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共同体事关对共同价值的分享。文论共同体是以学术自主性为基础分享共同价值具备深度交流的学术状态,因此,自主性、共同性、精神性成为文论共同体的主要特征。中国当代文论在70年代末以来具备一定程度的共同体性,但整体而言,中国当代文论不具有高程度的共同体性。中国当代文论受制于学科壁垒、门派壁垒、意识形态壁垒和文化壁垒,使中国当代文论不能真正体现共同价值并发挥其功能。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程度不高,身处深度交流不足、高度行政化、私心泛滥、物质利益至上的困境。为了促进中国当代文论发展,共同体应该就专业问题与公共问题展开深度交流;警惕行政化,注重文论研究的民间性、社会性;遏制私心,发扬文论研究的公心与公共意识;克服物质利益至上弊端,增进精神性、突显人文价值。而根本上要建立文论共同体,必须坚守与维护“作为人学的文学”这一共同价值,揭示人、人性、人类社会的复杂性,谋求人的安全、幸福、自由,坚持公心、公意、公道,才能真正将文论研究者联合起来成为一种生命、思想、价值的共同体。
关键词:文论共同体;自主性;共同价值;精神性;作为人学的文学
如果从1978年算起,中国当代文论经历政治化之后,重新恢复了学术的自主性,从而带来了40多年的学科繁荣,而如果从1917年算起,中国当代文论继承着中国现代文论开端所孕育的自律、理性等各类现代性因素,仍然处于现代性中国文论的历史进程之中。在这一进程之中,涌现了众多理论家,围绕启蒙、救亡、审美、功利、社会、经济、文化、意识形态等,形成复杂的文论场域,给百年中国文论现代化增添了丰富的案例。总结这一历史并非本文的目的,本文只是想从另一个角度来切入,即中国当代文论究竟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是离散的,还是聚合的,是知识的,还是价值的,在这一系列追问中试图把握中国当代文论未来发展的某些讯息,以增进我们对当前中国文论研究的某种自觉。这个角度就是共同体。
一、共同体与文论共同体
共同体(COMMUNITY),事关对共同价值的分享。{1}一般来说,如果某些人组成一个共同体就说明他们至少分享了一些共同的价值,并维护、坚持这些价值。但是,几十年来的后现代主义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相反他们更喜欢个体、分散。客观而言,后现代思潮的确发现了共同体本身的刻板、同质化、霸权等问题,但并不意味着共同体就可以像泼洗澡水一样把孩子也泼掉。殷企平曾对西方文论中的一个重要关键词“共同体”进行梳理,指出共同体虽遭遇独体论的冲击,仍有其不可或缺的重要价值。{2}
共同体的最早讨论者是滕尼斯,他将共同体看作与公共性的社会相对的次级状态,比如宗教、家庭等。{1}后来共同体泛化,成为文化研究的重要概念,此時共同体开始大于或者优越于社会,比社会更根本,比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用“想象的共同体”来讨论民族问题。{2}共同体作为一种关乎共识和共同价值的话语,自然也包含制度方面,如教育体系、学科体系、行政体系等学术体制,以及知识层面的学界,但这不是主要的。包括共同体在内的这些体系可以统称为学术体制。在学术体制下又包含学术界,学术界又包含学术共同体,学术共同体之下是众多自主性的学者个体,它们的关系是:学术体制>学界>学术共同体>个体。阎光才对学术体制的三大力量即学者个体、学术群体、外部力量做了分析,指出三者的博弈关系,强调限制外部力量、学术群体对学术自主性的制约。③阎光才将学术群体、学者个体视为学术共同体。我认为,学术共同体应以学者个体的学术自主权为基础并维护这一基础,进而分享共同价值(对象、立场、方法、信念等),促进学术发展,而并非等同于学术体制,也与学术群体(特别是精英群体)有距离。
说到文论共同体,学界也早有讨论。董学文强调了“理论共同体”或者“理论家共同体”的重要性,对于规避过于个人化的、非科学的文论同时强化文论的科学性是非常必要的。{4}董学文是从系统的知识、学科、科学共同体角度着眼的,对文论研究是富有启发意义的。{5}不过,文论共同体还有其他方面,比如偏重价值方面的内容,亦不可或缺。在我看来,所谓文论共同体就是众多具有自主权的文论学者围绕文论并分享共同价值所组成的组织状态。分享共同价值并不意味着价值就是一个研究对象(比如都是研究文学理论的),分享共同价值更多地包含着学术信念、立场、价值观、终极意义等。由此我们才能理解在同一共同体内部也有很多纷争、商榷乃至针锋相对,但并不至于溢出共同体,比如坚持学术自主性。这必然包含着文论共同体对多样性、异质性乃至颠覆性意见的尊重与包容。简言之,文论共同体是以学术自主性为基础,分享共同价值,具备深度交流的学术状态,因此,自主性、共同性、精神性成为文论共同体的主要特征。
由于共同体本身特有的特征,并不是一切人群都可以称之为共同体。就文论共同体这一学术性共同体而言,它必然首先是一个自主性的状态,不是所有关乎文论的都处于一个共同体状态。那些政治性的文论更多地属于政治共同体,而非文论共同体,尽管不排除有交集。其次,文论共同体的分享共同价值,必须保证你、我、他能共享某种价值,不是单向的。最后,在自主性、共同性的基础上,我们才可以谈论进行深度交流的、精神意义上的共同体,即与古人、他人的神会、神遇、神交。
在自主性、共同性、精神性上,精神性更为重要。在一定意义上,共同体是一种精神、心理、情感的共同体。如美国范德堡大学两位学者David W. McMillan与David M. Chavis分析了共同体意识(Sense of community)的四个要素,⑥即成员(Membership)、影响(Influence)、对需要的满足与整合(Integration and fulfillment of needs)、共享的情感联系(Shared emotional connection),其中可共享的情感联系又是重中之重,并认为“共享的情感联系=接触+高质量的互动”。{7}他们还认为共同体意识“就是一种相互归属感,个体与个体及与群体休戚相关生死与共,共享着那些因彼此的承诺而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的忠诚”。{1}共同体意识是一种相互依存、共享、期望的意识,充满着精神、情感的交流。美国心理学家萨拉森(S.B.Sarason)认为,共同体意识就是“感知到与他人的相互依存,有意愿保持这种相互依存,无论是去给予他人,还是因他人的期望而有所行动,还能够感知到自己属于一个更大的可靠、稳定的结构的一部分”。{2}
有鉴于上述以自主性、共同性、精神性为基础的共同体的重要性,因此,本文所言的文论共同体主要是这一种共同体,如社团、联合会以及学派、专题研究小组(项目组、团队)或道友、知己等各类正式与非正式共同体。
二、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的存在状态
那么,在中国当代文论界,有无这样的共同体呢?或者说,中国当代文论界在何种程度上可以称为文论共同体?
就共同体围绕共同问题分享共同价值并做深度交流而言,中国当代文论仅可称为浅层次的文论共同体,即仅仅围绕文论这一主题而形成的共同体。如果说分享共同价值,并做深度交流而言,中国文论共同体实际上程度并不高,是一种低程度状态的文论共同体。③可以说,中国当代文论界是有学界和学术体制的,但就共同体本义而言,是比较弱的。{4}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着“文人相轻”的传统,在当代学界也流传这样的观念,同行的书不看。在此背景下,让所有文论研究者组成共同体是困难的,因为无法进行深度交流。加之中国传统亦倡导“和为贵”“一团和气”“与世无争”,更难有深度交流、碰撞的氛围与语境。即便有人商榷,也多以为哗众取宠而不予回应。文论共同体本来不在乎人数,而在乎自由宽松的氛围。人与人之间天然具有亲疏关系,因此,共同体也有亲疏之分,但共同体也是一个开放的状态,完全封闭的状态不利于共同体的发展。然而,无限开放的共同体也会导致共同体的消亡。就像今天的微信群和朋友圈,无限开放即丧失了本义。相比正面的光鲜的学界、学术体制,共同体可以说是文论的精神地带。今天的学界及学术体制问题多多,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中国当代文论还没有形成一个有效的高程度的共同体。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当代文论在局部或特定时代没有共同体,典型体现就是40多年来的各类文论论争所取得的成就,比如20世纪70年代末的形象思维论争,80年代的审美论论争,能够在不受政治干扰的情况下进行讨论,形成以形象与审美为核心的文论的共同价值。人们能围绕共同话题,形成基本共识,切实促进了文论的发展。这一时代的文论学界就不仅仅是学界了,而具有共同体的意味。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国文论共同体是存在的,因较之20世纪50—60年代,自主性、共同性、精神性都有所增加。
然而,问题在于,曾经获得的中国文论共同体不断销蚀,共识日益破裂。比如一代学者对反映论的批判反思所确立的文学自主性本应成为共同价值,但文学自主性却遭遇了市场经济(文化研究)的冲击,后来又受到行政化(学科化)与意识形态的进一步制约。人们苦心经营的文学形象、审美价值与自主性原则在市场经济、学科化、意识形态面前又面临边缘化的可能,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后者的积极意义。文论共同体并非一时一地,而是有着长久的传统,为人们所分享,能够与从业者心无芥蒂地深入交流。当中国当代文论从20世纪50—70年代的政治化中走向80年代的学界,这是一大进步,但是学界本身依然受到诸多因素的制约,共同价值日益稀薄飘散。
当然,共同价值并不意味着固定价值、一成不变,但是不能让渡那些为历史所筛选下来具有重要意义的价值,比如文学的人学性、形象性、审美性以及讨论的自主性,始终是不能让渡的。同时,我们说的分享共同价值,是面对同一问题并尊重多样性意见、解读,这些意见、解读并行不悖,而非非此即彼、你死我活。比如文艺学反本质主义讨论,此前文艺学固然有僵化的倾向,但一定要将反本质主义进行到底,这本身就是二元对立的,无助于文论共同体的良性发展。文化研究(跨学科与反本质主义)的兴起并不意味着既往研究(规律性、本体论、审美等)的过时、落后。行政化、学科化虽有合理之处也并不能真正取代学者的自主性。意识形态的存在也并不意味着审美、文化研究的不合法。在理想意义上,文论研究与争论应该是不牵涉过多非学术性因素的,不能一说到西方当代文论就扣一个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大帽子,不能一说到马克思主义文论就扣一个本质主义的大帽子,不能一说到商榷就是别有用心。文论共同体的自主性就是学术自主性,不依靠外部力量来衡量学术,共同价值是可以分享的价值,并非敌我。深度交流是: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我理解并尊重你的看法。相反,20世纪50—6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是一场政治影响下的学术论争,很多讨论并没有真正放置在学术的平台,政治(哲学)标准成为绝对标准,学术的自主性并不强烈,他们所共享的其实是政治价值(唯物主义、阶级论、反映论等),交流也只是立场的不同,多各自表述,深度和情感都谈不上。因此,他们所组成的共同体就不是文论共同体,而是政治共同体或泛政治化的共同体。{1}
从积极角度而言,中国当代文论数十年的论争使文论从政治化(哲学化)中挣脱,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一种区别于政治化的文论共同体即学界,走向了学术化的坦途,但实质上后来对共同价值分享不够,也不稳定,也没有较长的持续性,交流虽可称为局部的繁荣,但根本上不是一种整体性的繁荣。这一点可以归结为中国当代文论自律性、自主性程度不高,其原因在于:一是受制于政治化(行政化、意识形态化),二是受制于学科规训以及专业分工与晋升荣誉体系,三是受制于西方文论的先发优势。行政、意识形态上一旦有影响,或者学科发生调整、变动,或者西方一旦发生文论转型出现新文论,中国当代文论必然受到影响。中国当代文论不是自主地参与政治、学科、全球文论,而是被动参与。{2}如果说今天有一种所謂的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那么基本上也是一种松散的、各自为政的、被动的共同体,或者某种形式上的、局部的共同体,甚至是分裂的共同体,③而要真正形成以自主性为基础的分享、坚守共同价值并进行深度交流的文论共同体,则仍需时日。
三、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面临的四大壁垒
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程度低,这一事实可能有些人并不觉得有问题,但是它的确制约了中国当代文论的发展。文论共同体是以学者个体的学术自主权为基础的,它在与学术群体、外部力量的博弈中获取自己的最大生存空间。套用布迪厄的观点,{1}如果说外部力量是社会场(包括政治场、经济场、教育场、文化场等),学界是学术场(大学与科研机构、出版传媒、社团协会等),那么以学者个体为基础形成的场就是共同体场(学术小组、个人友谊、学派等)。学术场(学界)包含共同体场,但不等于共同体场。共同体场是柔性的、精神性的,它确认从业者之间的精神联系,最大限度保持学术自主性,分享共同价值,进行深度的精神、生命、思想交流,这是共同体场的本意。{2}如果学术体制是制度层,学界是知识层,学术共同体就是精神层,是最具活力的部分,是有机体的免疫与自我修复系统。当一个共同体深陷体制与知识困境后,精神层的突破与自我更新对学界的良性发展是至关重要的,也能最大限度保护学术的自主性。因此,讨论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就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它事关中国当代文论的精神高度。但是,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又遭遇多重壁垒,对其形成造成了不利影响。
一是学科(专业、行业)壁垒。自古以来并无所谓学科,都是兼容性的,近代以来知识才开始分化。所谓学科壁垒就是学科分化壁垒,学术研究日益专业化、精细化、精致化。其一,讨论中国当代文论的都是专业化、学术化的讨论,不允许不专业、非学术化(比如随笔、感想等)的讨论。这种学院霸权、期刊霸权往往不利于学术共同体建设。不过,在互联网时代,博客、微博、微信等的发展,对于克服学科过于专业化是有补充作用的。其二,中国当代文论划分的四大学科群泾渭分明,中国古代文论、文学基本理论、西方文论、马克思主义文论各是一个群。还有一些更小的群,也都是各自为政。做专是前提,但做专不是目的,如果分割得太细,不容他人置喙,或者只重视平行,不重视交叉,是不利于学术发展的。其三,即便是各学科内部,多数也都是自说自话,浮光掠影。大家研究的对象、内容相互间都不感兴趣,都是自扫门前雪,甚至就连任何一个研究课题都处于这种自说自话、各自为政、一盘散沙的状态。这种学科壁垒的恶劣影响至为严重。学科精细化、精致化导致自说自话,同行难觅,这恰恰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之病。共同体并非仅就研究对象而言,也包含研究立场、目的、方法,有些时候不同研究对象是相通的。深度交流不唯是交流研究对象,也交流研究心得、体会、困惑,以及对文学、现实、人性的理解,因为文论研究终极上就是增进对文学、现实、人性的理解。如果囿于学科壁垒,老死不相往来,只在乎自己的园地而不关心文论的天地,那么文论共同体就无以建立。
二是门派(门户)壁垒。门派壁垒比较特殊,在中国有比较强的教育背景与师承,比如来自于同一高校的毕业生,自然在共同体交流上会优先考虑。同样,来自于同一师门的学者,共同体的交流也会被优先考虑。此外,有一定关系的朋友也会被优先考虑。当然,我们不能说这些优先考虑的交流都无关学术,但很多情况下却多是畅叙友情。这是文论共同体的派生功能,但绝非核心功能。假若在一次学术交流上没有来自于同一教育背景和师承的学者,或在国外那样的陌生背景下,难道就不交流了吗?交流自然更多地考虑所研究内容,而非仅仅畅叙友情。在共同研究的前提下的畅叙友情才更具有学术性。文论共同体应该超越门派壁垒,真正关注那些与我们面对共同话题进行深度交流的学者。深度交流并非是一个人与所有人的深度交流,而是能够有深度交流的可能与机会,即便二三人,也无妨。而今天,学者并不在意深度交流,倒很在意浅度交流,认识一下,以后联系等。但双方研究是否有无交集,有无共识,一般不做考虑。真正的学术往往是寂寞之学,没有可深度交流的对象,这才是文论共同体所要注意的。为何有些人是神交已久,“读其书,想见其为人”,{1}但却从未谋面,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我们不是了解其文,不是欣赏其文,那么我们如何进行神交、深交呢?深入的学术交流应该破除门户之见。门派并非学派,门派是以“门”为派,是以局部利益为核心,而学派是以“学”为派,注重学术的自洽性与公共性。学派也有壁垒,但没有门派壁垒强,程度高的学派壁垒就是门派壁垒。真正的文论共同体应该强调学派的包容性,而反对门派的门户之见。
三是意识形态壁垒。意识形态是政治层面的一个概念,体现某一阶级的集体意识与观念。文学具有意识形态属性,文学理论也必然涉及意识形态。这使得文论在面对意识形态问题的时候颇为棘手。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同一意识形态就允许或放任其他意识形态的存在而不去掌控意识形态领导权。比如美国,左翼思潮在校园内比较活跃,由左翼知识分子组成。但是在整个美国社会,左翼力量并不占据核心。这也就是为什么西方马克思主义一直强调抢夺文化领导权的基本的社会原因。那么,在中国,意识形态本身就已经掌控了文化领导权,这正是西方左翼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文学是意识形态,但不止于意识形态,还有大量非意识形态内容。文论共同体在不违反意识形态原则或不触动意识形态核心利益的前提下,应积极开拓那些非意识形态或者弱意识形态的内容,从而激发文论共同体的活力。任何坚持意识形态单一性、绝对性的看法都是有碍于文论共同体的。{2}
四是文化壁垒。文化壁垒也同样割裂文论共同体,这主要是古今中西之争。中国古代文论是坚守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的学术共同体,多使用考据、考证,重视材料,结合作品,因而体现的是中国传统文论学术观念,而一些当代文论研究者对此习焉不察,注重理论阐发,虽然能自圆其说,但不为古代文论界所重视,甚至并不受欢迎。还有一些汉学文论,更是如此。③这就是文化壁垒。西方文论研究则注重理论性、思辨性、语言的第一手性(外语优先),而那些研读翻译文献的、坚持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学者也同样不会受到西方文论界的欢迎。这也是文化壁垒。固然,中国古代文论和西方文论研究都有其优势,但并不意味着双方就老死不相往来。比如王国维、钱锺书等,都是既通曉古代文论,又通晓外语与西方文论,并不意味着双方水火不容。当然,能够依西方文论、古代文论之原生态研究更好,但退而求其次,也并非没有意义。那种严重的西方中心论(西化论)和中国中心论(民族主义)是需要警惕的,二者都将各自的文论绝对化、优先化,其实忘记了任何文论都来源于特定的文学事实,只要是文学事实,就无须做出高下的判断。比如中国古代戏曲的大团圆结局,受制于西方中心论,历来为学界所反对,但历史上反对大团圆的意见也同样是事实,这足以证明中国文论自身的多样性特征。而中国古代戏曲大团圆的事实也应作出细致的文化分析,而不应一概加以否定,削中国古代文论之足以适现代文学理论(悲剧理论)之履。文化壁垒固然使文论的内部相对一致,但要形成更大的文论共同体则是困难的,这就需要破除文化偏见。
四、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的内在困境与出路
学科壁垒的各自为政,门派壁垒的门内一家亲,意识形态壁垒的单一绝对,文化壁垒的他者化,由此形成的学科优越感、门派优越感、意识形态优越感、文化优越感都不利于文论共同体建设,给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的建构带来了不小的阻力。今天的中国当代文论界的一些问题,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就是共同体程度不够,不能给予文论学者以精神支持,制约了中国当代文论的发展。大体而言,有以下困境:
一是文论深度交流不够,共识不足。一般来说,只有面对专深问题,才能有深度交流。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些重大的公共的问题不能有深度交流。深度交流有两个方面:一是专业性,二是公共性。专业性是就小众化课题而言,公共性是就基本原则、立场而言的。今天,小众问题的交流匮乏,小众的问题是人员偏少。大范围会议多,而专题性的会议比较少,多是大而全的年会,没有深度的交流。会议交流本是求教诸贤、相互切磋的机会,但发现会议上没有多少知音,反倒都是满足于见见面聊聊天而已。{1}比如“宗白华研究”,本应来有一个宗白华研究会(小组)这样的深度学会组织,哲学界、美学界、文艺理论界、艺术学界、现代文学界、翻译界等相关学者都进来,反而能有比较深度的交流,但这样的组织一再阙如,尽管相关会议举办过。{2}公共问题的交流也匮乏,一旦触及大的原则、立场问题,就聚讼纷纭,甚至水火不容。一方面,文论共同体不是大而全,不是万人大聚会,而是给学术研究提供更多的交流机会,从大同行到小同行,再到个体同行。文論共同体要善于给生僻、专深、新颖的论题提供发表的空间。此外,文论研究也要有宽阔的理论视野,能了解相关学科的基本进展,获取资源,不至于闭目塞听、闭门造车。学科之间的相互交流也能促进自己的研究,而不是相反。另一方面,就基本原则、立场等公共问题而言,能够形成一些基本的共识,而不能争论一番了事。尽管公共问题重大而繁难,一时不易解决,但形成基本的阶段性共识是有必要的。比如近年来的“强制阐释论”争论,基本共识不是要不要西方文论的问题,而是如何辩证地看待西方文论的问题,后者的共识程度显然要高于前者。文论不论是小问题,还是大问题,都应有深度的交流。如果小问题谈不了,大问题不敢谈,也就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了。
二是文论高度行政化,民间性不足,社会影响急剧萎缩。新世纪以来,文论进入高度行政化阶段,官方调动各类物质资源、符号资源管理文论,来自行政的力量主导了文论。这客观上促进了学术的规模化发展,但是,来自官方的学术资源是稀缺的、有限的,比如文艺学重点学科,也就几家,文艺学博士点也不是遍地开花,人人也都不是什么所谓的“长江学者”,这必然导致竞争日趋白热化。数据、量化、排行、名次左右着文学与文论学科。为了更好地发展本单位各学科,抢夺人才,抢夺期刊,抢夺项目,抢夺名誉,愈演愈烈。包含文论的文学学术共同体应该是唯文、唯才是举,而不应太在意期刊级别、荣誉、称号,与各个单位自身的行政化安排有所区别。各个单位的行政化是简单化、数据化的,并不能真正了解一个学者的成绩。而文论共同体则可以承担这一任务,比如同行评议、专家推荐,尽可能给予文论学者以公正评价,扭转单位内复杂的人事纠纷。③尽管同行评价也有它的问题,但至少成为行政化的缓冲。但是,同行评议遭遇行政化的名额制与论资排辈,也同样无能为力。虽然这种文论共同体的非官方性可能在开始的时候并不为人重视,但其独立的学术性则是其优势。文论共同体并非止于开会,而是作为严苛的学科体制的缓冲,要发挥民间意识、民间情怀,为学者挣得更多的利益和机会,应对科层体制的冲击与挤压。今天的文论各个领域无一不是科层体制的衍生品。但文论共同体不是科层体制的翻版,文论共同体的价值是因为有道友、知己、知音存在。当前的问题在于,学者们受困于严苛的单位内科层体制,亦无暇顾及单位外共同体所给予的精神联系,更不要说产生积极的社会影响了。加之共同体本身的不成熟、不自觉,学者不能从共同体中获得精神宽慰,更不要说构成社会良心了。如果说文论科层体制是流水线,那么文论共同体就是工会,是争取权益的地方,{4}是林泉,是心灵交流的地方。文论共同体应是人文共同体,而非功利共同体。文论共同体的民间意识、民间情怀是至关重要的,它是学术性的,但又不是纯官方的,是有着充分的自主性的,缓冲学术体制力量以及外部力量的干扰,同时积极介入社会各类问题,承担公共知识分子的职能。
三是学术私心泛滥,公心不足。今天的学术,私心要大于公心。私心不是自私之心,而是公私之私,是个人的,但并不排除自私之心,而公心则是公共的。“学术者,天下之公器”,不应为某些人所把持,或放任这种把持。公心还是责任之心、义务之心,是志愿的、免费的。而今天要体现学术公心难乎其难。学界普遍存在两种私心,一种自私之心,一种是名士之心,前者是为了私利,后者则只是标举自我,并不在意共同体。在上者,在高位者,所担的责任更大,学界德高望重之人,自然是文论界的学术领袖,甚至以其人格魅力而嘉惠学林。世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学术公心就是以伯乐之胸怀发现更多的千里马,那么文论界也会有更多的青年才俊脱颖而出,文论也会可持续发展。{1}学术公心不仅在于学术,也在于天下,也即前面提到的社会关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学者对此亦应保持高度自觉,意识到文论对中国社会文化进步至关重要,而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仅仅关乎几篇论文、几个荣誉。明哲保身,洁身自好,固然可嘉,也应该充分尊重,但于共同体而言,还缺一份热情。尽管不排除我们需要一份闲云野鹤般的闲心做学术,但事关共同体,我们又不能置身事外,兔死狐悲之感并非与学术无关。学术公心是一种高迈的境界,是非功利的、不求回报的,它只是学术思想本身所给予的,它也考验着学者的精神胸襟。如孟子、张载般,虽稍显空洞与抽象,但不失为一种共同体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有公心者,乃有真性情,乃成真学者。
四是物质利益至上,精神性不足。今天讨论学科建设远远多于文论共同体。学科建设可以落到实处,博士点、博士后流动站、重点学科、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经费拨款、国家级荣誉、高等级奖励、优厚待遇、强大话语权等。文论共同体有什么呢?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你研究或不研究,生或死,与文论界何干,其他人研究或不研究,生与死,与你何干?即便有,也只是成为学科建设的延伸与陪衬。这就是今天中国当代文论界的实际情况。中国当代文论界是存在的,各自忙各自的,教书、研究、开会、做项目,但整体的、紧密的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是不存在的,{2}能够让多数文论研究者生死与共、休戚相关,为之忧,为之喜,维系整个中国当代文论界的整体价值体系,它并不存在。虽然并不否认局部的、小范围的存在,比如二三知己、老友。③实际上,如前所述,文论共同体受制于学科、门派、意识形态、文化壁垒,几无可能形成高程度的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学者们很难跳出本单位、师门、专业的限制,真可谓“文人相轻”。文论共同体旨在分享共同价值,坚持共同立场,维护共同利益,有着深度的交流,它是文论从业者的心灵家园,并非可有可无。文论共同体并非是某个出版社,某个期刊,某个大学,某个协会,某个组织,某个人,而是一个隐隐约约存在的精神联系。它是由德高望重的众多学界前辈作为核心,他们学术成绩突出,充满人格魅力,后继青年学者围绕这些领袖形成诸多学派,开枝散叶,最终形成广泛的共同体。学界领袖超越师门、门派、地域,而具有广泛的影响力。举一个例子,明朝覆亡后,以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四僧、傅山等为代表的清初遗民群体就是一个文化共同体,没有任何制度性的保障,但他们分享、坚守共同价值(华夏正统文化),气节高迈,是遗民的精神支撑。正是他们铸就了清初的思想艺术高度,但他们却不是清朝官方的思想家艺术家,亦不是清朝官方的荣誉。文论共同体大体与此类似。如果说大学、科研机构、期刊、出版社、社团、协会等是文论共同体的物质(组织)形式的话,那么文论共同体的价值观则是其内在精神、个人魅力、气节风范。
尽管共同体意义重大,我们也知道中国当代文论界出现的很多问题与文论共同体的弱化有联系,但我们却无法真正解决这些问题。尽管深度交流、民间意识、学术公心、精神性是一些出路,亦难以招架强大而严苛的科层体制的挤压与冲击。不过,我始终认为,最有力量的恰恰是最柔软的力量,如老子所言“柔弱胜刚强”,作为软组织的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也同样如此。
五、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的价值基础
作为软组织的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的存在意义在于,它是价值共同体、生命共同体、思想共同体。这是共同体的最高层次。今天的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充其量也就是学科共同体(知识与体制),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价值共同体、生命共同体、思想共同体。要成为价值、生命、思想的共同体就需要建立起文论学者之间普遍而深刻的精神联系,他们分享共同的价值,堅持共同立场,以此做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基。文论共同体不是一种知识创新体系,而是一种精神价值体系,分享、传承、守护共同价值,一以贯之,且历久弥新。如果这一共同价值存在的话,我们权且可以称之为对“作为人学的文学”的追问与反思,并由此建立的价值、生命、思想联合体。
“作为人学的文学”,是古今中外众多文论家所揭示的最核心的价值,发轫于轴心时代人文主义传统,为近现代思潮所强化,也为当今众多文论家所坚持并加以完善。文学的恒久主题就是人,而不是国家、阶级,因为在人类历史发展的终极视域中是要消灭国家、消灭阶级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恢复了所谓抽象人性论。人是复杂的,人性是复杂的,人类社会(人群)也是复杂的,文学正是对人、人性、人类社会复杂性的揭示、祛蔽、阐明。它反映现实,但不止于反映现实,它还包含有建构、反思、超越的维度。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还在阅读古代的作品,因为它们闪烁着人性的光辉。人学从全体而言,又是全人类之学,是全人类的团结友爱,是人类大同。世界文学不是诺贝尔奖文学、世界银行文学、资本文学,而是通过文学感知同一个地球村同伴们的呼吸与心跳、期许与渴望。人学从历史而言,又是历史之学,是全部历史中存在人类的理解、共鸣,作家与屈原、李白、苏轼是处于同一个精神谱系之中的。人学不止于阶级,能看到阶级社会中人性的复杂性以及不同阶级中的人对共同人性的坚守,不能将人性简单化、类型化,只将其归结为阶级性。人学也不止于文化的,能看到不同文化体中所蕴含的人类的共同价值,而不是专属于中国或者西方,否则便陷入中国中心论与西方中心论的陷阱。从人之本性而言,人学是关乎自由、历史、精神、价值、理想之学。对此,学界不是研究得太多,而是研究得太少。
由于人的复杂性,人学是人文学、人类学、人口学、心理学、哲学、美学、历史学、性别研究、区域研究、个体研究等的知识综合。文论,天然的是跨学科、综合性的。一言以蔽之,文论就是揭示表现人性复杂性的“作为人学的文学”的跨学科、全学科的学问。“作为人学的文学”,是历史性的,也是世界性的,也是实践性的。“作为人学的文学”,不是强调一个抽象的、普遍的、绝对的规律和道理,而是发现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国家、每一个地区的每一部文学作品对人性的感性显现与形象揭示,如善与恶、真与假、爱与恨、美与丑以及这种揭示的出色与平庸。
对“作为人学的文学”的研究,总是坚持一种整体的视野,是研究整体的人和人类,而不是将人肢解,片面化、绝对化、抽象化、对象化。每一个学者都是在人学这一基础上去增加对文学(如历代、国别、区域、民族、族群及作家群体、个人文学)的多样理解,因其理解的深刻与独到而确立其在文学知识谱系中的地位。凸显“作为人学的文学”所揭示的人、人性、人类社会的复杂性、层次性、多样性、多变性、整体性,且“始于人学,终于人学”,这就是文论的全部目的。在此意义上,文学研究才是不分中西、古今、有用无用的。文论共同体分享“作为人学的文学”这一核心价值,坚持人文性、自由性、精神性的研究原则,不单一化、同质化、绝对化研究对象,以学术性、思想性为立场,以自省、追问为行为方式,不以霸权来定义自我,这才造就了中国当代文论共同体的共同价值。
文论共同体不是一个惰性、恶性循环的状态,瓜分资源,追逐利益,区分敌我,而是一个生生不已、肝胆相照的状态,就如人在历史与现实中所遭遇的一样,它可歌可泣,悲壮豪迈,也充满失败、绝望与涅槃新生。文论共同体,是文论学者的精神联系,是志同道合,是相互欣赏,是薪火相传,也是一种面对外界力量的缓冲、免疫与自我修复系统。文论共同体也不是一个超级共同体,而是由无数充满生机的小共同体组成的精神、思想、生命联合体。如果我们能就一专深或公共问题找到二三知己,像伯牙子期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不至于孤独,我们就存在于文论共同体之中。如果我们能在严苛的科层体制与外部干预之外找到我们的尊严、理解、包容,我们就生活在文论共同体之中。如果我们经历风风雨雨仍然心念彼此,我们就生活在文论共同体之中。
老子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文论共同体正是“天之道”,它坚持的正是公心、公意、公道。“作为人学的文学”,不正是对公心、公意、公道的一种追求吗?许诺每一个人以安全、公正、尊严、自由与幸福。文学和文论又哪里是对私心、私意、私道的追求呢?在文论共同体当中,我们才真正成为公心、公意、公道的守护者,进而与同道者为人的真正实现而不懈努力。
回看百年中国文论,它的缺陷与繁荣并存,但是遗憾之一在于文论共同体意识仍然需要强化和提振。我们仍然热切地期望一个思想解放与人之解放的时代,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在中国文论思想史上,这样的时代曾不断闪现,构成了中国文论共同体的历史经验与价值基础。因此,回到本文开头的问题,中国当代文论是个人的,也是集体的,是离散的,也是聚合的,是知识的,也是价值的,而后者的意义可能要更大。尤需说明的是,文论的繁荣并不是我们(个人或共同体)的终极目标,文论将与文学、艺术、文化等一道,共同构建一个建基于人之价值并趋向于自由发展的精神共同体。这种属于人性的共同体,才是一切思想的最终归宿。
作者简介:时胜勋,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韩国高丽大学中文系客座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与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