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轲平
开始怀念
也许,春天是不适合用来怀念的。
在庚子鼠年这样一个“处处禁足,人人蒙面”的春天,开始怀念,却不失为情绪放逐的端口,在时序混乱的此刻,怀念是一种萌动、苏醒、彻悟;就像初春时日里,根发芽、树含苞、虫发声、蜂振翅。一切又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春天里,有多少种草木破土而出,世间就会有多少种样式的怀念。譬如,田土在怀念铁犁划过的痛快,脚手架在怀念被扣件扣住的安稳,汨罗江在怀念被船桨搅动的波澜,柏油路在怀念被车轮碾压的踏实。我还知道,幽居的苦闷,让剪刀在怀念头发,屠刀在怀念骨头,锯刀在怀念树木,菜刀在怀念蔬菜。只有手术刀是忙碌的,它也在怀念主人防护服里娇嫩的身板与防护镜里清澈的眼。在阳光穿透的窗台上,少年在怀念着科比,在怀念不被禁足的春游和琅琅的书声;馋嘴的少女在怀念外卖小哥的长长吆喝和热气腾腾的卤虾;在这定时被春天气息穿堂吹拂的客厅里,担心货物过期的售货员在怀念清晨开启卷帘门的刺耳声响,和往年不被口罩掩埋的笑靥……当然,一觉醒来,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冰冷的数字,我知道,方舱里的广场舞大妈定然在怀念一个带韵律的喇叭;病床上插管的炒股大叔定然在怀念一个很牛气的红盘。
生命是如此不堪一击,而生活终将继续。就像河对岸那块向阳而生的坡地,一年一茬的草木仍在细密地编织绿色的地毯,坡地上有太多的草木,多到不可胜数,它们将以不同的叶茎和色彩,来宣告春天的到来。
坡地对面的楼房里有太多的口罩,同样多到不可胜数。戴口罩的有老人、小孩,有巨富商贾、有赤贫草根,有各色的饮食男女,他们迷茫在口罩装扮的春天,诧异在被禁足裹胁的春节,于是,他们在慌乱中的一日三餐过后,便开始了怀念。
最早的怀念来自天性好动的孩子。“三十夜的火,元宵节的灯,打爆竹,是过年。”湘北的春节夜是丰富盛大的,家家户户在最冷的冬天,也要上山备下枫树兜,大年三十夜烧枫树兜,喻意“丰年”。围着火炉吃一桌团圆饭,用备好的年货盛情地款待拜年讨喜的大人小孩。而小孩则会穿着新衣裳,嚷嚷着“吃饱了,吃饱了”,然后便会打着灯笼笑疯也似的呼朋唤友,去各个屋场的各户人家辞年,这时候大人们都会笑眯眯地说一声:“过年肚细,过年肚细。”大度地理解孩子们的喜悦和疯劲。孩子们每登门入户一家,高喊一句“恭喜过个热闹年”,即使是最困难和以前最悭吝的主人,这时候也会拿出糖果或钱币,笑呵呵地放进孩子们精心准备的各色袋子中。稍稍入夜,便会听到一阵喧嚣的锣鼓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那是远近十里八村组成的舞龙队、舞狮队来了。孩子们便会疯也似的,跟进到龙狮队伍里,看上下翻腾的火龙、草龙、布龙舞动,看左腾右跃的舞狮人跳上跳下。兴奋劲儿上来的孩子,会从衣服兜里掏出爆竹,扔进舞动跳跃的队伍里,激动得满脸通紅,快乐得大汗淋漓。这样的时日,会一直延绵到正月十五,如果年成好的话,兴许还有花灯会、故事会的表演。喜气充满着乡村的每一个空间和时间,直抵孩子们的心灵。
年老的父亲也在怀念,他见过九十六年的花开,每一年的春花盛开,都给他翻田种地的力气和预示。他的眼睛开始浑浊,春花不断在探头探脑,他难以辨认出花的颜色,但他的嗅觉还在,他嗅到这个年头的不安和慌乱。儿女给他戴上的口罩,使他十分不满,他觉得戴口罩的他有些像穿鼻的牛或被蒙面拉磨的驴。他需要一条感觉春天的通道,也需要一条怀念过往的通道。口罩让他的怀念不是如此地畅快和真切,他扯下口罩,儿女也没有阻止的动作,静默中聆听他怀念的絮叨。
父亲怀念了秧苗拔节的呼吸,怀念了那头老牛的喷嚏,怀念了那架水车的节奏,最后的怀念与一条纤绳和一碗热干面有关。
父亲出生在汨罗江畔的一个水陆码头,这是一个繁忙的码头,山区的木材被扎成木排沿汨罗江放逐而下,湘北地区盛产的茶叶、棉麻、桐油、茶油被装进大木船销往汉口,都要在这个水陆码头转运或歇脚。同样,汉口进入平江的洋油、洋布、洋面粉、中西医药、盐巴及日常百货等物资,也要在这个水陆码头停靠或储存,为此,这个水陆码头人声鼎沸,船桅树立,临江的吊脚楼店铺一片兴旺繁荣。汨罗江沿江有四十多处险滩,大船的穿梭进出得靠人力的拉抬,于是这个水陆码头便衍生出纤夫这样一种职业。父亲的父亲便是一个老到的纤夫,他闭着眼都清楚汨罗江的每个险滩的状况,也知道洞庭湖和长江的水文水状,过往的船老大和县城各个商号的掌柜,都知道祖父的江湖地位。民国二十七年(1938),寿春里的掌柜押着一大船的棉布和桐油停靠在码头,他找来祖父一起喝酒,商量着把这批战备物资平安地送到汉口,还筹备着把一些盐和百货顺带带回县城;他恳求祖父再找十来个纤夫随船帮忙,临走时,掌柜的抚摸了一下少年父亲的头,将碟子里的花生米和身上的一小袋糖果打赏给了父亲。第二天清晨,父亲带着找来的十个纤夫就上了船。
两个多月后,父亲破衣烂衫地回到家里,随他一起回的,有一根长长的纤绳,还有六个同去的纤夫,其中有几个的头上裹着纱布,有的手上缠着绷带。后来,祖父告诉父亲,他们的船和货物不知过了多少个险滩,终于把货卸载到了汉口码头,掌柜的张罗了回程的洋货,第二天还没来得及起锚回程,就挨了日本飞机的炸弹。掌柜的和大多数的桨手当场就被炸死,船和货物也起了火,他和几个水性好的纤夫跳到江里,才捡回一条命。上岸后,又饥又饿的他们身无分文,只带了船上的一根纤绳,是汉正街上的一位汉口老板,给他们每天张罗一碗热干面,并给了他们每人一块大洋和一小块盐巴,嘱咐他们快回家,武汉已经不太平,武汉会战开始了。仗着这几块大洋,和一路上帮船家拉纤混饭吃,他们才得以回家。祖父还告诉父亲,那根纤绳是保命的根,不要忘,汉口的那碗热干面是人间的善,也不能忘。“电视里说,武汉这次遭了大难哟,你们做子女的要帮帮呢。”父亲从怀念中,叹着气说。
镜头拉回到现实,父亲的怀念亦将子女们拉回到荧屏中封城的武汉。
元宵夜,东湖的天空还是很冷。东湖没有了张灯结彩的热闹气氛,天空中那声短短的哨鸣,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刺穿天空。武汉的天空中,此刻也并没有蝙蝠的翅膀划过。但我知道,灯光中有无数的祈祷,有无数的怀念,那些灯光定是在指引天堂的路。默默地滑动手机,幸好武汉的同学回复的是安好。我想我可以静静地怀念了,怀念起樱花的绚丽,怀念起黄鹤楼下的江涛恢宏,怀念起鹦鹉湖上的凄凄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