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红松
对于小脚的认识,都来源于林姥。林姥是一位九十四岁的女人,她健康得像四十九岁,性情则接近于九岁顽童。
她穿着灯笼裤,长袜子,露出自己一双精致的小脚。
她眼中的小脚以及小脚的历史,人们的普遍认识与书本与胡编乱造的影视大不一样。
女人裹脚,是一种时尚,跟现在的人整容一样,是为了漂亮。女人的一生,漂亮是命,为了这个命,吃的苦受的罪比男人多,跟时代无关。
那时候的女人,审美在脚上,脚重于脸。
如果说裹脚是为了脚漂亮,理解就太片面了。脚小后,人走路就慢了,是小碎步,小碎步很斯文,很雅致。东方女人的美,是向内的,一举一动要体现内秀。脚小后,人就长不高,高大威猛属于男人,女人要生得小巧。脚小后,女人就开始有兴趣打扮脚了。女人小巧的绣花鞋,成为那个时代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女人出嫁时,比脚,更比鞋。脚裹得漂不漂亮,是外在的东西,鞋做得漂不漂亮,就比的是内在的东西了。厉害的婆家,只要瞧一下姑娘的手工,就基本能判断出姑娘的个性、审美和品德。因此,姑娘出嫁时,大红箱子里一定有成打的绣花鞋。
裹脚是痛苦的,比现在整容割眼皮、填下巴要痛苦百倍。相当于一次大型外科手术,而且这手术没有麻药,而接受手术的人是没成年的孩子。这种“美容”手术一点也不美,很野蛮很粗糙。工具听起来像刑具,竹片、绷带、盐水……
女孩子的小嫩脚,先用竹片夹着定型。不可能根据你的脚来“量体裁衣”,而要根据流行审美标准来造型。你的骨头你的肉,现在是橡皮泥,不规则的部分都要“去掉”。不是手术刀,是冰冷的竹片,不是切,是夹。准确地说,不像是手术,像给犯人上刑。人的惨叫,那种听起来让人做恶梦的怪异声音,不是正常人能够发出的。
“我被自己的声音吓死了!”林姥说。
这点倒可能参考影视,影视中给犯人上刑时的那种叫声,曾经响彻一个时代。
嗓子喊哑,泪水流干,没人同情。
“是为你好!”长辈和“刽子手”说。
竹片定型以后,痛苦才刚刚开始。长长的绷带开始里三层外三层内九层外九层地缠,为了缠紧,绷带还浸了盐水。缠绷带是体力活儿,是女人在裹脚过程中唯一有男人参与的过程,男人有力气。旁边的帮手,则是曾经受过“刑“的老女人。缠好后,还要敲打。将裹脚用小木槌均匀地敲打一遍。
这时候的女孩子疼死过去又活过来好几回了。
林姥为了感谢人家对她惨无人道的折磨,事后,给了裹脚婆一笔钱和家里最肥的两只老母鸡。
至少有一个礼拜是在喊爹叫娘的日子中度过的。吃不香睡不好,人暴瘦如一缕幽魂。这期间,父母心疼女儿的唯一办法,就是将女儿背到几个同样处境的姐妹们那儿,让她们一块儿叫。所谓患难与共,自己疼时,看到别人疼,疼痛奇迹般地好受了一些。
脚疼缓解些的日子,她们就开始练手工,做绣花鞋,等裹脚成功后穿。有一双小脚而不会自己做鞋,那是个很羞耻的笑话。
冬日的暖阳下,一群女人排排坐,比脚比鞋,那是一道风景。相当于现在的选美比赛,只不过评委是自己的乡亲。
脚之美受到高度重视,女人的穿戴几乎都在为小脚服务。袜子是那种带绷带的长袜,与其说是穿袜子不如说是缠袜子,而且这种袜子是四季都要穿的。勤快的女人每天不洗衣服也得洗袜子,懒点儿的问题就大了。现在时常有一种说法,形容一种东西很臭时,说如同女人的裹脚布(古时),裹脚布就是袜子。
女人都有裸露袜子的习惯,裤子就时兴一种灯笼裤,让袜子和小脚清晰地露出来。联想到清洁问题,这种裸露也不只是完全为了美,更是为了让袜子透透气。
那时候,男人看女人的第一眼基本是看脚。盯着女人的脚不挪眼,那是色鬼的行为。小脚性感么?那倒不一定。是绣花鞋性感。女人的小心事,基本用在绣花鞋上面了。各种香花异草,形态可爱的小动物,都能绣在鞋上。还可以绣人绣字,比如嫦娥之类有故事的传说人物,比如可以产生联想的字。
林姥告诉我说,她新婚之夜进洞房后,俩人坐着说话时,新郎情不自禁地去摸她的脚……
后来,不时兴裹脚了,小脚成为“封建”和笑谈。女人可以大脚板,女人可以赤脚,女人可以大步如流星风风火火走路,女人长得人高马大,女人越高挑越美……后来,女人又开始在身上折腾,割这里填那里,风云过眼,审美变迁而已。
小脚女人从来没认为自己丑过,只是认为自己那辈人追求美的代价太沉重。
小脚不再时尚时,也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也能飞快地走路,也能下地干活,也能赤脚……麻烦的是,还得自己做鞋。
女人自己做鞋不好么?
我亲眼目睹了林姥的旧式制鞋过程。她寻出一堆旧衣服,熬一锅米浆,将旧衣服剪成块,用浆糊一层一层粘,然后晾干。厚的剪成鞋底,薄的剪成鞋帮。鞋底成形后,里外加上粗布。用针线纳严实。鞋帮蒙上细布,绣上边,将鞋帮绱在鞋底上,一双小布鞋就成了。上了年纪,鞋面不再绣花,白底黑面,合脚就行。
林姥柜子里的鞋比衣服多。她说,怕以后眼睛不行了,做不了鞋;趁现在“年轻”,多做几双。
“我八十岁的时候,還能绣花。那时,我眼神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