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宪 申野
摘要:民族问题是一直困扰缅甸政府的难题之一。作为最先武装抗拒缅甸政府和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克伦人已经吸引了国内学界的关注。遗憾的是,国内外对其划分存在一些差异。本文试图从民族文化和历史发展入手解释国内外对克伦人划分的差异:首先列举克伦划分的主要几种说法;然后,分别对其民族文化和历史进行分析,找出克伦人区别于其他民族的特征;最后总结出“谁是克伦人”这个问题的答案,并解释划分克伦族分歧的实质。本文认为,克伦民族具有独特文化内涵,在民族互动的漫长历史之中形成自己的特殊位置,并受统治力量影响,但具有一定稳定性。
关键词:民族与文化;划分问题;历史文献法;缅甸克伦人;文化;历史
民族冲突是一直困扰缅甸的主要难题之一。作为缅甸第一大少数民族,克伦人跟缅人的矛盾由来已久,其民族主义组织与缅族主导的政府相抗半个多世纪,严重影响了缅甸的国家稳定、民族团结和社会发展。所以充分认识克伦人对于了解缅甸民族状况和政治局势有所帮助。可是,国内外关于克伦民族的划分还存在争议,须予以分析和解释。
一、关于克伦族划分的主要说法
克伦人属于蒙古人种,大约在公元5到8世纪之间进入缅甸,长期居住在与泰国边界附近的森林、谷地和平原地带。“克伦”是来自缅语的称谓,被英国殖民者命名为Karen,成为该民族国际上通用的称谓,也是其中文译名的来源。1989年“国家恢复法律和秩序委员会”(SLORC)正式给克伦人更名为Kayin。Karen也好,Kayin也罢,都是在缅甸民族划分中代表同一群复杂的群体。
国内外就克伦的划分存在争议。缅甸1983年民族表把克伦族划作11支系,包括克伦(Kayin)、白克伦(Kayinphyu)、勃雷底(Paleiti,亦称勃雷齐,Paleichi)、孟克伦(Monkayin)、斯戈克伦(Sakaw Kayin)、德雷勃瓦(Tahleipwa)、勃姑(Paku)、勃外(Pwe)、木奈勃瓦(Mawneipwa)、姆勃瓦(Mpowa)和波克伦(Po Kayin),与。而有国内学者认为,了缅甸政府规定的11个分支外,缅甸政府规定的掸族33分支中有勃欧族(Pa-O,也称“巴奥”或“勃奥”)等支当属克伦;国内陈衍德等学者认为,克耶族(Kayah,旧称“克伦尼”,意思是“红克伦”)应该算作克伦分支。西方人类学学者和研究机构根据其语言和文化特征,长期认为克伦族共有23个支系,除了政府划分的11支系外,还应包括克耶族全部的9个支系和掸族的3个分支(包括勃欧人),维基百科等西方流行网站也用相同的划分解释克伦人。
传统观点认为,按照传统服色划分,斯戈克伦和波克伦属于“白克伦”,克耶人是“红克伦”,掸邦南部的勃欧人(现划为掸族支系)被称作“黑克伦”;按照居住的地理環境分,又把克伦人分为山地克伦和平原克伦,前者主要指勃欧人,数量较少,人口最多的斯戈克伦和波克伦属平原克伦,二者合计约占克伦总人口的70%。
可见,以上缅甸政府、克伦政治组织、西方和我国学界等在克伦族划分上的分歧直接影响人们对克伦支系数量、人口规模、地理分布乃至整个民族的认识。经归纳,克伦支系和人口数量大致存在以下3种判断:第一种认为克伦人有11支系,克耶人和勃欧人不属于克伦人范畴,此时克伦人口应为最小;第二种认为除缅甸政府规定的11支系,克伦人还应包括被划归掸族的勃欧人或者克耶人;第三种观点认为克伦人有23个支系,包括政府规定的11支、克耶族9支以及掸族的3个支系(含勃欧人)在内的大多数克伦语支人口单元,此时克伦人支系和人口数量最多,按服色才可分为“红克伦”(克耶人)、“白克伦”(斯戈克伦和波克伦)和“黑克伦”(勃欧人),按地理位置可分为“北部克伦”(勃欧人)、“中部克伦”(克耶人)和“南部平原克伦”(斯戈克伦和波克伦)。
根据上文可以看出,作为广泛承认的民族,克伦人自身和外界对其构成的判断虽不尽一致,但都是把斯戈克伦、波克伦为代表的11支系、克耶人和勃欧人等克伦语支成员进行选择性组合的结果。那么究竟如何划分克伦族才是合理的?必须从该民族的文化和历史说起。
二、克伦族独特文化与民族身份的关系
本文尝试从克伦神话传说入手,原因是:克伦人长期分散居住,在风俗、方言和宗教等方面有差异性,所以很难从这些文化内容上直接找出克伦人的本质特征;而神话传说挺过了民族的分化和变迁,为广大克伦人代代传颂,承载了最初始、本质的内容,这是因为神话传说与民族深层信仰和感情密切相关,其载体是“惰性的人造物和人类活动及其形式”,“具有稳定性,成为可以包容和适应各种环境和压力的人群模式”。
(一)克伦族的语言神话
1967年美国人类学家David H.Marlowe记录了一则克伦人广为流传的神话:世界开始的时候有一男一女,一天他们在湿地中发现101个螃蟹,吃下后生了101个孩子,成为全人类的父亲和母亲;这些孩子有各自语言,分别是克伦人、掸族人和泰族人等等。
事实上,克伦支系之间几乎都有语言上的差异,就连人口最多的斯戈克伦和波克伦之间还有难以沟通的情况,但不影响克伦民族的存在;反之,如果有人不再相信自己生来就使用克伦人的语言,即便在语言学上与克伦成员再接近,也不会把自己看作克伦民族的一部分,就像克耶人。因此说,克伦语是克伦民族重要特征,对于民族大众来说,克伦语的民族标志地位植根于本族文化,而非基于语言学上的特征,使其他民族无法复制。
创世神赐书的神话为克伦语的特殊性提供了诠释,也体现了克伦语的独特文化特征。首先,失去神书可以看作克伦人没有书面语的转喻,从神话角度阐释了克伦语的特殊性,并将其上升为民族标志。第二,克伦语长期无文字的状况客观上加强了克伦语在民族区分上的作用。人们往往根据文字形态来判断语言乃至民族关系的远近亲疏。例如,对操汉语的人来说,横平竖直的文字(如朝鲜语)有近似感,而字母文字(如英语)显得相对疏远。克伦人是无法与他族对比文字结构的,增加了克伦语的特殊性,使克伦人与其他民族拉开距离。第三,克伦语特殊性本身也是该民族独特文化特征重要部分。神话中,保留神书的缅人、掸人等纷纷强盛,而克伦人因为丢书而没落,无法与之抗衡,但他们会复得神书,最终强大起来。克伦人失书而衰、得书而兴的神话为其民族文化建了重要内容,使之与周边缅、泰、孟、掸等族划清界限。
(二)克伦民族的孤儿传说
克伦民间流传着一系列关于一个孤儿和贵人(Kho Sang Mang,可模糊地译作“亲王”或“高官”)的传说。贵人不断出招整治孤儿,如遣人拐骗他的妻子,支使他去跑无用的差事,威逼他在石地上种粮食等等;孤儿内心聪慧,频出奇招,杀死了试图拐骗他妻子的人,从本来无用的差事中取得财富,在多石的土地上获得丰收等等,与贵人斗智斗勇,不断获胜。故事里,孤儿高尚的品德和正义的行为,常常得到赞赏与回报,助其克服困难,挫败对手。众多例子之一是,孤儿把大米送给无助老人们,其中一个老婆婆是稻米女神(英文作Phi Bi Yuah)变化而来,为奖励孤儿的善行保佑他年年丰收。
孤儿无所依靠,为人欺凌,可以看成是克伦人历史上遭受强大民族压迫和轻视的写照。Martin Smith把英国殖民者到来前漫长岁月里的缅甸诸民族分为低地民族和山地民族:前者包括缅、孟和若开等族,大多信仰系统复杂、完善的上座部佛教,使用灌溉技术,种植产量较大的水稻,有本民族文字,不少成员识文断字;克伦与钦、佤和克钦等族属于山地民族,信仰原始的万物有灵论,采用较原始的轮耕技术种植低产的旱稻,没有文字,会读写的成员比例很小。他的分类对今天缅甸民族关系和局势的研究仍有借鉴意义,但需要补充的是,掸族尽管也是山地民族的一员,但有书写文字,信奉上座部佛教,文化和宗教信仰较为先进,历史上曾建立国家,有相对完善的政治制度,给其他山地民族的影响不容小觑。克伦人口虽然在山地民族中算数一数二的,但贫弱分散,长期为周围强大民族所统治,如此就与克伦传说中孤儿的地位和遭遇相类似了。
针对自身写照,克伦人在本族文化里相应地发展了民族优越感。民族都会用自己的标准和价值评价其他群体,必然导致该民族认为自己优于其他群体,这就是民族优越感。传说中的孤儿品性纯良,不计较得失,乐于帮助困难中的人,无意害人,心灵上远比捉弄他的人高贵。孤儿高尚的人格使其在传说故事的众多人物里脱颖而出,也是他获得助力(意外机会、运气和神灵的青睐等)从而战胜敌人和困难的凭依。正像孤儿形象所彰显的那样,克伦人以单纯、谦逊与平和的性格为荣,注重集体观念,以和为贵,为人矜持、含蓄,以尊重长辈、孝敬父母和乐观态度为美德,排斥懒惰、嫉妒、通奸、偷窃和撒谎等行为。在民族接触中,克伦人无法回避自身劣势,但坚信自己在性格和品质上更高贵,终有一天要出人头地。这种民族优越感从神话传说、世代言传身教和宗教信仰等文化途径植根于世代成员的头脑里,成为克伦民族性的重要特征。
概括起来,克伦族文化之所以独特,跟克伦语和“孤儿”式的民族优越感密切相关,构成了决定谁是克伦人的内因,并给外人成为克伦人留下路径。
三、歷史与克伦民族身份的关系
历史留下了民族发展的轨迹,是民族内涵的客观诠释。
(一)历史角度下克伦人聚居的位置
从表面历史上看,似乎不存在克伦民族专属的领地,他们居住在从伊洛瓦底三角洲到东部山区的广大地区,在哪里都不占多数。但是,离开领地的民族一般不会爆发大规模运动,而历史证明了克伦人团结意识强,敢于斗争。说明在与其他民族混居的情况下,克伦民族至少拥有自己的专属位置。
一般认为,克伦人数量较少,历史上一直是被统治民族,他们从北延萨尔温江与伊洛瓦底江之间的山脉进入缅甸,在缅甸中部得到发展,9世纪缅族到来时被迫南迁,分布在缅甸南部和中部至今,其领地也应该形成于此。在18世纪以前相当长的历史中,克伦民族成员各自与其他民族形成、保持了稳定共生关系:大体上说,孟人主导下缅甸,波克伦与其居住在相同地区并受到较大影响,因此也被叫做“孟克伦”;缅人支配缅甸中部,斯戈克伦人与其相邻,因而也叫“缅克伦”;克伦尼人受邻近的掸人王国影响;勃欧人则与掸人和孟人等长期和睦相处。应该注意的是,这几对共生关系是相对而非绝对的,即每对关系中的克伦民族成员与相对民族的联系相对密切,受影响程度相对较深,体现了民族共存的大致格局。
从以上对克伦历史的概述可大致看出,克伦民族长期聚居在缅族、孟族和掸族等强邻建立的王国或者势力范围的中间,以及后来的缅泰王国之间,属各方势力相接的边缘地带。由于古代中南半岛君主和政治强人的统治力量由中心向边界递减,所以克伦民族实际处在邻族政治体之间的过渡地带;又由于缅族等强邻因自然环境差异生产方式有所不同,克伦民族实际上还大致处于平原农业区(如缅族和孟族)与山地农业区(如掸族)之间的过渡地带。归纳起来,克伦民族长久居住在历史上相邻民族的政治体之间的边缘过渡地带,也大都是山地与平原农业区之间的过渡地带,主要在东部与泰国接壤的克伦邦和克耶邦和南部殖民地时期各族人民一起开发的伊洛瓦底三角洲,孟邦、仰光省、丹那沙林省和勃固省也有分布。
随着历史向前发展,各民族力量对比会不断变化,农业生产方式也会随着人改造自然能力增强而发展。克伦民族与其他民族的接触慢慢增加,界线逐渐模糊,尤其在殖民时期迁入伊洛瓦底三角洲种植水稻,内战中大量克伦人流离失所(实际都是去向统治力薄弱的边缘地带),造成了大规模人口流动。但无论如何,克伦人延续了本民族聚居特征,其在民族分布格局中的位置总是相对的。
(二)外界干预对克伦族划分的影响
在这里,外界承认是指缅甸历史上的社会管理者给予克伦人的定义和规定,对克伦民族最主要的外界干预分别来自英国殖民当局和缅甸政府。
更重要的是,英国殖民当局把关于民族观念强加于缅甸,在1872年、1881年以及之后与1931年间的每10个年头进行人口普查,以家庭为单位,记录其成员包括职业和宗教信仰在内的全面信息,最终依照臆想中模糊的民族边界划分了社会群体。客观情况是,无论在信仰还是民族等方面,缅甸人在身份及身份认定上是多变乃至多重的,所以个人和群体可以根据不同的环境变换身份;而英方行政官和书记员忽略了这些现象,硬套西方对民族的理解和动植物的分类方法,按照种族、宗教等部分外在特征,武断地将识别对象分入不同类别,再在政治上区别对待。最终,缅甸克伦人与其他民族一样接受了按民族划分社群的方式,民族意识也就得到空前发展。
可是,英国殖民当局背离了实际,其规定的克伦族标准,不但模糊不清,还掩盖了识别对象之间显著的差异性。有西方学者发现,英国殖民当局识别克伦族的依据完全来自其对改信基督教的斯戈克伦人的实践,原因是有关这个群体的记录最多,而且他们是传教士报告里的主要对象,以致一些识别依据违背事实,甚至延续至今。
虽然殖民当局的规定跟实际情况有所不少出入,但算得上是当时认识条件下应对缅甸民族复杂性的有效之举,达到了殖民管理的目的,更重要的是,把关于民族的先进理念引入缅甸社会,使本来联系甚少的成员,按照权威规定的民族身份参与社会生活,逐渐培养并增强了“克伦”归属感和社群意识。
继英国殖民当局之后,缅甸政府对克伦族的划分进行了多次调整,主要是基于自身考虑和分化少数民族反政府势力的需要,但给克伦的民族意识带来很大冲击。克伦尼人在殖民时期一直被看成克伦族支系,所以缅甸准备建国时,其聚居区被昂山等看作是计划中克伦邦的一部分。20世纪50年代,缅甸政府让F.K.Leman等西方人类学家对克伦尼人开展所谓的“人类学调查”,目的是为了把相对平静的克伦尼人与闹独立的克伦人从政治和民族上进行分割而拼凑根据。
四、总结
综上所述,缅甸克伦人是一个具有独特民族文化并在民族历史发展中受到特定外部影响的民族群体,内在民族文化是决定克伦人作为民族存在的根本性原因,历史性影响是导致克伦群体意识改变和边界流动的重要原因。其中,民族文化属于内在本质内容缺乏直观性,而外在影响明显与特定历史场景下政治立场和统治力量的利益有关:西方根据殖民统治和输出民族、民主理念的需要,认定克耶人和勃欧人属于克伦族;缅甸政府为了分化少数民族反政府组织的力量,把克伦划为11支系,将原有一些支系从克伦族剥离;一些克伦政治组织附和西方的说法,坚持称克伦人口有7百万或者更多,不外是彰显本族人口比重与实际享有政治权益的偏差,为谋取更多权益提供依据。这就是西方、缅甸政府和克伦人关于克伦族划分之争的实质。简而言之,缅甸“民族划分”是中央统治机构(英国殖民当局和缅甸政府)在民族范畴的有目的的统筹。
缅甸正处于国家转型的关键时期,弄清民族状况成了当务之急。于是,2014年上半年在西方国家和联合国的资助下,缅甸政府开展了这次人口普查,其规模和细致程度都是缅甸独立以后首屈一指的。然而,此次人口普查遵照了缅甸政府1983年划分的民族表,克伦人别无他法,只能按照这个标准接受识别。但是克伦民族性不会被轻易改变。不同的“民族”名称之下隐蔽着克伦人顽强的民族特征和民族精神。可以肯定地说,各方对克伦人口和支系数量的分歧不会就此消失,而且我们还会看到,一些人不属于民族表上的克伦族,但会生出克伦子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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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Keyes,Charles F.,Ethnic Adapation:the Karen on the Thai Frontier with Burma(M),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Human Issues,1979.
作者簡介:肖宪(1954.10-)男,汉族,重庆市荣昌县人,博士,二级教授,中东方向。
申野(1982.2-)男,汉族,黑龙江省桦川县人,云南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世界民族与民族问题2013级博士生,东南亚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