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德泉
庚子年之初,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所有文艺娱乐场所经营暂停,但是上海评弹团另辟蹊径,办起了“网络乡音书苑”,通过这种方式,人们重温了由弹词表演艺术家杨振雄、杨振言的长篇弹词《西厢》《武松》。今年恰逢杨振雄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弹词的重播让大家在欣赏与沉醉之余,又生怀念先生之情。
提起评弹艺术的代表人物,必然绕不开蒋月泉、杨振雄,二位先生如评弹界的两座山峰,各有风光,他俩是“中国金唱片奖”仅有的两位评弹界的摘桂者。曾有人比喻:蒋月泉的弹词艺术宛如一块绝色美玉,浑然天成;而杨振雄的弹词艺术好似一幅泼墨山水,自由豪放。泼墨山水的技法笔锋洒脱,难于驾驭,追求意境,具有较高的艺术含量,用其来形容杨振雄的弹词艺术一点也不为过。杨振雄先生曾经说过:“艺术负有高尚的使命,应该将群众提高到自己的水平,而不是将自己降低到群众的水平。所以我的艺术应该向上和向前,是艺术引领群众,而不是艺术追随受众。”先生将艺术性融文学性于一体,表演上力求高雅飘逸,使其艺术具有相当高的文化品位、不俗的审美情趣,受到诸多文人雅士的喜爱和追捧。
1951年,杨振雄创作了长篇弹词《武松》。这是一部表现底层人物英雄气概的新创长篇,在当时来说,将古典名著引进评弹艺术是一个大胆的举动,反映了杨振雄对时代的敏感性。对演熟了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等传统书目的艺人来说,这部书无疑是“脱离换骨”的再创造,《武松》也成为了评弹界改编创作“二类书”①的成功典范。
杨振雄、杨振言先生的《武松》,呈现出的是正气凛然的阳刚之美,受众被其中手足之情的浓、报仇雪恨的劲深深感染,时而群情激愤,时而唏嘘不已。对常说《描金凤》《长生殿》的演员来讲,转身即能说好反差如此之大、跳跃性如此之强的《武松》,不啻是一个挑战。《武松》融合了评话与弹词的表演特点,演唱者的说与唱需饱满、刚健而激越,情劲交融(行话说“评话一股劲,弹词一段情”),而二位先生将两者驾驭得轻松自如,表演得跌宕起伏、淋漓尽致,体现了杨双档的配合默契、珠联璧合,折射出杨双档艺术的无限魅力。
继长篇弹词《武松》后,长篇弹词《西厢》(“杨西厢”)是杨振雄根据古典名著改编后演绎成功的又一部弹词经典。杨振雄吸收众位前辈的《西厢》精华,用心揣摩黄异庵先生的“黄西厢”,学习其舒妙笔调、华采辞令,吸收其书艺的精雅高邈,以此充实“杨西厢”的文学性。
与《武松》风格迥异,杨振雄、杨振言先生的《西厢》呈现给我们的是一派风雅别致的美。受众观听之时,第一感觉是“静”,转而“细”,最后收获“美”的享受。他俩说的《西厢》声腔细腻,无论是说表还是弹唱都是静笃笃,慢悠悠,十分柔美。观众如幽谷听音,静静地咂摸其中韵味,又在陶醉中继而遐想,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春景美图。
杨振雄、杨振言先生在表演“杨西厢”时,借用书画“虚实相间”的技艺,使之呈现意境朦胧之美。他们以丰富的语言、语气、语调来表现,多角度、多层次、多色彩地发挥说表的魅力;吸收、借鉴昆曲养分深入到书中人物,给受众细腻儒雅、幽美优雅的美感。杨振雄的“俞调”风格贴近人物,委婉幽雅,有助于抒发人物情感,走入受众的内心世界……出色的艺术表现力让“杨西厢”成为杨振雄弹词艺术中的巅峰之作。
1961年4月,杨振雄、杨振言兄弟双档随上海评弹团北上演出,他俩表演的《西厢》引起了首都文艺界的注目和盛赞,在北京掀起了“评弹热”,培育了一大批京城北国的“杨迷”。
“搭成一对黄金双档,难于一对恩爱夫妻”,这是弹词艺人众所周知的一句行话。弹词双档能默契配合、完美统一,谈何容易?艺人总有各自的个性、特点,俩人中只能一人是红花,另外一人甘当绿叶扶红花,这样才能达到完美统一的审美聚焦。在杨双档的《西厢》中,我们听到的是婀娜多姿的“俞调”,在他俩的《武松》中,欣赏到的则是激越雄壮、直抒胸臆的“杨调”。作为绿叶的杨振言先生没有去突显自己的个性与长处,却为书情,为人物,为吻合中心貼近需要,处处配合杨振雄先生。看似两人,意在一处,才形成了完美风格的杨双档艺术。杨振言的牺牲合作精神助力二人的艺术水准不断迈上新台阶,令人可佩。
三十余载悠悠岁月,杨振雄、杨振言兄弟双档的紧密合作是心灵上的默契、有机的沟通,赖于能把握好唱与伴两者紧密的关系,能把握好说与唱者的起口与收放,能把握好感情的流露与变化等。两位弹词艺术家用充满着丰富的审美意识的“意象”,去构成尽善尽美的艺术形式。他俩的演唱中流淌着美的旋律;他俩的气韵中散发出诗般意境;他俩的角色中透露出审美风骨,在艺术灵性中产生的乐感与灵感让杨振雄、杨振言兄弟双档成为评弹界的黄金搭档,响彻书坛。
年轻时的杨振雄洁身自好,个性清脱与孤高,性格刚强。那时的他就想着,要去闯一条自己的路,说一部自己的书,并立志他的创作一定要区别于当时盛行的“才子佳人俗套故事”。1932年,淞沪会战爆发,杨振雄满怀一腔爱国热情,投入到编说新书《长生殿》中去。在经历4年艰苦卓绝的不懈努力后,他创作出了一部以爱国主义、民族气节为表现主题,具有浓郁文化气息的新书目《长生殿》。他想通过这部书目来唤醒人们,并走出自己更广阔的艺术道路。在弹唱《长生殿》时,杨振雄运用了新的说法、新的唱腔,典雅挥洒,让人耳目一新。这部书目大获成功,杨振雄形成了其个人的弹词艺术特色和高亢挺拔、深沉委婉的“杨调”唱腔,自此树立了他在评弹界的地位。
1989年,苏沪两地隆重举办“纪念杨振雄书坛生涯60周年”演出专场,杨振雄先生与黄异庵前辈再度重拼师徒档,重现当初“黄杨风貌”,一个是清雅内秀、伶俐有趣的小和尚;一个是斯斯文文、风流倜傥的佳公子。其中最让书迷感到满足的是《长生殿·太白醉吟》,杨振雄先生在演出中所流露的恃才傲物、轩昂拔俗气质,真是一个“活李白”。可以说,评弹讲究的“说、噱、弹、唱、演”,演的成分在杨振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1992年,杨振雄因弹词《长生殿》荣获“中国金唱片奖”,《长生殿》是杨振雄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弹词,也是他漫长艺术生涯中的转折点,获此殊荣,先生实至名归。当年我有幸受邀参加了《长生殿》荣获“中国金唱片奖”的新闻发布会,并与杨振雄、杨振言两位老师亲切合影留念,目睹这一幸福时刻,我终生难忘。
1996年秋天,“杨振言从艺60周年纪念专场”在上海商城剧院隆重演出,我再次荣幸应邀出席。为祝贺胞弟艺术盛会,杨振雄先生抱病登台,与邢晏芝、庄凤珠合说《长生殿·絮阁》,再现昔日夺目光彩。当杨振雄出场时,楼上楼下的观众沸腾了,掌声、呼声难以平息,场面十分壮观,可见先生的艺术影响力。
1998年春天,全国评弹研讨会在上海图书馆召开,将近八十高龄的杨振雄先生与会,这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出席公众场合。那天他身穿红色西服,神采飞扬,显得格外精神与开心。因为杨振雄先生一生的追求、终生之大爱、艺术的结晶——《长生殿》话本经历多灾多难,终于出版与广大读者见面了,总算完成了他的心愿,圆了他的梦。
其实,杨振雄的一生何止《长生殿》《武松》《西厢》这三部弹词作品,他曾栽培出许多光彩夺目的艺术花朵,留给后人,这些都成为评弹艺术宝库中具有价值的珍贵艺术财富。杨振雄一生挚爱评弹艺术,数十年行走在这条并不平坦的艺术道路上,他倾其才情,竭其心力,尽其慧智,为世人奉献了独具特色、至美至精的评弹艺术,留给世间这韵味十足、余音袅袅、品之不尽的弦索叮咚。
注释:
①二类书指新中国成立后创编非现代题材的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