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访秋集外文十六篇

2020-04-28 08:02任访秋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0年1期

摘  要:任访秋为现当代著名学者,近代文学研究专家。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任访秋文集》十三卷本,是任氏学术思想的集中展示,为学界研究任氏提供了极大之便利。然由于民国期刊难以搜罗,故仍有遗缺,学界续有辑补。今翻检北京《益世报》副刊《草虫周刊》《草虫旬刊》等,搜集到任访秋佚文16篇,冀对研究任访秋学术思想提供一定参考。

关键词:任访秋;益世报;草虫周刊

任访秋(1909—2000),原名维焜,字仿樵,笔名访秋,河南南召县人。1923年夏,任访秋考入位于开封的河南省立第一师范。1929年秋,考入北平师范大学国文系。1936年在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毕业。先后任教于洛阳河南省立第四师范、河南大学等。著有《袁中郎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论集》《中国文学史散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卷)《中国现代文学论稿》《中国近代文学作家论》《鲁迅散论》等。2013年7月由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之《任访秋文集》共7编13卷,皇皇500余万字,是任访秋先生著述的集中展现。然由于民国时期大多文章刊载于报刊,搜集起来比较困难,遗漏是在所难免的。学界屡有补遗{1},笔者今从北京《益世报》副刊《草虫周刊》《草虫旬刊》搜集到任访秋先生未刊佚文十五篇,另原刊载于《山东民国日报》的《读了C君信后》一文亦为《任访秋文集》所未载。共为辑录佚文十六篇,以备研究之需。文中有与今用法不同及手民误植之字,照录不改。

一、《读了〈忏悔录〉后》

在这部《忏悔录》中,卢梭的一生,丑恶的与神圣的,卑污的与高洁的,平凡的与高超的,种种的形态都宣示给我们了。我读了这部书后,觉得卢梭也与我们一般人一样,有着忌妒心、好名心、同利欲心的。但是值得令我们极端佩服,而觉得他是高出于一般人之上的地方,乃在于他有着伟大的自白的精神,他崇拜真理,他痛恶虚伪,他不但对于当时的政治加着非难的口吻,而且对他自己也是不客气的给一客观的真实的解剖,而加一严苛的审判的!所以以后的读者,不仅是自十九世也纪{2}到现在,即令永久永久的将来的读者,对于卢梭的行径,好的方面固然要加一崇敬,而坏的方面,也要给一原恕的吧!

我有时常常这样的想,人间世的悲剧,往往是产生于彼此的误会,而误会的源泉,也大半是由于彼此间都把真心隐藏了起来,而用着诡诈的手段,戴着虚假的面具,去互相应付的结果。假若每个人都能揭开了自己的胸膛,以真正的肝胆相见,社会上是不会有惨酷的事情发生的。同取消时人们最坏的地方,就是不肯认错,也可以说没有认错的勇气,设若一个人就是作了极坏的事,而他事后承认自己是错误了,那么他内心的自煎的苦痛,已经够他忍受了。至于社会上的人,一定会原恕他,不仅原恕他,而且也很怜悯他的吧!所以人与人之間,只要能以赤心相见,自己作了坏事而能毫不犹疑的坦白的承认了,那么善后的处置,不是很容易的吗!

同时我觉得社会上最苦痛的事,就是彼此之间已经起了误会,当中已筑起了一架墙壁,然而彼此不想打倒墙壁的方法,而只是去苟且的敷衍,在外面好像依然很好似的,而其实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这样下去,不但没有好处,而且适足以把彼此间得鸿沟挖到更深一点,彼此间的墙壁,筑得更高更厚一点,其最后的结果,以致于达到不堪想的地步。

所以归根结蒂的说,人生的不幸,大半是生于猜疑。假若彼此之间均对以至诚,就是仇敌也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否则就是极相爱的夫妇,也可以演出极惨的悲剧。在东西洋的文学中,可以作为第一种的证据的,乃是菊池宽的《恩仇之外》,作为第二种证据的乃是莎翁的《奥赛罗》(Othello)。至于以极虔诚的心忍着内心的煎熬,而说出忏悔的话的,乃是卢梭的《忏悔录》同岛琦藤村的《新生》。此外更可以作为我此篇文章最有力的证据的是去年日本文坛上所发生的左藤春夫、谷琦润一郎同千代子的恋爱事件。最后我不妨郑重的呼喊着:

世界上人人们呵!请你们都拿出个人真正的心相见吧!

一九三一,六,三,晚于二院

按:《读了〈忏悔录〉后》原载《益世报》副刊《草虫周刊》1931年6月23日第2期,署名“访秋”。

二、《雨天》

何处最添诗客兴?黄昏烟雨乱蛙声。

——韦庄诗句

我很爱雨天,而尤其是炎暑的雨天,因为借着一阵暴雨的冲洗,郁热的压迫,就会减退了好些。在这时,一般的人,也许都有同窒息于蒸笼中,而一旦好像被解放出的那种轻松愉快之感吧?不过暴雨是不如细雨来得温柔而缠绵,因为暴雨之后,马上会晴,也像把人刚刚引入梦境,而忽然又把他唤醒似的。至于细雨呢,则在窗前有紧没漫的扯着他的不断的丝网,织满了整个的空间。天色是灰灰的,或者同雾一样的朦胧,分不出外界清晰的景物。那么你不妨一个人枯坐在斗室中,读你平常所爱读而无暇常常读的小说或诗歌,再不然是戏曲,总之是以你自己所爱好的为限。同时你一面再听着窗外淅淅洒洒的小雨,打着荷叶的碎声,四方是异常的岑寂,鸟雀们也歇了他们的歌唱,屋内的蝇子之类的讨厌虫儿,也都倦伏了起来。如此你将渐渐的,渐渐的,被这种情景引到极神秘的幻境里去。

假若你是一个不大嗜好读书的人,也不妨事的,你只要能找到一二位知心而又健谈的朋友,扯个闲天,讲些神奇古怪的故事,说些谐谑嘲笑的趣话,也一样能享到雨天所给予我们人类的特别的厚赐,像这种情境,是颇有点近于《聊斋》的作者的态度:“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不也是很富于浓郁的诗意吗?虽然不大爱读书的先生们,也许不会是诗人。

说到诗人,雨天对于他们可以说是再好没有的创作时间了。空中的漂浮着的淡浓的云块,像诗人脑海中所起的情感的波涛。由云块而抽出雨丝,像诗人由感情而织成的词采。同时骤紧忽慢连续的雨点,打着什物的自然的声调,也就同诗篇中的铿锵抑扬的音节酷似。诗人在这时能够摒弃了人间世的一切的杂念,什么毁誉喽,成败喽……将一一的绝了他们的访问,诗人的脑海同宇宙一样,经过这不断的雨水的洗刷,纯洁而又清白,外面浮着一层飘忽的白云,云衣里边就是碧玉一般的青空。根据着青空一般的胸怀,荡动着云霓一般的情感,而织出极端动人的如雨丝一般的诗篇。雨天是诗人创作的象征,而惟其诗人,才能于雨天创作出他的伟大的诗篇。

雨天也许会给人以不快之感,因为阴沉的天气,很容易使人生起悲观厌世的心情,然而这不一定就是雨天的罪过,春花同秋月都是姣艳而美丽的,但在或人的心上,也能激起感伤的情绪,所以情境的优劣,在视所处的人的心情以为转移,而同时又跟着所处的人之善于处置与否以为转移。

我最爱雨天,而尤其是炎暑的雨天!

一九三一,六,二一,写于细雨纷纷打窗时

按:《雨天》原载《益世报》副刊《草虫周刊》1931年7月7日第4期,署名“访秋”。

三、《到香山后》

一年来的心愿,到现在才算偿还了。最初的计划,是放了暑假就要搬到这里来的,但因为七事八事的牵扯,而且预约同行的友人一时也难分身,所以竟致日迟一日,眼看着自己的计划要成为空论了,不料友人——预定同伴的友人,一进了城,问起:“有没有住西山的决心了?”我当时好像很惭愧似的,也难说不住这句话,于是就立刻答覆他:“仍然有着这样的决心。”本来在城里事情是非常的多,永远不能说没丝毫的牵挂,可是自己久有住西山的打算,整天的说,结果又不住了,未免也太好笑了,不要说别人将要对自己的一切发生不信任的心念,即连自己,恐怕以后也不敢相信自己了。因为已决定要偿还自己的宿愿,所以也顾不得去计较一切,于是就匆匆的同朋友出了城,许多该见的人都没见,为的是怕再迟延下去,一旦心情再变了,自己就又会把自己的计划完全推翻的缘故。

有人曾经这样的说,(大意)在航海日久的人,一见了大陆就会爬下去接吻,那么久居都市的人们,一旦到了乡村,也许如同见了他们久别的慈母似的欢欣吧。大自然给予人们的是宽容,是自由,在都市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过着战场上似的生活,但到了乡间,就会有从牢狱中一旦解放了出来的轻快之感。我出了西直门,经过了海甸万寿山青龙桥玉泉山,张目迎接着那翠绿连天的旷野,心中暗暗在赞颂着自然的庄严和伟大。

到香山时太阳已经落到山后了,苍茫的夜色渐渐的浓重起来,我们把行李放到一家饭馆门前的石台上,就问饭馆的老太太:“我们以前预租的房子,怎样了?”当时那位老太太就说:“前天赵先生来电话,我就赶忙到赵家去说,不要另租给别人。昨天人家来问我,房子要租出去了,我因为不敢说定您什么时候来,只好让人家租出了。”

我觉得很失望,想着晚上找不到房子歇那儿好呢?吃吃晚饭,同那位老太太摸黑问了几家房子,不是房子不合适,就是租的太贵,后来跑到现在所住的这一家的房子看了看,固然不能令我们满意,但因为没办法,也只得将将就就的租下了。算是草草的把第一夜度过去了。

房主人姓俞,是旗人,以前的生活许是很舒服的,别的不晓得,即就屋内陈设上看,有穿衣鏡,大插瓶,同时在角落里还蹲着几个古色古香笨而又重的箱子。说不定是革命以后把他们的舒适生活革掉的,因为他们还不同那些所谓破落户一样,男主人不像是倒了油瓶不扶的败家子,女主人更是非常的勤俭,几个小孩子有的也正在小学念书,不过总免不了显露出几分穷像。

我们住的房子从里边看,只显出苍老陈旧,好像是龙钟失神的老头儿是的,令人起一种追想他当年丰彩之感。从外表看,的确是简陋破敝到万分了。屋顶的瓦是破碎的,罩着几条被雨水已经冲成苍白色的旧席,墙也不是很完整的,也好像是碎的砖头隐着石块粘成的一般。据房主人自己说,是不漏的。但就屋内天花板上的水浸过的痕迹说,实在不大保险。次日下午我同友人还有女主人一齐把里边裱糊了一部分,好像觉得好了一点。

第二夜,当五更醒来的时候,听见雨声,心中着实高兴,觉得山中听雨是多不{1}富于诗意啊。但一转念自己是住的不大保险的房子,心中又不免不安起来。我素来是很爱雨天的,而山中的雨天,景色尤其美丽,然而因为自己栖息的问题,又深怕天如果真个连阴起来,房其里边滴着水,床上桌上汇成了水潭,不也是很讨厌的吗。唉!心中真是矛盾极了,谁知天明了以后,姣艳的太阳又破空而出了。

两三日来香山等附近差不多也都逛了个大概,自然是有几个地方确是足以引人入胜的,但是我不能不深引前憾事的,是附近没有河,虽然有一条,可是只能足以引起你的感伤,给予你的幻梦,并不能使你直接的感到真实的愉快。因为只剩有沙子同石砾,而作为河的精神的潺潺的流水,早已枯涸了。一个姣媚的女子,身段同脸盘固然都要生得俏丽,而两只澄澈得如秋水一般的眼睛,才真是宣示她整个内心的美的机关。香山呢?按山峰说,也有着相当的峻秀,而且也有着不少的松柏的点缀,尤其是身上被着那一件绿油油的绒衣,益发出落得优美了,只可惜缺乏瀑布,缺乏琤琮的河流,足以作为山之眼睛,足以宣为山之内在的美的东西失去了,也无异于一个仪态万方的女子,处处都好,而只争一对晶莹的眼睛,这是多么的使你憾恨呀!我近来尝尝{1}做着这样的幻梦,就是一旦从山中又突出几个大的泉源?或是已经涸竭的泉水又复活了,久已成僵尸似的河床,又发着潺湲的歌声,山风吹来,也漾出金星点点的鳞波,两岸因之栽着几行的杨柳。夏日来了,当淫雨连绵的当儿,也能涨得很高,浮起几叶小舟。冬天来了,也结着坚硬的冰,映着太阳,射着万道霞光,这样的,不是平空的又把香山妆点十二分的娇艳了吗?幻梦固然是幻梦,但根据着“沧海桑田”的说法,也许有着实现的一天吧。

到西山快要一个礼拜了,可是卧佛寺八大处还没去瞻仰呢?这只好等将来再说了。我深愿在这个假期中能够对西山有个比较真切一点的认识,那么即一本书没读,一篇文没写,而当式{2}开始返回北平时,也可以说是满载而归了。

一九三一,七,六日夜于西山之麓

按:《到香山后》原载《益世报》副刊《草虫周刊》1931年8月18日第10期,署名“访秋”。

四、《别矣!前途珍重》

堇南要出国了,在平素与他有着最亲密的友谊的我,无论如何,当临别的一刹那,总应有几句话要向他说吧,但是像那些“祝君一路平安”同“祝君前途无量”等等家常所用的应酬字句,不要说在我一向送任何人都不曾用过,即令目今要勉强的试用他一下,恐怕益发的不能够表现出我此际纷纭的心情来,所以无已只好仍旧借这支秃笔,说出下边的话。

五、《文人与花卉》

我们要是把过去的一些文人们的咏花品卉的作品,乐拢起来,统盘的看一下,那么立刻就可以看出来他们都有着一个共通之点,即爱花卉。不仅是光从花卉的色香上着眼,而且要进一步把花卉也人格化了,换言之就是把花卉当作人,而从他的德性上着眼。所以我们试着看那些文字,有几个能逃出这个例子以外呢?

(一)梅——刘基的《友梅轩记》中云:

皋亭之山,有隐者焉,以“友梅”字其轩,环其居,皆梅也。或曰:“友者,人伦之名也。以友辅仁{1}。择{2}其友,必于人焉可也。梅,卉木也,人得而友之乎?生于世,为人焉,舍斯人弗友而卉木乎取之,斯人也不既怪矣乎?”刘子曰:“否。彼固有所激而云也。夫彼所谓隐者也,不同乎人而隐。彼固自绝于世之人,而卉木之为徒也。……梅,卉木也,有岁寒之操焉。取诸人弗得矣,舍卉木何取哉?且此物非独③取也,凌霜雪而独秀,守洁白而不污,人而象之,亦可以为人矣。”

因为世人都不足以为友,所以才友梅。近代有一位音乐家,萧先生不是也“友梅”为名吗?给梅作传的有何乔新同洪璐{4}二人,他们作有《梅伯华传》同《白知春传》,都是洋洋几千言的大文,不能备载,只得省略了。

(二)兰——黄庭坚的《幽兰亭记{5}》中云:

士之才德盖一国,则曰国士;女之色盖一国,则曰国色;兰之香盖一国,则曰国香。自古人知贵兰,不待楚之逐臣而后贵之也。兰甚⑥似乎君子,生于深山丛薄之中,不为无人而不芳,雪霜凌厉而见杀,来岁不改其性也。是所谓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者也。

这是说明兰的德性,不为无人而不芳,像君子那种“窮则独善其身”的态度。至于李白的《古风》:

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难{7}照阳春辉{8},复悲高秋月。飞霜早淅沥,绿滟{9}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

这到是借兰而发泄自{10}的悲哀的。

(三)竹——古人关于竹的文章很多,而以阳明先生的《君子亭记》说得最为详尽,很可以代表一般文人的见地:

阳明子既为何陋轩,复因轩之前{11},架楹为亭,环植以竹,而名之曰“君子”。曰:“竹有君子之道四焉:中虚而净,通而有间,有君子之德;外节而直,贯四时而柯叶无所改,有孟{12}子之操;应蛰而出,遇伏而隐,雨雪晦明无所不宜,有君子之时;清明时至,玉声珊然,集风生籁{13},挺然特立,不挠不屈,若虞廷群后,端冕正笏而立{1}于堂陛之侧,有若{2}子之容。竹有是四者,而以‘君子名之,不愧于其名;吾亭有竹焉,而因以竹名子③,不愧于吾亭。”

这是从竹子的形体方面去解释竹子的德性,同前边以开花的时候地方而说明其德性的,大大相别。刘子翬有《此君子传{4}》、洪璐{5}有《管若虚传》。呜呼,竹子借此不可以不朽矣。

(四)菊——宋濂的《菊轩铭》云:

菊有正色,具中之德。君子法之,以无颇与⑥僻。菊有落英,斯菊其馨。君子餐之,期不爽厥真。菊兮,君子兮,合为一兮。终无惑分{7},永为民则兮。

陆放翁的诗中又云:

菊花如端人,独立凌冰霜。名纪先秦书,功据{8}列先{9}方。纷纷零落中,见此数枝黄。高情守幽贞,大节凉亦{10}刚。乃知渊明意,不好此{11}酒觞。折之{12}三叹息,岁晚弥芬芳。

我记得在小学校的时候,先生一出什么赏菊记,或是说菊,那么一般小学生都说起菊怎样有君子之德,在春天的时候不亵与众花竞艳,到了秋天独自地孤芳自赏。从此可见这种心理不仅是中国的文人,恐怕大凡是知识阶级都有这种观念吧。

(五)莲——周濂溪的《爱莲说》里“莲”称的才德,即:

出于{13}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夭,中逼{14}外直,不蔓又{15}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所以他的结论是“予谓此花之君子者也”。以后有一位叶受,也为他作了一篇传,即命名为君子。的确莲是可爱,又高洁又美丽。佛教中也以女子修成复所坐之台为莲台,六朝时一些和尚们所组织成的社,叫莲社。从这儿也可以看到莲的品性的一般。

文人们既然把花卉人格化了,所以他们要爱他,把他作为自己的朋友看待。这时呢,他更进一步,把花卉来象征自己。而以自己去比花卉最早的屈灵均,在他的《离骚》中有所谓“扈江篱去薜萝兮,纫秋兰以为佩”,以及那些“俗兰汤兮沐芳”,同“兰茝幽而独芳”等诗句,不都是拿兰蕙来比拟自己的高洁的吗?所谓以爱莲出名的周敦颐,不用说是以莲比拟自己的,至于那口里吟着“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而醉倒在东篱下的靖节先生,也何尝不是把菊同自己的人格混化在一起呢?说梅的爱者,更是有趣了。《诗话总龟》云:

林逋隐于武林之西湖,不娶无子,所居处{16}多置{17}梅畜{18}鹤,泛舟湖中,客至则放鹤致之,因为{19}妻梅子鹤云。

处士有《山园小梅》诗二首,《梅花》诗二首,及《咏山梅》诗一首,中有云:

众芳摇落独暄艳{1},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及:

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

同:

小园烟景正凄迷,阵阵寒香压麝脐。

不都是在香的方面下笔的吗?而在这些诗中,又有“相狎”“寄俗”等字眼,这不是显然的在与梅花恋爱吗?至于上边的所谓“暄艳{2}”,所谓“风情”,所谓“清香”,都是以形容女子的字眼来形容梅的,那么在处士的眼目中是以看女子的看法看梅,可以说是没丝毫疑义的。本来林处士一生不曾娶妻,那么以他的深情寄托在种梅畜鹤,同啸傲湖山的上面,是无足怪的。至于世人称之谓“妻梅子鹤”,也是极有见地的话啊。

最后说到以爱竹出名的,自当是王子猷,他是到什么地方非要种竹不可的,人问其故?他说:“何可一日无此君。”我想他虽然没有说出“何可一日无此君”的理由,但我们总可以想像出他之爱竹,总不外在他的品性方面。

从上面的解说,我们可以推知中国人之给女子命名的意义了。在中国一般人给女子起名子总偏于花卉的居多,这大概是一般社会的见地。因女子同花是一样的,文人们既然常常以花的颜色来比女子的容貌,而世人又都以娶某家的姑娘,不过是折取某家的一枝花而已。在古诗中又有这样的话,即:“含笑问檀郎。花强妓③貌强。檀郎故相恼。言道{4}花枝好。举目发发{5}娇嗔。挼碎⑥花打人。”又有“奴面不如花{7}好”“请郎今夜伴花眠”之句。同时李昌{8}安词中有“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句,冯小青诗有“脉脉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难{9}多”等句,这都是女子自己用花来拟的证据。所以社会上以花来比女子,可以说有双重的意义:一是以花卉的容颜同姿态,来比拟女子。一是以花卉的品性同节操,来象征女子。所以到现在,所谓“兰”啦、“蕙”啦、“菊”啦、“莲”啦、“梅”啦,简直成了女子们的公用名子了。

话不觉扯得远了,总而言之,文人们既然从花卉的德性方面去着眼,结果很美丽的花卉,也就会遭着高人雅士们的白眼。因为如桃李牡丹之类,只不过是世俗人爱之罢了。至于自命为风雅的文人们□名自己的斋或号,不是什么“松竹斋”,就是什么“梅花屋”。诗词文中,凭空的不知增添几千万首咏的咏竹的东西,合现在的我们读者,真也感觉着无聊。不说了,就从这儿留着吧。

十九、七、十七,园林落叶时完稿

二十、六、二三,树影扫窗时{10}改定

按:《文人与花卉》原载《益世报》副刊《草虫周刊》1931年9月22日第15期,署名“访秋”。

六、《塞外孤鸿》

音闻间断,不觉又是旬余了。现在想把我近来遭着的晦气,向你一说,这又不免打乱你的止水般的心灵,真对弗起,但我的苦闷,不对你吐,又对谁说呢?为免去扰乱你的心思起见,只把我近来应付晦气的一种新方法告你说说吧。

本来,我们以人性,去感化狗们,不要为那一块油肉已尽,仅余残味的臭骨头,再哄咬拼厮,相争不下。狗毕竟是狗,不可理喻,不但不停他们的厮咬,反而不识好歹,竟指一向我咬来。按我的处世原则,不欺人,亦不受人欺,当然是一棍打去,实行武力的驱散了。狗,你恶真的打他,他只有夹着尾巴逃走,绝不敢抵抗,所谓狗怕恶人,即此之谓也。

从前在家乡住的时候,因为怕狗,一个人总不敢到别人家去,后来我家的老仆人邢老头告我一個对付狗的秘诀。我就照他的办法去做,后来居然不怕狗了,什么秘诀呢,听我告你。

你要到别人家去,要是门前卧有狗子,不管是一条是几条,你总要大模大样,旁若无物,表示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勇敢的走进门去,狗子看着你,一动也不敢动。你若是能“喀”干嗽一声,摆出你的凛凛不可犯的尊严,那他就唧的一声,鼠窜而逃。反之你若是左顾右盼,前瞻后顾,自己先气馁了,躲着他步{1},那他一定要迎头狂吠,或舞爪扑来。这时,你千万不要逃跑,一跑那就糟了,你能沉着气,站稳不动,他虽上来,也不敢怎样,最好你弯腰向地下一摸,有管地下有无石子,只要你弯腰一摸,扯一定要汪的一声,回头就跑。

我用了那老头的法子去对付狗们,百用百效,无往不利,自那时以后,我永不怕狗了。然而,这只于限于{2}对付狗,其为用也尚小。而现在我竟然以之去对付人了,也是无施不利,百发百中,你说我应该怎么感谢那老头哩?

这固然是我的一大发明,同时也是我们四千年文明大国的贵国民之一大进步吧?

静九,十三夜

按:《塞外孤鸿》原载《益世报》副刊《草虫周刊》1931年9月29日第16期,署名“访秋”。

(待续)

作者简介:和希林,文学博士,南阳师范学院文史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清代及民国词学文献的整理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