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友

2020-04-27 08:39孙秀利
参花(上) 2020年5期
关键词:永吉文友

作者简介:孙秀利,1967年3月出生,汉族,吉林省集安市人,现供职于吉林省集安市文化艺术研究室。系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戏剧家协会会员、吉林省民间艺术家协会会员、通化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集安市作家协会主席,集安市政协委员、集安市劳动模范。现已出版长篇小说《欲望蓬勃》、小说故事集《晒幸福》、散文集《岁月留香》,另在全国报刊发表小说、故事、纪实文学500余篇,180余万字,获国家、省、市级文学奖10余次。

诗意栖居

永吉住在老岭上一个叫长岗的小山村,因为海拔高,无霜期短,当地只能种些应季的蔬菜瓜果度日,日子单调而清贫。

愤怒出诗人,寂寞也出诗人。永吉不知从何日起,疯狂地爱上了写诗,风霜雪雨、四时变迁、花鸟鱼虫皆入他的笔下,且信马由缰,不拘章法,长长短短的句子喷薄而出。每每写够十几首或二十几首的诗,工工整整地抄好,走几十里山路到镇上邮局发出去。诗作大都泥牛入海,县广播站偶尔选一两首播出去,广播里就算有了声。永吉劲头更足了,立志下一个目标是报纸上有名。

县文化馆举办文学笔会,为使业余作者能安安静静地讨论修改稿件,防止期间擅自离会,选在了偏远的长岗村举办。

文友们坐着县文化馆借来的破旧北京吉普车,一路颠簸来到了长岗村。刚一下车,迎面扑来的是带着野花清香的习习凉风,入耳的是山泉潺潺的水聲,山雀的鸣叫此起彼伏,宛转悠扬;色彩斑斓的蝴蝶在山花间翩翩起舞,清新的空气直透心脾,文友们不禁欢呼雀跃,好一派世外桃源般的田野风光。

永吉和几个文友早早地候在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村口,见到我们热情地奔过来,红着脸膛,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瓶子底般厚的近视镜后面,一双眼睛透着热切的光。

笔会在放了暑假的村小教室举办。按惯例,与会人员自我介绍,轮到永吉介绍自己时:自称诗人,村人称“死人”。接着自嘲: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锄地苗和草都看不清楚,在村人眼里和死人也差不多。文友听了没人笑,心反倒酸酸的不好受。

介绍完与会者,主办方发放带来的内部文学小报《映山红》和稿纸本。发到永吉面前,他急忙站起来,镜片后面的双眼放出光来,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来,恭恭敬敬地放到桌子上。

轮到永吉朗读作品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颜色各异、大小不等的纸装订成的本子。他旁边的人看得清楚,原来本子是用牛皮纸和拆解平整的烟盒纸装订而成。永吉打开自己的习作本子,脸上的尴尬难堪一览无余,扶扶鼻梁上的眼镜,昂起了头,眼睛里射出了夺人的光芒,抑扬顿挫地朗诵起《五色线》来:五色土里繁衍/五味瓶中浸炼/在端午踏青濯露的黎明/把五色青丝缠绕挥别的腕间……永吉朗诵两三首诗后,掌声稀稀拉拉地不热烈。就在主持人示意让他坐下时,他脸红脖子粗地说:我最近构思了一首诗,感觉还可以,想请老师们给指导指导,说完,不待众人反应,就自顾自朗读起《落霞》:村姑收起晾衣绳上的红衣衫/西天的晚霞落了……热烈的掌声响起来了,掌声停顿半天,不见下文,主持人示意继续,永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没写完呢。主持人手一挥,我看这两句是你所有的诗作中最好的!掌声又一次响起来。

笔会小憩,几个文友围在一起唠嗑,永吉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听。时下社会上正流行讲段子,文人又能编排,讲得口若悬河,跌宕起伏,听者大多一笑了之。永吉的脸却渐渐红起来,镜片后的目光有些发直,浑身也躁动不安起来,不经意间一只手伸进了裤兜,似乎在极力掩饰。有好事者见了,一面讲更露骨直白的段子,一面暗暗观察永吉的进一步反应,并露出揶揄得逞的微笑。永吉终于坐不住了,突然站起身子,捏紧拳头,直直地朝讲段子的文友走去。永吉走到文友身边,有些愤怒地说:请抬起你的屁股。文友莫名其妙地站起身,不安地看着永吉。永吉从他坐的凳子上捡起垫坐得有些发皱的《映山红》小报,仔细展平,收入怀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文友们一时呆住了。

笔会结束,循例举办联欢晚会烘托气氛。围绕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文友们唱啊跳啊,尽情尽兴。轮到永吉表演节目了,他习惯性地推推眼镜,昂起了头:我唱歌跑调,跳舞踩脚,老本行,还是给大伙朗诵首我写的诗吧,爱情诗!永吉突然提高了声音。《鸿雁》:人字形的身影融进天际/正天高云淡//泪珠与思念串成一线/却扯不断遥远的思念……永吉的目光投向了浩渺的天宇,浑身微微颤抖,身心已经融入了他的诗情画意中……

白驹过隙,再见到永吉已是五年后。市里开发红色旅游,永吉所在的长岗村是当年杨靖宇率领的抗联一路军主要活动地,我们奉命来长岗村走访收集素材。永吉照例还是早早地迎在村口。五年时光在他身上似乎没留下岁月的雕痕,只是近视镜片似乎厚了许多。

热情招呼后,永吉突然严肃了起来:我又写了好多诗,正等着你们来评判呢。我扫了一眼有些荒凉的村落和房檐下、大树旁懒洋洋的几个闲散老人,不由问:你生活得怎样?永吉说好啊,别人的诗和生活在远方,我的诗和生活在长岗,闻鸟鸣而起,枕林涛而眠,渴饮山泉水,饿吃自种的粮食蔬菜,很知足啊!永吉说完,带着满脸的陶醉和神往,脚步轻松地领着我们向前走去,走向他诗的、理想的王国……

小戏人生

认识邢生源于县戏剧创编室组织的一次剧本讨论会。创编室编有一本内部刊物《古城剧稿》,每年不定期发表本县戏剧、曲艺作者作品,为县剧团提供演出脚本。

讨论会地点选在一处放了暑假的村小教室内。正值七月流火的天气,室外热浪滚滚、蝉声不绝。室内闷热枯燥,加上剧本结构的特殊性,读的人平淡如水,听的人恹恹欲睡。连主持人也是强打了十二分的精神撑在那里。

众人正云里雾里、醒里梦里地信马由缰,突然教室内平地起雷,“轰”的一声大笑起来,读稿人一时脸红脖子粗地僵在那里。我抬眼望去,读稿人中等偏瘦身材,穿一件洗得泛白的外套,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眼睛直直地盯着虚空的前方,白里透红的脸膛正渐渐变得青紫,突然间吼了起来:“‘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这句歇后语有错吗,难道不形象吗,有什么可笑的?”他这一争辩,众人更是想笑不敢笑,想憋又憋不住,挣扎的结果就是赶跑了瞌睡虫。

后来私下一打听,此人姓邢名生,是来自新开河畔的戏剧业余作者。专攻小戏,已在省《戏剧文学》发表过本子,县剧团也排过他的小戏,在我们这帮业余戏剧作者中属于翘楚,不由对他肃然起敬。

再后来,由于共同的爱好,一来二去,我俩成了朋友,也对他更敬重起来。邢生写的小戏生活气息浓厚,主人公阳光开朗,主题积极向上,《喜鹊登枝》《幸福村的幸福事》,光听这些名字就足以证明。可是他的家庭生活却足够悲催,父亲早亡,母亲含辛茹苦把他们兄弟三人拉扯成人后也撒手人寰。雪上加霜的是家族精神病史或隐或显地遗传到了他们兄弟三人身上。大哥发病,和村人口角后不明不白地在村口坠井身亡,无头官司打了好几年也没有结果。好在邢生和弟弟还正常,省吃俭用,在村边的山里侍弄一片新开河边条人参,前景看好,憧憬着几年后咸鱼翻身。闲暇之余,邢生精耕细作他的小戏,把家事的悲哀埋进心底,把对生活的期望和憧憬写进戏里,坚强而快乐地活着。

此时邢生已三十有余,弟弟也二十出头,哥儿俩都没成家,生活过成了一团糟。恰逢我的外甥女婚姻破裂,独居在家,岁数相仿,我也就牵线搭桥,做成人之美之举。俩人见了面,第一印象不错,答应处处看。可是处了不久,竟无疾而终。问及原因,外甥女满腹怨气:“就没见过那样的人,平常木头疙瘩一个,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可是一谈起他的小戏,嘴冒沫子眼放光,一套一套的,没完没了,好像小戏是他媳妇似的,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不托底,况且我还带个孩子,一点也没有安全感!”

屋漏偏逢连阴雨,婚事不成,發家致富又受阻。他和弟弟苦心经营的新开河人参丰收在望,却受到村痞的排挤,小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将参园整体迁移到了临县,据说那边政策优惠,发展前景广阔。

邢生背井离乡后,我们的联络就少了,那时候手机没有普及,发信又无准确地址,文友间断断续续地听到他的一些消息,大多都是悲剧性的,据说他在临县被村干部骗了,在协议中做了手脚。货到地头死,他们兄弟俩的参园整体移栽后被当地村干部控制,两个人成了别人的打工者。辛辛苦苦又干了四五年,待到人参下山时,又赶上市场行情不好,人参卖出了萝卜价,卖完人参一算账,邢生兄弟俩非但没挣着钱,反欠了村干部一屁股债,被村干部追债侮辱,弟弟受不了打击,在一个暗夜割腕自杀了,邢生也不知所踪。

此时,我已调入县戏剧创编室做编剧。一次跟着文友去一处林下参栽培基地采风。几个人说说笑笑走近林中深处一座简易看参房,突然从看参房里走出一个人,低着头匆匆地沿着羊肠小道往山里走去,看那身形步态,我的心陡然一震:这不是邢生吗!我立刻甩下同伴,一路叫喊着追了过去。他本想躲我,却没有我跑得快,转眼间我已经堵在了他的面前。

真是邢生啊,只是太憔悴苍老了,穿着一件已分辨不出本色的上衣,下衣摆草草地系在一起,裸露着瘦弱的胸膛,腰也有些弯了。一头乱发像被霜染风吹的枯草,黑白杂间乱成一团,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纵横,眼睛空洞地盯着脚上一双沾满干泥巴的黄胶鞋,干巴巴地说,没想到是你来了。再就没了下句。

尴尬许久,我无话找话:你还写小戏吗?提到小戏,邢生眼里似有火星闪了一下,抬起头来,有些兴奋:写,写着呢,省里的老师给看了,说写得好,要推荐给省团排呢,说排出来还会获奖。后来呢,我问。提到后来,邢生眼里的火花黯淡了,说:后来,没下文了。我有些急:你怎么没往别的地方投稿,或投给咱们县里呢,剧团排了还能往外推推。闻言,邢生左右看看,突然凑近我,颇神秘地说:不能往外投稿啊,让别人抄袭了去找谁,这年头维权多难。投给咱县剧团,我觉得会糟蹋,糟蹋了我的稿子,五六年的心血啊,你看,本子我一直随身带着呢,害怕丢了!

邢生说着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厚厚一卷装在塑料袋里的纸,小心地递到了我手上。我里三层外三层打开一看,是邢生的小戏手稿,字迹工整,纸面清洁。再一看题目《黑夜的光》《暴风雨后》等等。我粗略翻着,一股悲哀不由地慢慢涌上心头,选的题材已是五六年前的热点,作品又弥漫着悲剧色彩,早已时过境迁,别说排演,连发表都难啊。

邢生还在一边紧催我:你给我好好看看,怎么样,不错吧!

文以载人

姜也虽然工作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却是响当当的国营煤矿工人,俗称“煤黑子”,但捂得挺白的,自诩“白面书生”。

书生自然要舞文弄墨的,姜也写稿,原本没指望赚稿费,也就是抒发抒发心中的五味杂陈,调剂调剂单调枯燥的矿工生活,也使自己显得鹤立鸡群一些。姜也主攻短篇小说,生活气息浓厚,语言幽默富有个性,例如写坐“升降罐”下井:悬空里,“嗖”地一下降下去,浑身一紧,命根子也似乎缩回了肚子,心愈发紧张起来,毕竟还没结婚啊……写妇女顶着炎炎烈日播种园参籽:顺着斜坡上的参池从下往上一望,一片白花花的肥硕大腿在汗气蒸腾里闪着虚幻炫目的光……姜也的小说,往往成了笔会上昏昏欲睡文友们的清醒剂,他一读自己的小说,往往令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被文友誉为“麻辣开心果”。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姜也选对象也颇具浪漫气息,凭借当时还颇具含金量的国营工人招牌,不选“贵”的只选对的,不讲究门当户对,专讲究“对眼”。在一帮哥们儿撮合下,娶了桦皮村深山农家女——被誉为“黑牡丹”的小华子,是个瘦瘦的大眼睛黑皮肤女孩,岁数比姜也小了一截。老爸看了未来的儿媳,嗤之以鼻:瘦得来一阵风就能刮跑,这能生孩子过日子?姜也不屑:石板再大,压死过蛤蟆吗?后来结婚不久,生出一个白胖的大小子,老爸彻底哑了声,喜欢得不行。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姜也所在的煤矿因经营和资源枯竭等诸多问题说黄就黄了,姜也一夜之间成了下岗工人。好在文字功底不错,转到另一家大集体性质厂子当办公室主任,写些应景应时的公文,领导觉着文学创作和公文都是写字,都应在行,这次找工作多少也借了文学的光。

干了一阵子,工厂又被企业改制的大潮冲刷掉了,姜也第二次下岗。东方不亮西方亮,姜也干起了个体户,置办了一挂毛驴车,从火车站往市里载客人。姜也请文化馆的书法家朋友在驴车的靠背板上写了“如坐春风,如沐春雨”八个漂亮的隶书大字,为油光铮亮的毛驴脑门配上了鲜艳的红辔头,脖子挂上响铃,跑起来丁零作响。驴车颠颠,人儿颤颤,间或甩出一记响亮的鞭花,姜也的驴车成了小城一景,前途似乎亮丽起来。

可是好景不长,毛驴车一两年后就被“倒骑驴”、电动三轮车代替,姜也转行又做过冰糕,卖过“罐头鱼”,这期间文学爱好一直没扔,经常带着一身“罐头鱼”味参加“故事沙龙”、改稿笔会等文友们的聚会,照样妙笔生花,受到文友们的喜爱。小说不经常写了,改行写故事、软纪实,虽然有些不入流,来钱却快,挖掘的一个“拉帮套”素材,经加工整理、妙笔生花后,竟然有全国十余家报刊发表,很是赚了一些散碎银子补贴家用。

贫贱夫妻百事哀,昔日“黑牡丹”小華子越来越看不上姜也,横挑鼻子竖挑眼,鸡蛋里挑骨头,后来竟然离家外出打工。长期离家,又受外面世界的诱惑,在外面就有了别的男人,和姜也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再回到家中来,就和姜也摊牌离婚。姜也苦口婆心劝说无效后,长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既然满足不了,也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便吧,姜也挥泪告别了自己的婚姻。

姜也的命运转变发生在世纪之交,小城文学圈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调到乡镇当一把手。已欣赏了姜也很久的前辈经过运作,把他调到了文化站,无业游民变成了“吃皇粮”的事业编制,驴粪蛋子终于翻烧,金子开始发光了,他的文章也更加老到成熟,既有质量,又有数量,成为小城文学界的翘楚,加入了省作协,当选了市作协的副主席。

锦上添花的是姜也又要结婚了,再婚的妻子是学校的一位老师,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二婚时文友送了婚联,还是当年为毛驴车写对联的那位书法家,现在也是大咖级的人物了,轻易求不动他的字。大师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上联:一座新房子,两台旧机器;下联:平时要保养,用时要仔细,横批:梅开二度。

姜也看过,连连点头,精辟精辟,收藏收藏!

二婚后,在给业余作者谈创作感受时,姜也感言:作文亦如二婚,好文章是需要回炉的,千锤百炼,方能修成正果,付出的终有回报,文能载道,更能载人……

文学之魅

孟文爱好文学源于初三的一堂语文课。课堂上,语文老师讲当时以《金光大道》《艳阳天》两部长篇小说红透天的作家浩然的轶事。一次,浩然和助手一起吃午饭,看助手吃清汤寡水的饭菜,不禁问为什么吃得这么寡淡。助手叹息:我上有老下有小,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浩然听了,大度地说:以后就别去食堂打饭菜了,跟着我吃罐头得了,我得的稿费,够咱俩吃一辈子的罐头了。

孟文当时就听得傻了眼,要知道罐头在当时的农村可是金贵物,常年摆在供销社的货架上,人们只有年节走亲或看望病人时才买,送到谁家谁家也舍不得吃,等到别人家有事再送出去,几经转手,最后,罐头过保质期变质了还在流通。如果能经常吃上罐头,岂不赶上过年了?

孟文少年丧父,穿衣吃饭尚且靠亲朋救济,在学校读书,每周还得从家里背干粮和咸菜,连食堂简陋的饭菜都吃不起。至于文章吗,孟文的作文倒经常被当作范文在班上讲读,自认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在学校萌生了为文的念头,真正舞文弄墨起来,已是辍学回家了。其时,弟弟也升入初中,家里分产到户的农田需要人侍弄,孟文虽然过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顺着地垄沟找豆包的传统农人生活,心却不甘,将《红楼梦》中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工工整整抄写后,贴于破旧八仙桌的上方作为座右铭,凭着在学校积攒的半瓶“晃当”墨水,三更灯火五更鸡鸣地鼓捣起心目中的文学来,却有盲人摸象、无从下手之感。那就先写诗吧,诗人长发飘飘,不拘小节最潇洒。

几个月下来,十几首所谓的自由体诗新鲜出笼,激情满怀地读给第一个听者弟弟,还没读完呢,弟弟就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诗里的“啊”太多了,像乌鸦叫。被浇灭了写诗的激情,转而写散文,又被文友评判寡淡如水,没有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形散意也散。孟文的写作似乎走进了死胡同,真正感觉到学校的作文和文学创作并不是一回事。孟文苦苦思索之余,突然灵光一现,脑洞洞开,那就写小说吧,父亲和母亲都是讲故事的行家里手,农闲时节,家里常常聚满了乡邻听父母讲故事,小说不也是讲故事吗,就从短篇小说写起吧。

收集各色纸张自制的线装草纸本用去了许多,电费、邮票、信封耗费了些许,悄悄地写作,偷偷地投稿,出去的稿件大都泥牛入海或收到冷冰冰的铅印退稿信,唯一的收获就是捏笔的中指指肚的茧子越磨越厚。村人看孟文的眼光也越发怪异起来,作家变成了光打鸣不下蛋的“坐家”,第一枚蛋难产啊。

一个凉风习习的初夏傍晚,孟文接到村文书让去大队部取信件的口信。到大队部一看,在村文书的办公桌上躺着一个厚厚的信封。以为又是退稿,孟文心虚地抄在手里,低着头快步地走了出去。

孟文来到老屋后面的小河边,在夕阳余晖笼罩下,打开了信封,不由“呀”地惊叫了一声,从信封里抽出来的不是退稿,而是样报。市文化馆编的内部小报《映山红》,在报纸的角落里找到了自己写的小小说《角落》,孟文把报纸慢慢地举到眼前,贪婪地嗅着铅字散发的墨香,一时感觉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接下来,孟文陆陆续续在省内外报刊发了些豆腐块,在十里八村有了点小名气,又被调到乡里有了一份临时性的工作。自我感觉越来越良好,情窦也初开,开始追求邻里姑娘。点灯熬夜费死巴劲写出了平生第一首情诗,装进信封厚厚地显示着诚意,瞅了一个机会塞进邻里姑娘手里,嗫嚅说:你看看,如不同意,三天内还我。接下来孟文度日如年地熬了三天,没接到退信,忐忑的一颗心才放下,进入了甜蜜的恋爱季,创作的劲头更足了。

其时,农村的婚约往往需要媒人穿针引线,设计婚期、买衣服、打家具等一应杂乱的事情都得媒人两头串拢商量。孟文却省了媒人环节,亲自到丈人家商量婚礼安排,一路绿灯走下来。得意之余,还写了一篇文章《省了一个猪头》发到农村报上,被丈人家人看到了很不爽,接着引起连锁反应,被丈人家要求举行结婚典礼,创小村结婚典礼之先河。

婚礼上,孟文携着穿着大红大绿的新婚妻子发表感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如今,孟文两鬓染霜,已过知天命之年,长久的仍然是文章和老妻,爱文章胜过爱老妻,因写文章还当了主席,不过是最没含金量的县作协主席。用已过世的老母亲的话说:老孟家祖坟后有一块形似官印的大石头,应该出个一官半职的,只可惜的是当年农业学大寨时炸了官印石修梯田,只留了一个石底座,所以才出了一个小官。真假如何,已不可考了。

作嫁衣裳

庆文身材瘦长,面容清矍,常日里传统的背头梳得一丝不苟。春秋时节喜穿一件米色风衣,呼啦啦来去如一阵风,飘逸潇洒。庆文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屈就小县文化局工作是因为家庭成分高,算生不逢时。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庆文凭借過硬的专业本领和不断见诸于报刊的文章当上了县里分管业务的文化局副局长。他的清高自傲和博学多才,自然引起身边人的嫉妒,不被同事和领导得意,县文联一成立,就被局民主举荐到文联任副主席主持工作。县委又给他配了一名工作人员,免除了光杆司令之嫌。

庆文来到新成立的百废待兴的清水衙门却兴致勃勃,干劲冲天。县委原给他分配了两间楼房做办公室,可他为了业余作者登门求教来往方便,主动要了县委大院里开水房旁边的三间平房做办公室,夏热冬冷还得自己烧煤炉取暖,却自得其乐,说给业余作者讲稿子口干舌燥时打水喝方便。

新官上任三板斧,庆文主席第一板斧抓作者抓作品。好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文学的火红时代,文人地位如日中天,文学作者层出不穷,小城街上飘过一阵晴雨,就会有几个雨点砸到文学作者的头上。庆文面对桌上堆积如山、纸张各异、字迹潦草的作者来稿,像面对一座金山银山,喜不自禁。

他每稿必看必回,认为有修改价值的稿件挑到一边,认真研究,提出修改意见,特别好的稿子就亲自操刀,稿纸的空白处改得密密麻麻,改不下,就把空白稿纸剪成一条条,贴到需要修改的字句上面,再一笔一画修改,修改的字规范工整,全然不似自己写稿时的龙飞凤舞。发现文笔好、有培养前途的作者更是抓住不放,打气鼓劲,寄书寄稿纸。庆文曾给一个叫锋利的业余作者写信,鼓励他创作:按惯例,一般女作者婚前努力,作品丰收,婚后特别是生了孩子就影响生产作品,希望你能跳出这个怪圈,孩子作品双丰收。及见面,发现锋利本是一男作者,闹得哭笑不得,一个劲邀请男作者吃饭赔礼补偿。

庆文的第二板斧是创办刊物,为业余作者提供发表作品的园地。庆文放下一贯的清高和矜持,仗着历年来在领导那积累下来的人脉和些许薄面,跑细了腿磨破了嘴,磨得领导不厌其烦,答应拨一笔办刊启动资金,刊物办起来后自己想辙生存,能不能进入县财政预算还两说。面对这个结果,庆文已经是谢天谢地了,用他的话说,文章是作者的孩子,刊物是文联的孩子,十月怀胎,总得生出来吧,否则憋得难受,内部刊物《小江南》就这样应运而生。

庆文的第三板斧是筹备召开第一届文代会。文联成立一年来,庆文越发瘦弱也不挺拔了,脸色也黄中带青,头发日趋稀疏凌乱,米黄色的风衣也很少上身了,家人劝他到医院查查,被他一推再推,推到文代会结束后再说。一次,一名业余作者去送稿子,匆忙间没有敲门就进去了,发现庆文佝偻在桌边,用一个装满水的玻璃瓶子顶在腰间,脸色蜡黄蜡黄的且有豆大的汗珠不断地滚出,即使这样还在全神贯注地看稿子,业余作者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哽咽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县第一届文代会如期召开。庆文在热烈的掌声中走向发言台,他代表文联做工作报告。业余作者眼中熟悉的庆文主席又回来了,清瘦的脸庞洋溢着热情的微笑,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西装笔挺,还打了鲜红的领带,心爱的米色风衣,就搭在他身后的椅子背上。“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代表……”庆文正热情洋溢地讲着,突然一个趔趄,扑到了面前的讲台上,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红了面前的讲稿,全场一时惊呆……

庆文在全体与会代表夹道瞩目下,被医护人员匆匆地抬上了救护车,悲鸣着驶去。自此,庆文再也没有回文联。

(责任编辑 徐文)

编后语: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哪怕日子清苦、生活拮据,永吉眼里有的却是山清水秀和诗意盎然。无论命运变幻还是世事无常,姜也竭尽全力地生活,回报世界以歌……小城文友如好花牵牛,只要有阳光,有空气,有水,就全力以赴地向上生长,坚强而乐观地活。摧不垮的,当属人的精神。对文字的热爱似一道曙光,给作者笔下的小城文友带来光芒和希望。他们怀揣着梦想,为着心中对文学的热忱,甘愿付出自己的青春热血,甚至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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