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我们是这样扛过来的

2020-04-27 08:43崔芳
绿色中国 2020年3期
关键词:医务人员武汉医院

崔芳

从数九寒天到樱花待放,粗粗一算,两个月了。疫情之下,湖北省武汉市经历了史上最艰难的冬天。两个月来,这里的医务工作者经历了什么?

如果要为这场经历写一部回忆录,你会记下什么?面对记者的提问,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武汉协和医院)西院区院长,此次武汉新冠肺炎重症、危重症患者集中收治定点医院的负责人程范军,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就好像发烧、咳嗽、腹泻、呕吐,人遇到病痛时会有自我生理保护机制。在疫情还没过去、重症救治吃劲的时候,我的潜意识对这些记忆也在刻意地选择性遗忘,算是一种心理保护机制吧。”程范军说,从脑海深处挖出这些记忆,需要时间。

一天后的深夜,努力经过情绪调整的他,极为克制地开始了这篇个人回忆录的讲述。

那些最初应战的日子

“两个月了,时间好像混沌起来,感觉度日如年,又感觉时光飞逝。”程范军说,疫情发生以来,日程被救治相关的各种事情塞得满满当当,一天叠着一天,失去区分的意义。只有一天,常态性错过饭点的他看到办公桌上一碗已经放凉的汤圆,才有了一个清晰的日期坐标——元宵节。

“真希望一切都是一场梦。”程范军忍不住这样想,但马上又提醒自己,正打仗的时候,不能脆弱。

在程范军的认知中,武汉这个地方,除了水患似乎没有经历过其他天灾,更遑论瘟疫。2003年,SARS疫情从广东略过武汉,武汉的病人是个位数,没有死亡;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武汉派出了医疗队,接回了不少伤员。在很多武汉人眼中,这都不是一块能与疫情挂上钩的土地。

即便如此,1月2日,根据已知信息,程范军还是做出了个人判断:这次的传染病来者不善,怕不会比SARS好对付。当时,作为知名大医院的专家,程范军想“我们是大医院,公共卫生是双一流学科,医学科学研究和医疗服务资源都在全国前列……”与病毒开仗,心理上并不怵。

厉兵秣马,紧张有序。1月13日,武汉协和医院西院区被确定為发热门诊的定点医院,进入1月下旬,发热门诊病人开始一天比一天多。接诊从一个班次一名医生到一个班次三名医生,依然不够用。一个50张床的病区,刚开放就满员。

程范军不得不尽快安排将急诊内、外科合并,把原急诊内科、输液室、观察室、诊室全部扩建成发热门诊。即便如此,发热病人还是应接不暇。发热门诊前排起长长的候诊队伍,一直堵到医院门外。

1月20日,硬仗来了。

先是愈演愈烈的医疗资源紧张。位于经济开发区,本来该院所在地的人口密度并不高,但随着病例增多,就诊距离不成障碍,哪家医院实力强,患者就往哪里跑。

1月25日,大年初一,该院被征用为新冠肺炎定点医院。“为了救治病人,每个片区都要有能扛下来的医院,在大汉阳所在的西南片区,我们实力是最强的。”程范军说,只是50万人基本医疗、200多留院患者、每天10余台急诊手术、500人次急诊急救的硬任务,要紧急安排着落。那天的晚饭,程范军快10点才吃上一盒方便面。

“开始我担心把非新冠肺炎的住院病人转出去,大家会抵触。但开会一说,各科没有反对意见;各科执行起来,也没有反馈困难。”程范军说,除了住在ICU的患者送到该院本部救治,“用仅有的两台救护车跑了一天”,其他或出院或安置到其他医院,说明情况后病人很配合。

那些内外交困的煎熬

送走住院患者,就开始对病区进行适应性改造,筹备增加病区,向全员发出不休春节的动员令……防护物资匮乏的问题接踵而至。以前只需要应付发热门诊每天的上百套防护品,1月25日之后形势变了,需求大增。

第一时间发出求援信息后,来了一批防护物资,但符合医用标准的不足30%。“都是武汉周边单位捐过来的,要么是质量不合格,要么是品类不对。有的防护服已经过期,拿手指一戳一个洞;有的口罩是带气阀的。”程范军说,该院只能在求援招募公告中强调必须要医用级别,同时对援助物资进行开箱抽验。可是,靠捐助,防护物资依然吃紧,该院只能“有一件衣服上一个人”。

除了愁物资,还愁床。“每天几十通电话,就一个字,床!在武汉,大家信任协和。只要认识人,就拼命地找各种途径往我们这儿送。但我们容量太有限了,只能用坚持原则的方式接收。原则是什么,就是核酸检测结果。”说到这里,程范军深吸一口气。他坦言,这样的原则下,他和同事们只能优先收治已经确诊的阳性危重症患者。在医生眼中,没有哪个生命不值得救治。“但我们真的已经拼了命在收治了!”说这话时,程范军的声音在颤抖。

一周不到,国家卫生健康委再一次明确,武汉协和医院西院区被确定为全市新冠肺炎重症、危重症救治医院,第一批国家医疗队随即赶来支援。1月28日,北京、黑龙江医疗队抵汉,来自上述两地和该院本部的支援力量经过沟通与培训后,迅速投入工作。

“最让人不堪回首的时刻到了!”程范军解释,由于在国家确定的3家危重症定点医院中该院动手最快、开放最早,“感觉全部武汉市的重病人都来了”。最多的时候,20多台送病人的救护车在医院门口排队,都是危重症患者。

新冠肺炎尚无特效药,病情有时进展很快。程范军坦言自己那时曾目睹过危重症患者的离去,以及医务人员与死神奋力搏斗后的挫败感与无力感,他用40多年的经历学会跟内心和解。

那些未能告别的远去

那些日子里,程范军的身边也有人远去。

1月25日,医院被确定为收治定点医院当天,他的一位学长染疫走了。学长虽然跟他不同届、不同学科,但因为性格相投,两人很聊得来,每年总要抽出时间聚上几次。印象中的学长儒雅帅气,穿着、发型都很讲究,弹得一手好琴。

“他走那天我忙到天昏地暗,后来才看到消息。”程范军说,看到消息时他心里咯噔一下。“看到自己的师友亲朋不幸离世,还是无法平静。”

“几天之后,我熟悉的一位知名教授也走了。可能因为体型较胖、平时运动少,心肺储备少。”程范军很惋惜,那是一位学术造诣很高的专家,“原本还想请他指导研究工作”。

最大的冲击是在2月12日。程范军的母亲去世了。去年年底,在享受了母亲在身边的一段温馨时光后,程范军把老人交给弟妹带回老家。农历腊月二十九,老人股骨颈骨折。疫情所致,只能在当地医院保守治疗。也许是因为基础疾病较多,也许是卧床后血栓,2月12日这天,老人突发心跳呼吸骤停,最终离去。

接到电话后,程范军在办公室呆坐了半天才缓过神。“只能用‘自古忠孝难两全劝自己。别说回去料理,连亲友都不能知会。没有时间悲伤,只能让更多的工作冲淡对母亲的怀念。”

那些不及言说的委屈

这些离去对于每一位医务人员来说都极为痛心的。毕竟,这里是武汉最好的医院之一,汇集了来自全国最好的医务人员。

“看到数据怎么不急。”程范军甚至想,干脆搬到隔离病房去工作。但这种想法只能一闪而过,每个岗位都需要有人扛。既然无路可逃,只有挺住。

手下的兵也在承压。新病毒,很多路数都没摸清;各学科全员压上,但术业有专攻,非这一领域的专家,临战时有劲儿使不出来;各地来的支援团队已突破千人,占目前医院救治力量的一半,沟通磨合、理顺流程也不简单。

只能帮大家转变思想。“抗击疫情就是战役,参与防控的都是战士。是战士就得服从,基本功都有,国家发布的指南,照着来!至于防护,不是让你和敌人同歸于尽,或者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保护好自己才能更有效歼灭敌人,一点不能马虎!”

程范军坦言,医生们很累,他也不轻松。每天深夜才能回家,躺在床上的时间最多6个小时。“躺下也睡不着,发愁。这么多病人,怎么得了?得想办法让他们活下来。”睡不着,只能求助安眠药。吃了药,到凌晨两三点才能睡着。

疫情之前,程范军自觉身体很好。闲暇时间,他喜欢侍弄花草、种些蔬果。现在,快步走一会儿,他就开始喘气。但他明白,这些日子,武汉的医务人员,哪个不累?

那些用心攻下的难关

再苦再累,只要能把病人治好,一切都值得。救治关,是所有武汉医务工作者的首要难关。

过这关,先要把队伍建好。医院党委迅速行动,在隔离病房设立了党员责任区。2月2日,53名骨干医护人员组成临时党支部。誓师大会上,武汉协和医院党委书记张玉、副书记汪宏波号召大家坚守初心、担当使命、迎难而上,举手宣誓的场面鼓舞人心。许多同志火线提交入党申请书、请战书像雪片一样纷至沓来。

这次的武汉疫情攻坚战是打破建制、混合编程、随时增援,根据战场态势及时调整火力配置。受援医院要的,就是统一管理、统一标准、统一评价。程范军介绍,该院成立了战时医务处,建立了医疗组、病区、片区、院区四级医疗责任体系和控制体系。“战时医务处到病区实地核查,有问题,指名道姓批评,立即整改。”

第一周,医院发现各个医疗队都有自己的工作流程、规则,就及时沟通、达成共识,快速形成了一本应急手册,把指挥、通讯、作战、督战讲得明明白白。有问题及时提出来修改,一周后再版一次。“这个做法得到上级认可,国务院应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联防联控机制2020第93号文件的附件就是我们这本手册第二版的全文。”

队伍建好了,就攻关医疗。在对早期收治的重症死亡病例进行分析后,该院认为,对于极危重的患者,必须及时进行机械通气。ICU床位有限,特殊情况下,能不能在普通病房也开展机械通气?

“插管后给病人吸痰的难度大大降低。”程范军说,在ICU的早期插管让救治成功率提上来了。“钟南山院士团队的专家也告诉我,这个事情可以做。”

当然,气管插管意味着医护人员近距离暴露在含有高密度病毒的气溶胶中,操作风险也随之加大。如何抉择?程范军把纠结报告给前来巡视的国家卫生健康委领导。“领导就在我们这儿拍板,可以在普通病房插管。”程范军说,由协和医院本部麻醉科增援的插管小分队,就像战时的尖刀班,迅疾组建起来。一个插管病人,需要五六个医务人员24小时轮班值守。此令一下,全院医务人员的担子重了,但病死率也明显降下来了。随着诊疗指南不断更新完善、救治经验逐步积累,该院甚至多日无死亡病例。

那些给予力量的人们

两个月间,程范军见证了疫情的波动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数故事瞬间。他说,这几十天不全是暗色调的,很多人把亮色带给医院。

“感谢人民的科学家、可敬可爱的同事、可靠的援军,更多叫不上名字的快递小哥、志愿者。”程范军说,在该院驻点的志愿者主要来自北京、山东等地,受教育程度较高,许多人专业技能娴熟,困难时期到医院义务劳动,不怕苦不怕累,帮了大忙。

武汉协和医院西院区有2000多名医务人员投入一线战斗,后勤行政人员相对较少。疫情以来,大量的物资搬运、入库出库、水电动能检修保障工作,应接不暇。是这些志愿者变身水电修理工、搬运工、仓库管理员,保障抗疫工作稳定有序。

“光物资搬运、出入库,累计有上百吨。他们太了不起了!”程范军感慨,还有很多人四处奔走捐钱捐物,骑着电动三轮车给医院食堂送菜,医药公司想方设法为医院补给物资。“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医务人员的精神支柱。”

巨大的理解、支持和关心下,偶尔出现个别不和谐的声音,医务人员也能淡然处之。程范军坦言,该院医生近期遭遇了投诉。“有打市长热线的,投诉我们病房三人间条件不好,要求住两人间;也有抱怨病号餐不好吃的,说不如在方舱医院……”面对这些,医生没有解释什么,而是联名向程范军发来申请书:“自新冠疫情暴发后,新组建的6楼西病区全员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了抗疫工作中……疫情的拐点即将到来,胜利就在不远处。我们感到欣慰。这是我们不畏辛苦、不惧风险、继续工作的动力与源泉。现阶段,6楼西病区全员身体状况可,自愿申请暂不轮休,继续工作一段时间,确保救治工作的顺利进行。同时,也希望能让驰援武汉的战友多休息,让他们平安回家。我们承诺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坚守岗位,和所有奋战在抗疫一线的战友一起迎来胜利的曙光!”

那是3月2日深夜,程范军打开手机,看到一个个熟悉的签名,激动得难以入眠。“没日没夜干了两个月,本来已经安排他们轮休了……这是第五个科室请求继续战斗了。”手下有这些将士,程范军说自己无比骄傲。

那些期待完成的心愿

一遍遍看着那张申请书,程范军说,不一定成全他们:“真希望疫情明天就结束,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而他自己,疫情过去,要先回老家为母亲办追思会,让老人入土为安。

“对于患者救治、疫苗研制、病毒毒力演变、宿主易感性,以及平战结合建好公立医院,包括机构布局、医用建筑设计、公立医院物资储备、应急演练、人员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敏感性等,都要再系统回顾一下。”程范军说。

这些天来,他养成了好多习惯,比如见了水就想洗手,见了手消毒液就想抹。但也丢了一些习惯。家里的花草蔬果,他已经很久没有打理了。

每天都是晚上12点后才离开医院,到家就是黑乎乎一片。但早上出门时,他还是会瞥一眼那些菜和花。去年特意种的红菜薹,本来三五寸高就该吃了,现在已经长成油菜花了。“茶花已经开了,橙子树也能看见小花苞了。我种的月季第一次熬过了冬天,已经抽出寸把长的新芽,有两三朵已经快开花了……”看见这些,程范军相信春天不远了。

今年57岁的程范军说,从事这个职业,到了这个岁数,已经很少在心中泛起波澜。“但今天在医院走廊里,我听到了久违的笑声。那一刻,突然涌上心头的感动无法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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