他有情义、够义气。我问父亲:“你不是一直说他是二流子之首吗?”父亲看看我,笑而不语。
九
我的村庄在一代代人的生老病死中日日安详着。白杨树簌簌响动在日夜交替的风里,白天,我看到它们在阳光下热情地拥吻,而夜晚,它们便开始集体抽泣。我枕着它们的抽泣声入眠,玻璃窗外,坟冢、臭虫、猫头鹰、猫、蛇以及鬼魂趁着浓黑的夜色在大地上摩拳擦掌。我凝声屏气,听闻原野轻微的鼾声,它博大而憨厚。我试着走出后门,去看看夜色笼罩下的原野,然而,原野泼了墨一般,浓稠得化不开的黑里我妄想着果花吐蕊馨香的问候,然瑟瑟的声响却将我包围,这声响莫名让我惊悚;我赶忙抬头望天,原来星河灿烂,于是就着星光上了楼梯——那满天星斗要安全得多吧。我终究离不开这座水泥浇筑的巢庐,也只有在这里,我是心安的,尽管它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衰老,尽管它离坟冢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