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在冬天到来之前,我向班主任递交了一张请假条,离开学校,前往郑州参加艺考集训。我最花心思准备的考试,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单独招生,为了它,我甚至付出了一年的青春去复读。
终于,在元宵节那天,我踏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去参加中戏的考试。
火车站人潮汹涌,我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从车厢里出来,一下子就被裹挟进人流。我挣扎着前行,总算来到了出站口。
然后,我就看见了北京。站在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回头望去,“北京西站”四个大字,立在城楼般的车站门楼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从站台走出来,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
马路对面,一栋栋规划整齐的大楼坐落在蓝天白云下,连路边的公交站牌,都仿佛在用一种“北京欢迎你”的目光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站在车站广场的中央,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凉爽的空气。北京,我终于来了!
紧接着,我跑到地下通道,想寻找传说中的流浪歌手,但令人失望的是,我在西站的地下广场来回穿梭了数十遍,还是没找到抱着吉他的人。于是我背起包走向站外,真正开始了我的北京之行。
我把公交车票小心地放进钱包的夹层,售票员的报站声礼貌得体。听到“下一站前门”时,我透过车窗,看见了沿街林立的高楼和前门的古城楼。在冬日的阳光里,我想起了那些还没来过北京的同学,他们还在家乡埋头苦读,我忽然感觉到一种逃离的惬意。
整个心被舒展到无限大,有一种自由的味道,还有一种流浪的感觉。于是,我竭尽所能地在首都人民面前展现了新河南人的风采——一路上我给老人让了不下5次座。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准备先熟悉考场。
搭了半小时公交车,喇叭里终于传来我期待已久的电子报站声:“南锣鼓巷到了。”中戏就在这附近。让我意外的是,中戏的大门口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门卫室里,坐着一个20来岁的小姑娘。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门卫可以不是大爷。
漂亮的门卫礼貌地向我解释,校内正在布置考场,所以不能进,然后闭口送客。我低头看了一眼表,才上午9点,心想自己真傻,哪个考生会像我这种没经历过大场面的乡下人一样?
第三天,我抵达南锣鼓巷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所有的小店都已经开门。世界各地的游客、天南海北的考生、各种腔调的方言,全都汇聚在这个文艺的小巷里,热闹非凡。
我挤进了中戏的大门,一眼看见了一群来参加表演系初试的俊男靓女。有个女孩还睁大双眼向我咨询考试事宜。我一面认真答疑,一面想,就算考不上中戏,这一趟也值了,至少见识了真正的美女。
我在考场门口等了半小时不见有动静,一问才知道,距离考场开门还有一个多小时,于是我在胡同里游逛起来,依次走过“心是孤独的獵手”“过客”“火柴天堂”这些光看名字就让人爱上的店铺。
一个卖纪念品的创意小店吸引了我,进去逛了几圈,才悲哀地发现身上带的钱只够买几盒火柴。
走到胡同的拐角,我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漂流慢递”。店主是个大男孩,笑起来很阳光。我挑了张明信片,给自己写了一段话,在收件信息栏上写着:“北京市东城区东棉花胡同39号中央戏剧学院,韦诗博收。”
收件时间是10月,我想,这张明信片只写给考上中戏的自己,如果我考不上,那就让它留在学校的传达室,当作美丽的纪念。
店主看了明信片后,会意地笑了,说他也是中戏毕业的,学的是舞美。啊,中戏毕业的学生都做这样的工作吗?好像没有前途。但我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这很正常。离开时,店主祝我考试顺利,希望我们能再见面。我回过头笑了笑说:“但愿能再见。”
赶回中戏时,即将开考,我紧随人群进了考场。北京的冬天很冷,但室内有暖气,很温暖。
初试的3个小时很快过去,走出考场时,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轻松,也有对自己成绩的担忧。将烦恼暂时抛到脑后,我决定好好看一眼这个梦想中的校园。它是一个大号的四合院,东楼的墙上,“国立戏剧学院”几个大字俯视着众人,如同一个闪亮的徽章。
主教学楼上长满了爬山虎,叶子早已掉光,只有盘根错节的枯藤遍布墙上,极具年代感。站在几幢楼中间,时光像倒退了30年。
东楼后面有一个很小的花园,几张长椅中间,第一任校长欧阳予倩先生的雕像,安详地坐落在那里。我把几张长椅依次坐了一遍,一边坐,一边给远方的朋友打电话炫耀。最后,我走到欧阳予倩先生的雕像前,深深鞠躬,然后离开。
回程我第一次坐了地铁。在拥挤的车厢里,我尝到了像被装进盒子一样的滋味。
因为初试结果要一个星期后才出,当晚,我就买了返程的车票。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我背上包匆匆上路。天色渐明,我坐在公交车的窗边,看着这座城市正在醒来,突然想起了食指的那首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北京在我的脚下已经缓缓移动……”
我在心里说,再见北京。
回到小县城,我又进入了一成不变的生活。
时间快速流逝,初试后的第7天,在网吧里我不抱希望地打开网页,却看到了我初试通过的消息。
复试时间在第二天下午的一点钟,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最近的火车票代售点。前面有几个人在排队,我等得心急如焚。终于排到我了,卖票姑娘面无表情地问:“哪儿的票?”
“新乡到北京西站。”我快速地说。
“现在春运,只有普快和慢车。”
“那就普快吧。”我无可奈何。
“硬座、硬卧都没了,只剩站票。”售票员说,“高级软卧倒还有一张,232元,你要不要?”
从新乡到北京,普快要8个小时,我犹豫了很久,最终一只手用力向虚空斩下,肯定地说:“买!”
售票员轻点鼠标:“哎呀,被抢走了,现在没票了。”她带着歉疚看着我。
我斜靠在墙上,一瞬间衰老得像个老人。等平复好心情,我才把一直捏在手里的钱从售票窗口递了过去,说:“站票,给我来一张。”
就这样,我又去了北京。
8小时的站票,让我真正体会到“春运”这个词的分量,火车上站着的人摩肩接踵,通往厕所的道路充满“险阻”。下车后,我又看见熟悉的街景,却没有太多感触,匆匆赶到考场,迎接我的复试。
复试试题是写一篇命题叙事文,名字叫《难忘的教训》。叙事散文是我最擅长的文体,我露出无声的笑容,仿佛看到了胜利,不,我看到中戏的学姐们正在向我招手。
监考老师重点强调了一遍作文的格式,我仔细记下,认真写完了作文。交卷时,监考老师疑惑的声音冒了出来:“啊?你的作文怎么沒分段?”
我说:“不是不能有空格吗?”
“可没要求让你不分段啊,同学!”监考老师说的是正文中间不能出现空行,而我的作文长达两千字,却只有一段。
心一下子凉了,冷汗冒上我的额头:“那该怎么办?”
监考老师的语气里多了些同情:“只能看运气了,回家等结果吧。”说完,他叹了一口气。
像从峰顶坠落深渊,我彻底明白了“戏剧性”这个词的含义,我刚刚才在作品里感受到做编剧的快感,就迅速陷入生活这个最大的编剧安排的剧情,而且还是悲剧。
在离开北京的列车上,回想这几天的经历,像是一场梦。我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但我知道,心里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想起几个月前的一次对话。
“你真的准备复读吗?就为考一次中戏?”
“是啊。”
“要是考不上呢?”
“考不上也有其他大学上啊,但如果不考一次中戏,肯定会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马克·吐温说,如果你登上了雄伟的马特峰,突然在山顶发现了草莓,这也许是令人高兴的事情,但你不是为了草莓才攀登这座山峰的。
说得真好。“也许我该继续往前走。”下车时我对自己说。然后我穿过人群,向阳光灿烂的出站口走去。疾驰的火车鸣着汽笛在我的身后隆隆驶过,像是驶过我的青春。
最终,我上了其他大学。后来,我来到北京工作、生活,高铁票塞满了钱包的夹层,但我再也没有了那种初到大城市的好奇。
我去过好几次南锣鼓巷,但再也找不回它的古朴和神圣。南锣鼓巷经过了新一轮修缮,“心是孤独的猎手”这些牌匾如今已无迹可寻。我也习惯了地铁的拥挤、工作的重复与稳定。2011年的冬天,就像是一场五光十色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