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奇
脑海里常常浮现着这样一个情景:一匹身材高大、四肢修长的白马,在一大片草地上风一样飞奔着。
多么优美的姿态啊——纯洁,矫健,器宇轩昂!难怪天下的女孩子们都在苦苦寻觅着自己的“白马王子”。
那匹白马,早在三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时就深深印进我的脑海里了。
我老家赵庄位于高崖水库西岸,每到干旱的年份,水库里的水就会消退很多,一大片库底裸露出来后,很快就变成一片绿油油的草原,成为放牧者的天堂。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那些羊啊、牛啊、猪啊就从四面八方集聚到这里,开始一天的幸福生活。有的甚至要经过十几里地的跋涉。
我家那时养着一头大黄牛,也常常被我牵到库底吃嫩草。库底东西宽七八里,南北长一二十里,容纳着成千上万只牲畜,景象蔚为壮观。其中,就有卧牛石村的一群白山羊。卧牛石村位于赵庄西边的一道山岭上,距离赵庄五六里地。因那岭上有一块石头状如一头趴着的黑牛,人们便命其名为“卧牛石”,村子也便叫做了卧牛石村。传说此事还与朱元璋有些关系,却真真假假无从考证。
我第一次知道卧牛石村,全然是因了那匹白马的缘故。如今虽然隔了三十多年的光阴岁月,我却仍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匹白马的情景:
那个春末夏初的早上,太阳刚刚从高崖水库东岭后面喷薄而出,把库底照射得更加碧绿,也把一头头牛羊照射得更加明亮。尽管牲畜很多,人也不少,却并不嘈杂,偌大的库底显得既静谧又安详,一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难得光景。突然,一匹浑身雪白的马儿从北面飞奔而来,体态健硕、头颅高昂,长长的鬃毛飞扬飘逸,既充满了恣意蓬勃的力量,又展现着一种仙风道骨的气韵。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从北面跑到南头,从南头奔向北面,我简直被惊呆了,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感叹——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的尤物啊!
仔细一打听,原来白马是卧牛石村那个牧羊人的。每天早上,牧羊人骑着这匹白马把羊群赶到库底,然后解去缰绳,让白马自由活动,任它想吃草就吃草,想撒欢就撒欢,傍晚再骑上白马赶着羊群回家。牧羊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长得一般,但是一骑到马背上就英姿飒爽起来,很是让人羡慕。据说这小子后来娶了个非常俊俏的媳妇,里面有白马的不少功劳。小伙子当然心知肚明,对白马更是爱惜有加,天天把它擦洗得一尘不染。
我是多么地渴望也能有一匹白马啊!
可是我家只有一头老黄牛,没有白马。为此我向父亲强烈地要求过。可是大人们的看法是那么的一致:牛是任劳任怨干活的,拉犁拉车拉磨都能行,并且脾性还好。我们家,要匹马子做什么?
我感到了深深的绝望,背地里咬牙切齿地发誓:等将来自己挣了钱,一定要买上一匹白马。
虽然没有白马,但我的脑海里始终有那么一匹白马在飞奔着。它既在草地上奔跑,也在山岭上奔跑;既在阳光下奔跑,也在风雨里奔跑;既在白天奔跑,也在黑夜奔跑。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早上眼还没睁开就看到了那匹白马,晚上在睡梦里竟然还骑上了那匹白马。
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虽然我们家始终没有白马,但是我却终于有缘接近了一匹白马。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为了应对繁重的土地耕种,我家和另一家结成了互助联盟,我家以一头黄牛入伙,另一家以一匹白马入伙。黄牛和白马的脾性原本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可出乎意料的是,它们之间却配合得相当默契。因为那匹白马已经很老了,老得早已没有了作为一匹马的意气风发。它的头颅,已经低了下来,它的步履也已经开始蹒跚。我没能见到过它年轻时的样子,但我能想象得出,在它的壮年岁月里,一定也有过昂扬向上的风姿吧。亦或是,它从一长大就被架上了沉重的枷锁,还没来得及奔跑就已经被生活死死地套牢了,慢慢地它的锐气就被消磨掉了。一起被消磨掉的,还有它与生俱来的奔跑能力和曾经无限憧憬的远方。一想到这些,我就为它感到揪心的疼痛,有几次竟然偷偷地搂着它的脖子掉下了眼泪。
是的,虽然奔跑是马的一种天性,但是并非每匹马都能拥有自由奔跑的权利。有的,也许终其一生都不能毫无羁绊地飞奔一次啊!马是这样,人不也是一样的吗?放眼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有几个是真正舒展着筋骨、完全按照自己的天性活着的呢?多少的渴望和梦想,只能在岁月的沧桑里,一点点地被碾压、被消磨,最终随风飘散而去,徒留一声声无奈的喟叹。如水中月,似镜中花,一切皆为虚幻而已。
如今,倏忽间我也人至中年。虽然已经挣了二十多年的工资,但是我并没有圆上童年时的那个梦想——买上一匹白马。当然,这并不再是钱的问题。我也没能活成一匹飞奔的白马的样子,反而越来越像一只驴、一头牛了。但在我的心里,童年时的那匹白马一直在飞奔着。前些日子,偶然间从手机里发现了一张白马飞奔的图片,我一阵惊喜,立即将这幅图片设置为手机屏幕,从此得以与白马朝夕相处。每次打开手机看到那匹四蹄腾空、鬃毛飞扬的白马,我那颗日渐颓废的心就会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愉悦里欢活起来。
白馬啊白马,飞奔的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