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抱愧樱花
春月里,在老一辈作家艾芜故乡清流镇文创园,偶遇毛姆的一本小书,全书不足九十页,是出版过我首部散文集的花城出版社一九八一年九月出版的《书与你》,定价如旧年乡间集市一车白菜,二毛九,这样的缘分让我顿时欣喜若狂。仔细查看该书版权页,这已经是一九八三年十月第二次印刷了:27,451-53,450册。如此数据,括弧居然标注内部发行,这是否能够证明当时的毛姆在中国读者心目中的火热程度?
坐在旁边与蒋蓝茶叙的顾建平先生一眼击穿此书,并热情地如数家珍,那是他大学时代读过的重要之书。这不得不让我对一个读书人的深刻记忆充满感佩。我相信这样的深刻首先建立在对毛姆的阅读之上。众所周知,毛姆是世界优秀的小说家,于一九六一年获得英国皇家“文学勋位”,他在此书中谈到可读性与理所当然,这些以英国文学、欧陆文学、美国文学为个人经验的世界文学入门篇幅,曾连载于美国《星期六晚邮》杂志。
细究人与书,不难发现许多在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的著作,如今除了学者专门研究之外,其实并不需要每个人都去读。基于书与人的情缘,我只能正视幸运的存在与距离。从某种程度讲,生活中如果你既无好奇心又无同情感,那么,世间再好的书,之于你的遇见都是无情的错过。我相信,今天的年轻人中很少有毛姆的读者了。但这并不影响他介绍我认识艾略特、萧伯纳,以及让我获得更多教养的梅雷狄斯……同样,即使在艾芜的故乡,我们从成都出发抵达新都区清流镇的那个晚上,试着向小街上的居民打听这位原名汤道耕的作家故居所在地,三五乡民在昏黄的路灯下,除了继续麻将桌上的支吾喧哗或摇头摆手,几乎无人响亮应答,可见文化的胎记在这片土地上并未想当然地深入每个人心里,它常常让我们很不清醒地高估了文化名人的光芒,是能够照亮一方水土的精神镜像。其实,有时真正的文化只生长在少数文化人的孤独情怀里。大多数时候,我们被邀请去访问那些正在被文化改变的城市地理,发现文化只是披在冰冷建筑身上的虚妄外衣,这时你会发现只要集中精神,专心致志地阅读一些时间沉淀的伟大作品,比参观一些外观气派的陈列馆来得更靠谱。
我并不排除自己对艾芜的《南行记》中独立行走和个体经验书写的喜爱,但这仅限于一个写作者对另一个写作者的情感表达。
此时,清流大地,一望无边的绿屏障,如风中翻滚的缎子轻柔拂面,小河与溪流蜿蜒纵横,淌过野花青草,流经每一寸枯竭的河床,流进每一位远道而来的驻足者心里。不远处,芸薹成片,点线分明,面面似锦,方圆数里,那么多金黄的梦,任随蜂蝶狂舞,如此多维度画面恰似大自然器官里生长的狂想曲。一列老火车的影子如一条乌梢蛇从午后的风中,缓慢地游过天际,空气中弥散着麦苗青青拔节的清香。
我之所以不愿意把芸薹写成油菜花,的确是想与老一辈作家的一声咳嗽划清界限,同时更因为《赏花录》里没有此花的芳名踪迹。在清流百姓的农作物谱系里,芸薹不是花,而是最忠实也是最亲切的菜名。但这个季节,显然乐意来看此物的并不是种植芸薹的亲人,他们多半是分不清麦子与韭菜的城里人,看到规模成片成顷的芸薹,他们干脆忘记了耸立于河道边的那一根千年出土的乌木,据说此地河道下面埋葬有太多价值不菲的乌木,像是远古时光埋葬的一截截传奇,但此刻看风景的人眼里没有传奇,只有惊艳生动的芸薹。他们丝毫不知在独树一帜的乌木眼里,看油菜花开的人才是蚂蚁般密密麻麻的风景。有人惊呼了一句,这油菜花怎么会开得人心里像被猫爪挠得发慌发痒?个别伪文人随之发出的回应差点把眼泪惹出来,感觉是被烟呛了一口——我愿意被這黄灿灿的温柔软埋。
可能后面这一句来得更暴力,也更具备现代抒情潜藏的杀伤力,听者必须做好呆若木鸡的准备——春天呀春天,求求你别拦我,老子想立即死在这没完没了的飞黄世界里……
谁也没有权力责备春天,这挡不住的芸薹,几乎创造了春日的神乎其神,它让不是诗人的常人见了也能吐出几缕春蚕一样的丝来。世间再聪明的人,遇见芸薹都无法告别单纯的欲念。野地,隐约可见飞鸟仙踪,林盘里的竹林笼成了河边步道的风景,高空中架起的跷跷木板,只为渔人踩过去收获网里的四面埋伏。河岸两边,有白鹭起飞,随便停留脚步,都能看见花骨缀枝。路边的铁丝网里忽然钻出一枝枳实,随意点亮了赏花者的眼睛。起初,许多人都不识此物,看上去针一样尖利的枝头上,缀满了乳黄色的花骨,像壳子里取出的一枚枚珍珠,后来经远方的朋友认知,才发现这是与枳壳同一品种的中药。
周围的果园,层层叠叠年岁不同的梨树,好像一个个披上雪纱的天使,在这片都江之水灌溉万物之灵的川西平原上,它们看上去还没有多少个体历史能够拿出来与观物者言说,比起彩云之南古彝人诞生与消失的呈贡万溪,那万亩饱经沧桑的梨之魂,棵棵以百年孤独的生命述说着“宝珠”之名几近千年的历史。听说那里的梨花节已经连续举办了七届,眼下清流梨花已然成了清流之春的主角。这些年,天南地北以花为媒的各类节日比比皆是,仿佛隔一座山或蹚一条河,都能遇到不同的花节,那人山人海游走的风景,看上去的确比繁花热闹。
几乎能想到的“花招”,主办方都已绞尽脑汁,比如让一群现代女子撑着油纸伞,身穿汉服,回到遥远赛里斯国的花花世界。如此弄巧成拙的场景,禁不住让今人想了又想,如此女子连花的笑容也没有,怎么能够回到遥远又瑰丽的冠服文化体系?更有甚者将花树穿上《诗经》的外套,以为那就是文化的深刻赋予。五花八门的节日,花却不是主角,如此花节究竟留下了什么?一朵诗?一支歌?一地花瓣?一屏照片?或是一堆撑着油纸伞舞着水袖走过花径的姑娘?最终现场不过是一地狼藉的花祭,很难让人发现花文化的半点影子。
花哭了,人笑了,旅游经济并没有买来花的文化精髓,任何欣赏者都需要懂得花的自然规律。花开的时候,无须庆典祝贺,花开本身就是大自然的神圣盛宴,只要你来看花就好,切忌高声喧哗惊扰了花的睡眠。有时,我想花之魅,重在它自然地开与自然地谢,去去来来或来来去去,如同岁月之美,醉在生命的流逝……
清流之梨在方格子的土地里排出井然阵形,在和煦风儿吹送下,它们的成长,总是比人类迎接春天的方式多了几分纯洁与曼妙的姿色。它们是青春的象征,也是相会的理由。穿过一条小河流,翻过一片小陡坡,最是田间那位戴草帽的妇人,引得一路采风者纷纷拍下她和她身后排山倒海的萝卜。那些出自妇人劳动的白萝卜被她全部拔起,像一列列没穿裤子的婴儿亮出白胖胖的腿,横七竖八摆在天地间,看上去有一种裸露的丰收之美。可如此景象,却惆怅了妇人心。她在焦急等待城里的车赶来收购她的萝卜,她不断劝拍照的人买走她的萝卜,一元一支。拍照人各自感叹,比起城里菜市场的萝卜,价钱叫人难以置信,就像我第一眼看到毛姆《书与你》定价那样吃惊。遗憾的是,行景途中谁都不太愿意携带沉重的萝卜。
我记住了妇人和她的白萝卜,她说用她的白萝卜炖肉,至少可以香飘一层楼。可我并不想炖肉,如果用我的刀法与厨艺凉拌她的萝卜丝,一定能够吃出特有的清流味道。
阳光打在蔷薇花瓣的黄昏,我背靠一棵樱花树,面对一座农家院子,把卷筒式的《书与你》展开,一边翻开书页中有关蒙田向普遍人性投下的一线探索之光,一边看见风吹落樱花如一朵粉色雨滴,飘荡在侧身的水面上,有人称眼前的清流为青白江。如此深远、洁身、飘逸的名字,与头顶如火如荼的樱花,形成了意境完美的格调。在清流的土地上,樱花的出现似乎一点也谈不上壮观,偶尔遇上一两株落单的夺目,让人忽然收敛了对芸薹的笑容,对它看几眼,再笑,却笑不出来了。那一刻,我感觉我的笑,被樱花从表到里地转移到了日本。
这是一株三米多高的晚樱,花色绝对艳丽,花朵有大有小,花魄串成蓊枝,繁花似锦的一簇簇,一团团,细小的花朵攒聚在一起,构成了绣球似的大花朵,与大河之舞般的芸薹比起来,它也有扎眼的一瞬间,可惜因为它的孤单,芸薹抢走了这个春天所有疯狂的审美。走过清流的人,几乎未对任何一株樱花微笑,这真是赏花者的粗鄙。他们被当地导游手指的梨花、油菜花塞满了耳朵,樱花遇冷清流并不是樱花的错。人群中,我内心也未能对樱花之美发出一句呼喊,但我第一眼看见樱花并生发了欢喜心,我试图以个人的孤独抵达这株樱花树的孤单,但我失败了,原因是我和导游一样不懂樱花。我猜想,樱花树是不愿孤单的,它只是不想让看见它的人孤单,更不想让懂得欣赏它的人失望!
过去的印象,偶有提到樱花,实则多是没有想象力作为参照物,意识里樱花于我生活的土地,一直不太现实,我不知是我假装没看见樱花,还是樱花在身边只是我没发现?于是日本的富士山就直接当了樱花遥远的背景。当然,武汉大学也有盛大的樱花胜景,可惜我没有在恰当季节深入。
赶紧搜索自己与清流这片土地过往的交际。其实,也不是我个人主观的搜索,而是龙泉女诗人龙水蓉看见我发的清流内容朋友圈抛出的一条线索:大约八九年前的春天,你还是一个单身汉,跟随我们去清流吃油大,参加一个孩子的满月酒。假设没有龙诗人的回忆,我一定会否认我曾到过清流。恍然,由此想起一片乡间的竹林,一场坝坝宴,到场客人们人手一枚比月亮更紅的鸡蛋,还有一条清澈的河流,一排排青色的瓦房和桃红李白,以及满目绿油油的麦田。但就是没有忆及樱花,谁也没在当时提及艾芜故乡。
或许,那时的许多物事花朵,都不存在……樱花定是后来入住这片万物生长的深闺。所以,诗人与我竟会对此连断片的回忆也没有。
不久后,我去了北方,经过秦都小镇鄠邑,看见街道两旁的樱花正在隆重地开放,可谁也没有刻意停下来多看它们一眼。我只看着窗外行道上的樱花对驾车接我的战友说了一句:樱花真好!战友目视前方,连看一眼樱花的举动也简略了。他像是在自语:嗯,樱花。
直到我骑着单车与客居咸阳的青海女诗人尚蓉飞奔秦岭之外的渭河两岸,遇见清流土地上绽放的那一类樱花,我对她惊叹道:渭河的春天真的比清流来得晚一些。也许清流的樱花早已经枯萎,可眼前渭河的樱花正竞相开放,因为数量偏多,加之一路漫长,就显现了壮观之气象,粉彩的樱花,树连着树,樱中带粉,花树倒影,颜色艳丽,远观近赏两相宜。我不知日本与中国的樱花有什么分别,总觉得日本的樱花比中国著名。可同行的尚蓉,居然连樱花也不认识,几十年的咸阳生活,她产生交际的咸阳人不足三个,不识樱花也不识人,作为个人生活方式这都很正常。尚蓉忽然来了一句:我不知世间所有花朵的名字,也不知这座历史比长安更长的城,何时多出了这么多的樱花!
如此看来,樱花的出现太突然,也太梦幻了,难道它仅仅是为了浪漫好看?或者说,好看的生命物种,总是容易被大地广泛复制的,只是它与城市和乡村的血脉关系,至今让我没有找到出处。但不能否认,樱花这印象里的稀世物种已重新爱上中国的春天。
这个春天尚未结束,我一直在行走,从北方到南方,从都市到边地,从小镇到乡村,樱花处处伴随,而且都是晚樱。最晚的莫过云南寻甸的樱花,我想秦都小镇、大唐长安、渭河两岸的樱花都已谢了,寻甸的樱花还在奋不顾身地开,有一点纠结,因为我一路都没有生长出对樱花表白兴趣的能力,而后渐渐失去了想象力。究其原因,大概自认为多年以来很少在春天出走,无法为“舶来物”樱花而伤费脑筋,但其实很快我发现这是一种自欺,抑或,我对自己已经漠不关心,当然更无法对身边出现的新事物萌生兴趣,这是敏锐力的下降。
在中国的土地上,原来一直就有樱花的存在。
有一天,我竟然发现就在我每天进出的社区门口长有一株樱花树,而且我曾经为它的花期拍过照片,只是我一直没有对它发声,那是因为我的无知。我很难判断当年的艾芜先生历经几番人生风雨,从远方漂泊回到故乡清流,有没有遇见樱花?也不知毛姆笔下能否找到樱花的影子?但在清流,我因为看见美丽樱花而对其产生不了一句贴切的深情表达而深感抱愧,哪怕一个能够替代樱花的字也没有生发,就像我无法深入清流的每一条掌纹那样寂寞无助。
除了清流,我还为读者找回一树樱花,只是我必须双手合十,对樱花说一句,抱愧!
草在马槽里笑
顺庆归来,草便长满了我的背影。且以匍匐之势,在漫坡与山顶之间,排山倒海,将我从芄野一路紧追,一直追到月光尽头的地铁人海。草一定有草的目的,草已得逞,在一个人心里驻扎下来。
草很沉,我很笨。因为我无法解读草的秘密。顺庆七坪寨的草,掩隐了太多秘密,它像武林高手运气换掌时飘飞的长发或胡须。从戊戌初夏开始,它们在我心间蛇一样乱窜,反复缠绕指定我说出它遮盖的秘密。当地人将那些秘密归结在一个身着长袍的男人身上。他长得什么样?身高几多?脾性暴躁或温和?同行者谁也没有见过。毕竟是几个世纪前的打打杀杀,战火遗迹的引路人总是捕风捉影地演说——张献忠统率的千军万马曾在这里安营扎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往事的传递过程,因当局人不在场而缺失了旧人与今人交接的温度,风从草地走过的空气,充满了太多扑朔迷离。花不说,树不说,草不说,我也不说。那些替历史发声的人,如同吻过野花的蝶儿,在低空的草尖尖上驻足凝望,恰似落马的旅者,他的绝望是未能成为第一个抚摸寨主胡须的先知者。
之于战争的蒙面者,我总是产生质疑。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是山,不是水,不是宽宽窄窄的蜀道,也不是成都平原到嘉陵西充的时间,在旌旗与寺院消失的七坪寨高地,它只是我面对一片草地的距离。草很务虚,也很务实,不在场的历史中人,远没有在场的一棵草重要。
草注定比人类的身体坚硬。
在披绿的丘陵与山峰结合部,那一枚耀眼的指环,远看仿佛是从巨石里长出来的一只眼睛,这就导致坡下的人会不断向着这个典型的具有东方审美的奇特景观攀越。穿运动鞋的男子还好,风一样几个回合就到达了制高点,那些穿高跟鞋的女子就惨了,她们在风中摇摇晃晃,卷过乌云的阳光,在风中卷起她们的裙摆,恍惚似一只惊慌失措的狐狸,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们迎风向上的冲动。她们以指环为背景合影的神情形态各异,有的双手叉腰,十分霸气,那份热情分明是找到了她们前世丢失在顺庆的信物,或是那个张氏男子送给她们的定情物。
我背对她们坐下来,看巨石里长出草的表情。它们东一棵,西一棵,看上去毫无秩序,但草的结构总是一撮成形,给人强大力量之感。就是这种长得稀稀拉拉的草,却有着尼龙绳般的韧性,它们配衬着石头上生长的孔洞,引起我不小的警惕。莫非它们是伫立古兵寨大风口的兵卒化身?那些孔洞出现的位置,呈地理三角等边状,它或许可以顺理成章地替代我对猎猎旌旗与隆隆战炮的遥想,我想那些孔洞或许是用来插旗杆或安放炮基的。而表情粗粝的草,替代了我对张氏男人胡子的想象。
来自邻水那边的庄稼人,在指环下徘徊仰望,然后独自念念有词:南充之眼,我们邻水的父母官,也该到这里参观,造一个邻水之眼,多漂亮呀。忽然,他回头笑呵呵地称我眼前的草是蓑草。紧接着,有几个北方口音的年轻人称,他们那里也叫这草蓑草。我随手抽出青褐色的草穗,衔在嘴里,嚼不出“蓑”的知觉。但一个“蓑”字在我心里扯出了太多无法言语的东西。我不知南北的草有什么分别,在南方人的意识里,庄稼地出现的草越多,就越能代表一个地方的衰败与萧索。站起身,对面的山野处横亘着一节城墙,远看如同园林设计师镶嵌在大自然中的一根朽木,它吸引的不止我一人。我们几步火速从巨石上弹跳下来,跑过去,遇窘迫,那么多草拦住了通往城墙的去路。那个扛着长枪短炮冲在最前面的摄影男子,最终也只是站在草丛间与镜头里的城墙打了个照面。
转过身,便发现高空中那枚指环倒在水中的影。水边热烈的花朵绕着指环,显尽雅韵与富贵,此刻,雨点正悄悄地改变着水面的动静。这岂止是指环?简直就是瞻仰世界的天空之眼呀——水灵、透明、神韵。我迅速将随手拍下的水中指环,发到同行者群里。令人遗憾的是,个别未能涉足水边的人误以为这是P图技术,多少有些令人嘘叹。
在我看来,这只能是嘘叹者之于七坪寨的无知了!在路上,我们要时刻换个角度看风景。不同的发现,有时仅仅因为一瞬间的转身。
无人走的地方,草在蔓延。当路无知的时候,草在我眼前就成了一地辽阔的森林。我们穿行在草的世界,高出我们身体一半的草,在一个个渐行渐远的背影里,通过手机屏显,看上去充满了苍茫、艰险、杀机。这是蓑草的奇妙,它让我在此次行程中掳获了一个久远的词汇——粮草先行。可如此浩瀚的地理绿洲,七坪寨却一个明确的指示牌也没有。制造历史的人在这里峰回路转,打造景观的人来不及梳理其间的真真假假,走马观花的人在这里像是拐进一个错综复杂的谜团,除了高出槐树头顶的山包包,到处是疯长的草,一株株披头散发的草,如同风中的麻绳自由、奔放、隐忍、强硬。草的边缘则是高高的悬壁,这反倒给乐于指点江山的人提供了信口开河的庞大空间。当然,行至斗金观上,我们还是看到了那个蒙面男人留下的蛛丝马迹。
这突然让我移花接木地想起多年以前,在遥远的拉萨行走,看见路边一块白色的木板指示牌,上面用碳素墨水写着那山上有格萨尔王的庙。多有引力的感召呀,尽管山上的寺庙早已空空如也,可每次看见那块牌子的人,都能产生强烈的上山欲望,因此我至今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具文化渗透力的指示牌。没有文化指示牌的斗金观,时光不知何时粉碎了历史的本来面目,只有草填满我们的视野。草是斗金观上遗迹的保护神,草蒙住了一个男人的荣与辱,成与败,生与死。如果没有草,所有的遗迹早就风化成灰,草的强大不得不让人产生敬畏。草是一切真相与虚无的装点,也是秘密的附属品。对于草而言,它可能会被大多数亲临者踩在脚下忽略不计,但草的发现确实很重要,战争只是草的一个傷口,草是痊愈灾难的良药。
疾风吹苍茫,好马吃劲草。
也只有马死了,草才有机会站在死亡头上,迎风招展。在以草为主要载体的斗金观上,我看到了马槽。一个破裂不堪的马槽,像时间的碎片,在岁月里沿着光滑的饮马池横躺着,马槽根不见一疙瘩马粪,里面长满了嫩幽幽的丝茅草,像温室里齐刷刷的秧苗。有人在马槽边蹲下来,点燃一根烟,我拒绝将马槽里嫩幽幽的丝茅草与马槽外大面积的蓑草、野花联系在一起,它的出现顿时把我推入一种新鲜的幻想中。骏马的赞歌早已远去,英雄久不出场的时代,宝剑或弯刀锈蚀草地间。当然那些石头雕刻的佛相,早已残缺不全,在草缝里,它们头手脚分离,面目不知何处去。几块冒出地皮的青花残片,隐约能够说明时间的不朽。于是我们像一只只蚂蚁在草的根部,轮番打探时间在此留下的痕迹。可远远近近的时间总是躺在草的背后繁荣、沉默、呼吸。寻寻觅觅,我一块生锈的炮弹片也未能拾起。或许,那时这里没有草,因为兵卒手中的武器早已将草的生机赶得远远的,他们赶草就像赶寺院里的僧人那样决绝。于是草的心机在地底下潜伏了亿万斯年。在草的世界里,我发现不喜欢历史的现代人,到这里的爱好是烧烤历史。他们把腐朽的木头与石块、铁和泥搭建成着火点,把枯荣的草统统燃进历史的天空,在怀念一匹马的草地上,用火腿肠、金针菇、方便面、青菜、猪耳朵在这里野炊,下酒。
我不知这样的古兵寨,在蜀地南充乃至中国还遗存有多少个?就其浮现于七坪寨的一些残缺零部件来看,尚不足以让人清晰地还原史书上记录的那些人和那些事。明末清初的张氏男人在这里究竟干了些什么?似乎这并不是一个写作者涉足这片土地的目的,在这之前,史学家对他的评论与定义有着太多的真假难辨。
下午,太阳正在收场之际,我们一行人沿着日落的光,在山丘相连的四方寨背后的悬壁上穿梭,草几乎无处不在,常常淹没我们的身体,生怕空出一地,让我们摸清了历史的来龙去脉。炮台上升起的月光暗淡了刀光剑影,火红的石榴花与油绿的槐花树,掩盖了炮灰浸染的土壤,越往山边走,草越高,只看见满山遍野的草在突围,它们有的开出了棉柔的白花絮絮。草在蛙鸣的山坳里摇曳,我们走了很远,忽然停在暮色里,听见草在马槽里笑——
你们不是马背上的人呢,干吗非要知道马的真相!
蜡梅树的台词
蜡梅,其实也不是纯粹的梅,只是花涧如同染了黄蜡的梅,视觉与肉感比起红梅略显厚重。这样的察觉是近年亲近植物的收获,不再喜欢“腊”与梅的合成,字面上已隐约看出年月的降临与死亡的预约;从梅的形态质感上,我更愿意向蜡的超然与收敛靠拢。尽管“腊”与“蜡”在我看来,皆属于重量型的字义,前者有花开花落的节气指向,后者则有梅魂永生的归属。
圣诞前后,蜡梅骨朵如罐子里沉睡一冬的豆豉,欣欣然挣脱眼皮,挤成一张张香喷喷的笑脸,空气中到处弥散着浓淡的味道,仿佛是一种鹅黄色的香水。这时,会有匆匆的路人忽然停下脚步,悄悄搜寻或翘首打望——那个穿着浆泥色高靴,肩上挂着红皮包,漫步走在太古里的妇人,一手挽着累了倦了的披肩,一手轻松地曳进裤袋,她把几分寂寥与寒意盖在白泥色的贝雷帽里。
不远处,叼着一枝残烟,背靠一面红墙的邋遢男人,转眼顿觉侧面的大慈寺暗香浮动,春意指日可待。
一个和尚从纸窗里,探出半个脑袋。满地落叶在他沙沙沙的扫帚下,卷走了一地金黄。待他回头时,走廊里的光刹那隐去了那一抹幻影重重。一串长长的脚步声后,只听见嘎吱一响,他双手把在木门上,院子里的蜡梅在风中笑弯了他的眉毛。他抹了一把嘴,像是闻到了特别的香气,但那不完全是蜡梅香。嘎嘎又吱吱,如此反复,门终于关上了喧嚣,但怎么也关不住他眼中的红尘风景。
路过红尘的人不看他,唯有满树蜡梅。
一直以来,爱蜡梅、说蜡梅的人够多。唐诗宋韵里,古人不仅弹琴咏梅,甚至喜欢纸上剪梅。许多年前的文殊院,我在文字里借蜡梅香消酝酿故事。但我几乎忘了蜡梅树的存在,太多人都因蜡梅花香而忽视了蜡梅树,这是势利生活导致的无知表现。冬春的蜡梅树别无旁枝,因为它把减法做到最后,一丝不挂,只以坚执的树干释放闷黄的梅朵。但在盛夏与秋天,它准是叶茂繁绿,郁郁葱葱,和冬春的萧条判若两样。没有梅香,只有蜡梅树,谁也不愿多看一眼。常人习惯门庭若市的花开树,而淡忘了身边那一株不开花的树,这是世间的常态!
树易被冷眼,花香让人近。可香气太盛,也就成了热闹。我不晓得蜡梅树能否接纳人间的热闹,反正这世界看热闹的人总是多于清寂的独守者。花开之梅,总引得无数双手折枝占有。手的速度有时比心的锋刃更快,因为手的造化往往是罪与罚的根源,但手的欲望斩不断心的牵牵绊绊。
我试图拿一颗心换取植物之心,这就必须排除人见花热烈的高涨情绪,人物两安,重在彼此日常的细水长流。去年夏日,开始钟情于浓绿的蜡梅树下,踮起脚尖为枝头数不尽的蜡梅果实,一数再数。我数了一株蜡梅树身上有七十多个果实,第二遍与第三遍数出的结果,与第一遍都不尽相同,最终只能扫兴而归。那不是我的院子,数得再准确又能怎样?我只是在帮别人数果实呀,这城池没有我的院子,所以一树蜡梅也不属于我!
这时候,“青梅煮酒”或“望梅止渴”的想象以“怀想者”的身份跑出来,可一个也没有对上眼,此梅非彼梅,“煮”与“望”都成了枉然。只是当我第一次发现蜡梅果实,却由此发出了惭愧之心。
纷,纷,纷;寂,寂,寂,原以为蜡梅只有树高与花香,品尝话梅者谁曾见过梅子挂枝头的真实写照?那些小小的绿毛怪也不属于我,在迈向成熟之前,它们一天天由绿色转变成灰褐色。最大的有六七厘米长,呈橄榄状,其模样非常奇特,果实的顶端长有类似海洋中乌贼鱼的触须,当果皮上的绿色彻底褪尽就代表它们已进入成熟佳期。
以杜甫草堂为古意景观的浣花公园,三两蜡梅偶尔躲闪眼前,可游人对蜡梅果实却鲜有得见。我不知杜甫可曾采摘蜡梅果实,在他留下的草堂里,我却曾采摘数枚蜡梅果实,每一枚都储存有鲜亮饱满如同松果的果仁。记不得一个果心里是四粒,还是六粒,总之,将它光滑坚硬的籽粒放入掌心,就特别容易让人产生误食的冲动。
我捧给一位女书法家猜测,她笑了笑,摇摇头,表示不知此为何物。其实蜡梅树就躲在她写字的窗外,天天虚心地望着她纸上的横平竖直斜弯钩寡言,它闻着她走笔时撒落千山万水的墨迹一点也不愤怒。墨香与梅香的遇见,与香火遇见梅香,究竟是机缘?还是奇梦?只怕女书法家时时检点自己的笔画都没有时间,哪有工夫检点蜡梅这慎独的典范呀?就像在大慈寺暗香中修行的和尚,敬业修德才是他唯一的专注。
耳邊忽然响起弘一大师:我的字即是法,不必过为分别!
写字也好,念佛也罢,其精神高度必然是闹中取静才能走向结果。我想,蜡梅树的修为恰好证悟了这一境界。
古语称蜡梅果叫“土巴豆”,虽存在一定毒性,但却是一味以毒攻毒的腹泻药。如果你大惊小怪地表示,只见蜡梅开花,从没见过蜡梅结果,我丝毫不会怪罪你的目光短浅,因为蜡梅结果原本实属罕见,尤其是它漫长的怀孕过程,不仅需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坏天气相伴,阳光太密集不行,雨水来得不是时候更不行,总之恰遇晴雨相加,蜡梅才有结果的可能。花色淡的蜡梅树,通常不结果;而花瓣肥胖,顶部略尖,花色艳的蜡梅树,结果概率相对较高。蜡梅结果比动物随便受孕难多了,它需要特别中性的黄泥巴,以及吸水通透的空气环境,不是所有蜡梅树都会结果,没有数年树龄的蜡梅树,除了开花,难以挂果。此外,花粉传授的中间媒介不可或缺,譬如:蜜蜂、蝴蝶、蚜蝇、小飞虫等。
至今,没有发现一个画蜡梅树的人。尽管画梅的成功者从古至今不计其数,但他们多数之于身后事物想当然,即使蜡梅树就在他或她的眼皮子底下,但多少年来,他们从眼皮子底下看见的只有自己,仿佛习惯了复制式的视而不见。究竟有几个画梅者懂得蜡梅?稍有一点发现,画梅者当然免不了沾沾自喜,还有画家以为宣纸上的梅朵越多,就越能够代表自己的慷慨或身价,他们忽略了以少为美的艺术境界,太多的梅朵,堆砌出来的不是高洁,而是贬值泛滥的欲望。之于国画中出现的梅,常常在一些饭店大堂或包间看到大红居多,整个画面的红开得满满当当,生活连一道缝隙也不留,这店主油起的肚子到底堵不堵?饭桌上的佳肴美味已经多得摆不下,墙上的风景还在拥挤打架,一个赏心悦目的地方必定含有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备料,给生活恰如其分留白的道理才叫人学会知足与惜福,所谓得少佳趣,说的正是中国古典文化的自省、简约、节制之美。
不得不质疑有些画梅人,连梅树都不认识,只知道画梅朵,哪怕让他们画一片寒风载走的蜡梅驼叶,也难为情吧。作为植物本色,叶子是产生并借给梅香营养的重要组成。如果说宣纸适宜梅花绽放,那么布匹则更适合蜡梅树的生长,随意几抹油彩,就能代表不同季节的蜡梅树风姿!倘若再有耐心勾勒细致一点,樹枝上远远可见隔年的腊梅果,经风吹日晒雨淋,果皮与果肉早已风化成茧子,而其经脉却完好地保留于树枝上。当新的腊梅果生长出来时,隔年的果实仍未脱落,上面长满了岁月厚厚的浮尘,新老果实同株并存,老灵魂碰见新灵魂,我以为这是油画家值得关注的蜡梅树现象。
七月的地铁人海,府青路上钻出一位来自龙泉山脚下的村姑。她头裹蓝花花,脚穿粗布鞋,每年都会给我送一篮晚熟的桃子来。实在苦于没啥相送,踩着脚踏车去接桃路上,想了又想。举手拭汗之际,禁不住灵机一动,索性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交给她。
不要说,不要问,你从锦城将它带回,记得早些将它们埋进泥土,再迟就来不及了。记住,它们一定会还给你奇迹。伴随这句台词出现的是成都市二环路刃具立交旁的“莫斯科红楼”,现在人们多叫它“红楼1956”。五十年代,这座颇具俄罗斯风味的洋楼最初是蜡梅色,矗立在东郊,被誉为这座城市最漂亮的建筑。
她呆呆地望着顶上那个俄式阁楼,又看一眼从纸袋里倒入掌心的籽粒,足有三十多粒。她确认这里不是莫斯科的夏日,从此,睁大眼睛相守于露台上冒出的几粒新芽,有惊喜,也有疑惑。但她克制了不问答案。一个人的生存维度与缺少社会经历的现实磨炼,让她慢慢端详出一个字的真相——悟,只是智慧积蓄一定能量,才可能于平息中阵悟。
已经是寒冬腊月,村姑依然不知盆子里长出的何种植物。村姑的反应与某样物种成长一样迟缓,当大片大片的田地,被城市建筑包围吞并,她连自己摘桃的地方也没有了,无所事事又不由自主地在纸上涂鸦,幻想田园将芜,未生的日子,管它长成什么样子……
我偶尔电话问起她,你盆子里的生命变化如何了?她有些紧张,但很快压低嗓子,装着若无其事地说,好像又长了一片叶子,肥嘟嘟的,不晓得会是啥子哟!
话还没完,只听见村姑手中碗碟碎了一地。
于是我背对红楼1956的身体开始发笑,像是淹没了一个世纪的秘密。陪着我一起笑的,还有红楼1956周围枝条上珍珠一样扎眼的蜡梅朵朵。
离村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园子,叫幸福梅岭。尽管偶尔出没于那片园子,但村姑总会迷路。我很不在乎那些带着功利心而将满世界的梅集中在一起怒放的城市谋划者,因此对那里的梅也就少了几分热情。虽然梅香会是大多数人的偏爱,但密集的人群结在一堆赏密密麻麻的梅,对梅的孤寂品行多少有些不宜。公共区域的梅与私有空间的梅,在我单纯地看来存在分别心,就像某些所谓公知少了傲气与圣洁,人间的胭脂涂得化不开。
有诗言: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里面道出的不是热闹的芬芳,更多来自于孤独力量的雪葬精神。忽然,转念一想,我赠给村姑的不是蜡梅,而是精神的种子,可她至今想象不出蜡梅树的未来。
不过,话还可以往回说一点点,有梅出现总是好事,至少它给遇见梅的人留有几分香气和回忆。我没有统计过蜡梅树在这座城市的分布,但我记住了依寺相居的蜡梅树。
还是那个地铁站,不同的是,十一月的某一天,顶着袭人寒气与雾霾,我由此通向城北的昭觉寺。那天的千僧斋现场,四千僧侣身披蜡梅色长袍,静坐成排,令人叹为观止。近中午时分,阳光破云去雾,垂照大地,那么多声音共同祈福诵愿,所有的回响见证,似乎都指向法会现场周边的主角——蜡梅树。
那一刻,专心致志诵经的僧侣全然不闻梅香,他们的善念里萦绕的只有馥馥上升的佛龛之香,他们闭目反复唱诵——南无消灾延寿药师佛。我随来来往往的布施者,在一个个僧侣面前放下零钞,双手合十祈福,出入安静。
事隔多日,想起那个宏观场面,想起一直伴随昭觉寺土壤的那些蜡梅树,之于花开花落,云来云去,树影婆娑,往往人类最热闹的时刻,万物照样以自己特有的孤寂生生不息。如果蜡梅树也有春天,我想她的台词应该会是——
不要以为我是世上最高傲的那一剪梅,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昭觉寺的墙里墙外,我活得如此的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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