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苔自呓

2020-04-27 08:43胡烟
散文百家 2020年1期
关键词:苔藓

胡烟

1

我叫苔。我是苔藓家族的一员,准确地说,应该是我们。不曾有我。我们一直是成群结队。从最早的一株诞生、意识开始产生的那天起,我们就生活在对同类的热切期盼中,从不互相排斥。这让我们得以迅速繁殖。尽管如此,我们的生长依旧十分缓慢。这是对时间的尊重。我们很耐磨,从一两株,不被觉察地,早晚长成一片。这是一种低调的城府。一滴水只有注入大海才不会干涸。几株苔藓只有手拉手形成规模才有颜色。绿色是我们的本意,是天使的颜色,用以安抚所有的眼神。久远以来,我们都以群体的面貌呈现于世。今天,我的陈述,也是代表着群体发声。并不曾有我。

我习惯于被忽略。今天在这里像孤独的演讲者一般自言自语,吐露心声,其实并没什么企图,只不过像好天气我们会唱歌一样。一株苔藓的庞杂心事,哈哈,实在有点讽刺。这世上,掌握话语权的,不都是那些庞然大物吗?孰不知,我们的歌声,每天不断。对我们而言,好天气是那么多,所以自呓,也叫自嗨。这是自我肯定和鼓励,因为快乐总比烦恼多。夏季炎热、冬天湿冷,暴风雨、严肃的雪,对我们而言,完全都是好天气。难以想象,因为身材矮小的缘故,我们不容易受伤。大风来,只会向高处挑衅,摧毁那些自以为是的大树和建筑。雨来,我们更为欢欣,不管多大的雨,那些积水,早晚会有一个终极的去处。所以,并不令我们恐慌。相反,雨水的一来一去,会加速我们成长。雪在我们身上,是一层温柔的棉被,谁都知道,他们很快化成水。而冰雹,由于我们足够低调,暴力的冰雹,更是不屑于袭击我们。

很多人对我们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天天见,似乎就在脚边,似乎就镶嵌在哪一片风景的边缘。而陌生,是因为无法准确地描述我们,深究起来,并没有人将眼神、将心思,哪怕有一刻停留在我们身上。如果刻意地寻找我们,你需要将视线放低。需要你在走路的时候,将纷繁的思绪收回来。这其实并不容易,因为大多数人步行,心思是飘渺的,一会儿在路边,一会儿在天边。要么是搅在家务事的毛线团里,要么是盘算在职场进行一场智力的博弈。作为贴地生长的植物,我轻易能了解人的心思,通过脚步。孩子的脚步是最轻快的,无论快慢,都是明亮的,踩在我们身上,柔软有弹性,毫无攻击性。而中年人的脚步笃定,却沉郁,重重地压下来,可见心事比较拥堵。老年人的脚步,倒是不急也不缓,平和少了火气。我完全有权利对这些进行评价,因为我的年纪,其实比那些老年人更大。饱经沧桑,说的就是我们,人称“苍苔”。

我们对于人的了解,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的。不信,如果找一个人来描述我们,一定会暴露诸多误解。比如,有人说,我们喜欢生长在阴暗的地方,离不开潮湿。近些年,有些闲情逸致的人,喜欢养殖我们,很是意外。他们将我们关在背阴的房间里,每天三次往全身喷水。这真是大错特错。很快,我们变成黄脸婆,一点活着的欲望都没有了。其实,我们需要阳光,当然不是明晃晃的炽烈的那种,而是柔和的清晨或者温馨的傍晚的阳光。这一点,难道不和人类相似吗?然后,水,水汽淋漓,有了水,我们会鼓胀起来,蓬勃振奋起来。虽然身姿渺小,有时也挡不住风情万种的。这是自我的舞蹈。

这些都不是我要叙述的重点。或许谁都想象不到,我们最需要的,是风。风是自由的象征。风来到世上,喜怒无常,可以柔软地抚摸,也可以坚硬地摧毁,他可以来自不同的方向。我们敞开敏锐的感官,每天都期待着风,他带给我们轻微的摇摆,使我们品尝到空气里的微甜。有风来,如在野外。野外是一个相当富有魅力的字眼,意味着与天地进行坦荡的肌肤之亲。我完全无法想象,人在鸟笼子的水泥建筑里、在那个被称为办公室或者家的地方度过大半生,养得细皮嫩肉,整天从书本上接受知识,而内心不会干涸。综上所述,我要告诉那些养殖我们的人,我们的枯竭,大多不是因为缺乏水,而是日子里少了风,自由的风。不自由,毋宁死。

虽然有这样的气节,但我生性柔软。这并不矛盾。这是一株苔藓的生存法则。假如没有一颗柔软的心,早就被踩踏的屈辱感折磨致死。因為柔软,很多坚硬的事物,也会接受我们的装饰和改造。比如一块石头,表面坚硬,假装谁都无法亲近,但我知道,他仍有一个善良的内核。你足够细心地去观察,会发现石头表面的透气孔,那里写满了对情感的诉求。你要足够近,亲近,让他感觉你毫无敌意,不带丝毫的偏见,他才会向你展示真实的一面。接下来,他会接受你,向你彻底敞开,哪怕让你永恒地附着在他身上,相生相守。就是这样,我们用心去焐热石头,而不是抱持着人类从书本上读来的知识,认为石头的本性又臭又硬,从而发明“坚如磐石”这一类的词语。最终,他,众所周知的坚硬的石头,愉快地接受我们的拥抱。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是天地间最柔软的石头。不能不说,这种对坚硬物体的影响和改造,正是我们的魅力所在。与他们的和解,让我们信心倍增。千万年,上亿年,我们穿越而来,给大地上各种静止的物体包裹绿衣,靠的就是这种耐力和亲和力。一片残瓦、一截朽木、一段河床,全都跟我们合得来。

2

有人说我们是药。据我所知,有研究证明,我们是一种治疗鼻腔过敏的药。将我们拧碎,汁液滴入鼻腔,可以获得清爽的感受。这真是一种不幸,被人类认可,无疑昭示着灭顶之灾。幸运的是,这只是一种隐约的谣传,并没有被认证和广泛应用。

后来,我们再次被认作药,是用来治疗精神疾病。似乎,养殖我们,越来越成为一种社会需要。因为,经济的发展催生了很多闲人。而闲下来,总该做些什么。有的人不屑于养宠物,而选择我们。基于我们的安静,又基于我们体积的狭小。据说,照顾一些微小的事物,可以培养细心和耐心。生活节奏变快之后,人心很容易粗糙。只会着眼于一些迅速变化的事物,关注一些花哨的新闻,这早晚会降低人的智商。将智商降到像昆虫那样低。比如苍蝇,只会被移动的事物吸引,并且快速做出反应,但内心却仍旧愚昧。

智者认为,只有对一个相对静止的东西做出深入的观察,才会复活你的感官和判断力,继而发现某种真相。比如,科学家们聪明过人,只有他们能发现地球是在自转,或者公转,尽管是借助仪器。养殖我们,我们的缓慢生长,正是对你观察力的挑战。长期的养殖,又会培养你的耐力。缺乏耐力的人,即是没有韧性的,没办法在风雪交加的时候保持心态稳定。听说,近几年,手工制品越来越风行,一个女子花十个月时间编织而成的一条毯子,一个木匠用一年时间制作出来的木桶,都颇受欢迎。这真的是浮躁社会对于耐心的一种致敬。同样的,能够把一撮苔藓养好的人,说明你的本事远远大于养好一盆杜鹃花,会引来很多的尊重和赞赏。而这种赞赏,是对心情抑郁最有效的治疗。

通常,养殖我们的人,还患有另一种病症。粗俗地说,是城市病。前面那种人的病因是闲,而另一种,是忙。他们渴望野外。虽然在山野里生存的本领早已经退化了,但心里的种子依旧旺健。如果用符号来做比喻的话,就像青蛙是池塘的符号,幽兰是山谷的符号。我们即是野外的符号。这一点,绝对区别于茉莉、栀子等多年来被人类养殖的花。我们的野性还在。我们,从蛮荒之地而来,身上带着原始的气息。有我们在,暗示着周围有山川,有河流,有潮湿的瀑布的水不断地飞溅到大面积的岩石上。守着一片苔藓,你可以尽情地幻想着对一座城市的逃离或出走。尤其是,劳碌一整天,在文件堆的打打杀杀里拧紧眉头之后,与我们的对视,即是进行一场野外的呼吸。梦里,你在森林或者荒野深处洗尘。

此外,还有一类精神疾病也相当普及,简称思乡病。为着生计,大批人从乡村冲向城市,在青春里沸腾热血。成熟了几十载之后,岁月慢慢沉淀出一个叫做“故乡”的词,而且进行自动强化。记忆里定格的影像,常有一段青石板路闪回,那是稀有的未被城市进程吞噬的留痕,化身成为故乡的身段。那个符号完全是立体的。外婆的叮咛,混合着芝麻糖糕的叫卖声,和挑着小扁担售卖青菜的菜农拖拉着塑料鞋的脚步声,都回响在家门口的青石板路上。平淡无奇,却久远清晰。吸引着树上的叶子纷纷投身扑向脚下的泥土,也吸引着游子在梦里对自己发出落叶归根的指令。

青石板路的“青”,正是我们。我们在石缝里,常常趁着夜间,迅速生长。不知不觉,走在我们上方的人,只剩下老人和儿童。我们在同一地点生活了上百年,上百年如一日。最终,熬成了慰藉人心的药。城市里,正漂泊着大批失去故乡的人。我亲眼看见,他们带着满身风尘而来,为的是在我们头顶走一走。与城市里冰冷的柏油马路决然不同。那种温情,也正是因为我们——石缝里的生机。我还亲眼看见,一个被称为“游子”的人回到荒冷的故乡,跪在一截石板上,双手抚摸着石头的光亮,用鼻尖轻轻亲吻我们的面容。彼时,一滴泪水滚落在我身上,温热,微咸,味道比清晨的露珠要浓烈得多。我下意识地一个激灵,让那滴泪水迅速抖落融进泥土,成为我的营养剂。

治病的事,细数,其实由来已久了。据说古代的文人常请我们入诗,将我们定义为某种精神指向。我自己说不清,那种精神具体是什么。最有名的刘禹锡的《陋室铭》:“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文人觉得,远远地凝视我们不急不缓地铺在台阶上,是一种美的享受,代表着人的精神高尚。这有些令人匪夷所思。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操和趣味,也许是“顺其自然”的柔软——并没有人刻意种植我们,看我们自然生发出来,这是对人为改造的一种抵触,也是物质贫乏的人不得已的选择。王维的那首《鹿柴》也传世: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夕阳的金光直射入深林,又照在我们身上,呈现出“空”的意境。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我从未获得过人类的视角,所以难以想象,他们对于寂寞、寂静、空旷、空灵,竟然是很着迷的。大约是,在人群里遭受到了某种伤害。

到了清代,有个执着的画家金农,对我们很是依恋。他喜欢养菖蒲,也喜欢我们。据说,他秉性好古,收藏旧砚台,还有其它旧东西。他爱残破,爱斑驳,当然钟情于我们,取义“苍苔历历”。“僧扉午后开,池荒水浸苔。”金农沉迷于类似的感觉。普通人看不出什么门道,但艺术家,跟常人总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在别人喜欢“新”的时候,他偏偏喜欢“老”。苔痕梦影中,感悟今夕何夕。據说,金农是向着历史深处去追问、挖掘出深刻的东西。所以,他的画很古雅,有某种永恒的意味。但在我看来,雅与俗,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他应该也是在现实中郁郁不得志的人,病人的无奈选择、另类之举罢了。

3

这样追溯起来,有一个意外的发现,我们越是往低处生长,越是能占据人类的文化一席空间,名声与牡丹、芍药、玉兰这些显贵的花卉相比,并不逊色。

似乎画家对我们尤其偏爱。他们早就意识到,我们这些微小的东西,是可以形成某种气象的,像是蚂蚁可以博弈大象一样,绝对不容忽视。他们重视我们的程度,令我惊叹。他们为我们发明了一个专门的词汇,叫做“苔点”。在中国水墨里,用毛笔在宣纸上,画下的一个点,这微不足道的一笔,蜻蜓点水的一笔,真的像我们一株苔藓一样不起眼,却决定着一幅画的走向。其重要性,被一再强调。

这完全抽象了。如同将我们从山林旷野中抽离出来一样。苔点,是从画家的心中、思想里抽象而来。很难具体地解释,这是什么。一个苔点,可以是一棵树,可以是一根草,可以是一块石、一抹云、一座山、一条河。可以是一个宇宙。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是,回归到一个墨点本身。

一个点,没错,就是一株苔藓大小的一个墨点,成为很多画家的终生探索。明朝的画家唐志契说:“画不点苔,山无生气。昔人谓苔痕为美人簪花,信不可缺者。又谓画山容易点苔难。”将苔点的作用,已经上升到画龙点睛的高度。大多数画家,画山水画,山石树木之后,再加苔点,左一笔,右一笔,原本荒凉的山,便有了无限活力与生机。我们是不能小看的苔,即使被作为一个比喻的墨点,作用也是重于泰山。

想起清代袁枚的一首《苔》诗:“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作为苔藓,本来没什么资格自我标榜,但又要注意不能妄自菲薄。这个度,难以把握。其实,也不用想太多的。进化规律证明,一株没有脑细胞的、不会思考的苔藓,是一株长寿的苔藓。当我开始猜测,别人怎样定义我、赋予我怎样的意义的时候,我便过上了毫无趣味的返自然生活。至于那些文人的玩味,都是他们的自说自话,姑且听之任之。作为苔藓的快乐,仍是在于被忽视。我们在荒芜之处成长,靠着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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