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社会”与“小家庭”
——精准扶贫的情感治理经验探析

2020-04-27 01:51:10
云南社会科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乡贤精准村民

高 旸

2019年4月习近平总书记在重庆考察并主持召开解决“两不愁三保障”突出问题座谈会上指出:“深度贫困地区贫困程度深、基础条件差、致贫原因复杂,民族、宗教、维稳问题交织,是决定脱贫攻坚战能否打赢的关键。”①参见习近平:《在解决“两不愁三保障”突出问题座谈会的讲话》,《人民日报》2019年8月16日,第1版。开展精准扶贫工作不仅要思考如何有效贯彻落实国家政策,还需考虑如何针对所处地区社情、民情,围绕扶贫工作提升社会治理能力。精准扶贫战略以消除相对贫困为核心目标,既包含国家政策体系的构建完善,也涉及农村贫困地区社会结构的自我调适。精准扶贫战略实施是中国政府国家治理能力的集中体现,其所面临问题的复杂性与治理路径的多样性可为中国基层社会治理提供宝贵的经验借鉴。边疆农村地区精准扶贫工作所面临的社情、民情更具特殊性,对边疆农村精准扶贫个案进行经验总结和理论分析,可为基层社会治理提供新的参考视角。因此,需对精准扶贫实践中不同参与主体的情感表达及所处社会环境的情感张力进行思考,剖析精准扶贫实践的情感动力,总结情感治理的基层经验。

一、情感治理:社会治理的基本范式

与制度治理和技术治理不同,情感治理更偏向于社会柔性治理。通过满足社会成员的情感需要,引导社会成员情感实践,进而激发社会运转的内生动力。随着人类社会治理体系日趋完善,情感治理的治理内涵与路径不断丰富,成为社会治理的一种基本范式。

(一)社会运转的情感动力分析

乔纳森·特纳认为:“情感是维持或改变社会现实的能量,虽然,人类的许多能量产生于生物的和交易需要,但情感却牵连到这些生物——社会需要的满足过程中。”②参见[美]乔纳森·特纳:《人类情感:社会学的理论》,孙俊才、文军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367页。情感是促使社会现实发生、发展的基础性因素,也是推动社会结构调整的重要力量。在社会运转中,较高社会阶层成员因可获取更多资源而受到激励,积累正向情感;较低社会阶层成员则因占有资源较少而感到挫败,积累负向情感。情感以一种资本样态在社会不同阶层之间进行着不平等分配,由此引发底层社会成员对改变外部社会结构的情感需要,成为社会变革的内在动力。“情感资本不平等分配的原因在于,较高等级的阶级或统治阶级的成因是那些在互动中成功满足了期望,获得奖励的人们,这些互动嵌套于社团单元,进而嵌套于资源分配的体制领域之中。”①[美]乔纳森·特纳:《人类情感:社会学的理论》,第367页。

(二)情感治理的治理逻辑建构

情感不仅是一种个人的情绪、感觉的状态,也是一种作为规则、规范和制度而存在的集体状态。②王雨磊:《缘情治理:扶贫送温暖中的情感秩序》,《中国行政管理》2018年第5期。情感成为社会治理的柔性力量,正向情感对社会自我调适及缓和社会矛盾均有积极作用,情感治理被视作社会治理的一条主线并形成清晰的治理逻辑。情感治理根植于中国传统社会文化,与社会成员的价值观念和日常惯习存在密切关联,理解基层社会情感治理问题必然要考虑治理实践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在治理实践中,由社会结构和社会文化所塑造的惯习左右着治理主体与普通民众的思维及行为方式。”③田先红、张庆贺:《城市社区中的情感治理:基础、机制及限度》,《探索》2019年第6期。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情感治理的治理逻辑具有三个基本特征:(1)情感治理以对个体情感尊重为基点,正视社会成员在自我情感塑造中的主体性,尊重社会成员的情感表达权力。(2)情感治理以正向情感引导和负向情感疏导为治理方式,借助正向情感推动社会发展,抑制负向情感维持社会稳定。(3)情感治理以社会凝聚和社会激励为最终目标,汇聚个体正向情感形成社会情感,激发社会成员的社会归属感和认同感。

(三)精准扶贫的情感治理关注

当前国内学者已开始从情感治理视角,对中国的精准扶贫实践加以论述。王雨磊对扶贫送温暖中的情感秩序问题展开研究,提出“送温暖通过情感仪式化过程构建出国家的在场,从而建构出一套沟通国家与民众情感的渠道,以此开启治理者与民众的良性社会互动,谓之缘情治理。”④王雨磊:《缘情治理:扶贫送温暖中的情感秩序》,《中国行政管理》2018年第5期。程军认为,与技术治理和制度治理相比情感治理更具治理柔性,符合中国传统社会的“情本位”特征,指出“‘在场’国家的情感治理以农村贫困群体自下而上的弥散式情感表达为基础,通过政策目标群体和政策执行的双重聚焦,实现国家对于贫困群体自上而下的聚焦式情感慰藉”⑤程军:《精准扶贫:当代中国国家治理的情感逻辑》,《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卫小将指出随着精准扶贫实践的深入,贫困群众的情感发生了转变,“贫困群体的情感生活相应经历了羞惭内疚、自我排斥、自我接纳及合理化等阶段”⑥卫小将:《精准扶贫中群众的“求贫”心理与情感治理》,《中国行政管理》2019年第7期。。刘玉珍认为精准扶贫过程中贫困事实复杂性与贫困主体情感消极性,使精准扶贫对情感治理存在内在需求。因此,在精准扶贫中应“弱化主体的消极情感能量,强化其积极情感能量,进而实现情感再生产,形成多元协同的贫困治理新格局”⑦刘玉珍:《农村精准扶贫实践中的情感逻辑及其治理路径》,《云南社会科学》2019年第5期。。

截至目前,学界对精准扶贫的情感治理问题研究成果尚少,且多为理论性探讨,尚缺少实证案例经验分析。现有文献资料虽可为精准扶贫的情感治理研究提供思路借鉴,但在案例研究方面略显单薄,仍存在着补充和丰富的空间。基于此,文章参照乔纳森·特纳(2009)提出的社会现实模型,结合精准扶贫的实际情况,构建精准扶贫的情感互动结构(见下页图1)。提出精准扶贫实践中的情感互动并非简单的“国家系统-个体成员”二元结构,扶贫干部、宗族集体和亲属邻里在贫困群众与国家系统的情感互动中发挥着中介作用,是情感治理行为的主要发生层面。以此模型为依据展开,文章主要从扶贫干部、宗族集体和亲属邻里三个层面,对精准扶贫的情感治理经验加以剖析、论述。

图1 精准扶贫情感互动结构

二、“大社会”与“小家庭”:情感治理的两种行动模式

2018年7月和2019年10月,笔者先后参与广西壮族自治区N村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业D师①笔者主要参与D师下属连队的走访调研,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中连级单位相当于地方政府村级单位,因此与N村调研体量相当。D师中贫困群众并不具备兵团职工身份,是在精准扶贫工作框架下由地方划入D师管辖。(以下简称D师)的精准扶贫田野调查。现将田野调查相关资料进行总结梳理,形成基层情感治理的两种行动模式经验。

(一)新乡贤与社会凝聚:情感治理的情感认同效应

中国乡村社会具有明显的乡土性,村民世代比邻而居,形成相对封闭的熟人社会。宗族文化和伦理秩序一直是维持乡村稳定的重要力量,村民在遵守国家法令的同时也接受着乡约民俗的制约。在传统乡土社会中,法和礼共同成为维护社会秩序的力量,法依靠国家政治权力实现,而礼则以社会传统为依据。“礼是社会公认合式的行为规范。合于礼的就是说这些行为是做得对的,对是合式的意思。”②参见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1页。直至今日,乡村社会结构虽发生显著变化,但礼仍是乡村社会集体情感的依托和表达。

N村是隶属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宁明县爱店镇的边境村,与越南禄平县接壤。N村下辖7个自然屯,村民以壮族和汉族为主,现有村民745户,共2838人。村民以何、黄两个姓氏为主体,定居历程多为三代及以上,形成了较为稳固的乡土熟人社会。笔者在N村调研走访中发现,宗族文化在村社生活中发挥着有力的社会凝聚作用,并与村委会等现代乡村行政体系共同构成乡村管理和社会治理的重要力量,助力于N村精准扶贫工作的稳步推进。总结N村精准扶贫经验发现,宗族集体成为精准扶贫中村民个体情感表达的主要依托,并兼具村民情感引导和情感激励作用。

N村稳固的熟人社会结构,为宗族文化和传统礼治传承提供了优质“社会土壤”。强烈的村社群体认同使N村具有较强向心力,在精准扶贫实践中则表现为较强的社会凝聚力,村民乐于遵循宗族集体礼制规范,并自觉配合精准扶贫相关工作的开展。N村精准扶贫实践中的情感治理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以自然神灵为共同崇拜形成社会情感凝聚,二是以新乡贤为引导产生集体情感激励。

1.自然神灵的共同崇拜与社会凝聚

N村村民的宗族集体情感维系,不仅以姻亲血缘等关系为纽带,还涉及对村社自然神灵的祭祀和情感依托。“榕树神”是N村村社的自然神灵,被视为村寨平安、村民幸福的保护神。每年春节期间,N村都会组织“榕树神”祭祀活动,每户村民准备祭品,祭祀“榕树神”以祈求平安幸福并在祭祀结束后参与N村的集体庆祝活动。“榕树神”成为N村村民共同的情感寄托,集体祭祀仪式也在不断强化N村的宗族集体向心力。

当时村子里打仗,人们都逃到了山上。向下看发现村子着火了,等回来的时候村子都要烧没了,就这棵大榕树还活着。大家都认为大榕树成了精,有山神庇护,后来村子重建,就把大榕树作为村子的守护神。我们每年过年都会祭祀大榕树,在外面打工的一般也会赶回来参加,每家每户准备自己家的祭品,多少自愿,大家都求个平平安安嘛。结束之后,会在榕树下面聚会。(访谈地点:N村村户家 受访人员:HGJ 访谈时间:2018年7月20日)

在走访调查过程中,笔者发现“榕树神”不仅是村民自然神灵崇拜对象,同时也成为村民对美好生活向往的情感寄托,以一种精神力量的形式融入N村政治、文化活动。N村在榕树下修建了大榕树广场,位于N村村委会和榕树祭祀点之间,村民集体会议和文化娱乐活动都会在大榕树广场开展,有关精准扶贫工作的集体讨论也在大榕树广场进行。

在N村精准扶贫实践中,自然神灵的崇拜和规训意义发挥着情感治理作用,成为引导N村村民团结协作、共同脱贫致富的情感力量。

2.新乡贤的集体情感引导和激励

新乡贤的集体情感引导和激励,在N村精准扶贫中同样发挥着情感治理作用。由于传统乡村以宗族社会为主体,因此国家政府对传统乡村介入能力有限,乡贤群体成为国家政府开展基层管理的中间媒介,弥补了政府在基层管理中的权力外在性问题。时至今日,中国乡村社会结构虽已发生显著变化,但乡贤群体依然活跃于乡村社会。新乡贤是所属乡村社会的杰出代表,具有一定社会示范和精神引导作用。新乡贤是能够动员和组织村民、具有村庄治理能力并热心为当地做贡献的乡村精英和权威,他们具有较高的村庄治理意愿和治理能力。①龚丽兰、郑永君:《培育“新乡贤”:乡村振兴内生主体基础的构建机制》,《中国农村观察》2019年第6期。

乡贤代表委员会是N村的常设机构,辅助N村村委会开展日常工作并承担向村委会反馈村民意愿的责任。在N村精准扶贫实践中,乡贤群体发挥着村民意愿收集、贫困户评定和矛盾情绪化解等作用。乡贤代表委员会由村民共同推选形成,因此村民对乡贤代表的相关建议也更为信服。N村总支书记HYG是乡贤代表委员会一员,长年在N村开展工作,村民对其较为信赖,村民习惯称之为“老总”表达自己的尊敬。

我们村的乡贤委员会有村干部、宗族中辈分较高的人,还有在外经商的村民,乡贤代表是村里人选的。我在这里干了几十年,是村子里土生土长的人。现在虽然老了,大家对我还是比较信服。乡贤委员会一般就是商议村里的一些大事,比如现在我们搞扶贫,村委会和村民都要听一听乡贤代表的意见,这样才能尽量做到让每一个村民信服。有的时候在贫困户认定上出了矛盾,也会找乡贤代表调节,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大家会比较爱听一些。(访谈地点:N村村委会受访人员:HYG访谈时间:2018年7月22日)

在N村精准扶贫实践中,新乡贤群体还发挥着情感激励作用。新乡贤多以自身人生经历为经验参照,引领、激励村民共同为脱贫致富而奋斗。以N村组建边贸互组小组为例,N村毗邻的爱店口岸属国家一类公路口岸,村民享有每日8000元的免税待遇。在可观的经济收入刺激下,村民开始自发与商人合作采购越南货物。但因上述行为属于村民自发行为且缺乏监管,一直以来N村村民的贸行为面临着商品走私、交易欺诈等风险。

为了降低无序性边贸合作带来的风险,2017年N村村委会和新乡贤委员会共同努力,在爱店镇政府、爱店口岸协商配合下,成立了村民边贸互助小组。该小组以精准扶贫工作为框架,共有191位村民参与,其中含贫困村民81位。边贸互助小组由村委会出面与客商协商边贸合作,统一安排村民参与边贸经济。边贸互组小组以精准扶贫为主要任务,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以往N村村民边贸经济的无序状态,增加了村民参与边贸经济的收入,成为N村精准扶贫工作的一面旗帜。

实践经验显示,情感治理在辅助N村精准扶贫实践开展中发挥着积极作用。村社共有自然神灵崇拜增强N村社会凝聚力,提升N村精准扶贫实践的向心力。新乡贤群体的意见领袖功能,不仅可以引导村民塑造社会认同也有助于良好社会风尚形成。

(二)小家庭与文化反哺:情感治理中的亲属血缘力量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D师位于三区三州连片贫困地区,是脱贫攻坚重点区域。D师成立于1966年,共辖16个团场176个农业连队,其中包含2个边境团场,边境线总长为156公里,D师所处社会环境并不具备稳定的乡土社会结构。截至2018年底,D师共有建档立卡贫困人口1973户8600人,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贫困人口的70.44%。在对D师下属各贫困连队走访中发现,当地贫困人口多为维吾尔族群众,致贫原因较为复杂。学历偏低、普通话使用能力有限及知识技能基础薄弱,导致当地贫困人口面临着脱贫内生动力不足问题。针对上述问题,D师扶贫人员寻找出一条独具特色的情感帮扶道路,在政府和贫困群众之间搭建起脱贫致富的情感桥梁,在精准扶贫的情感治理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兵团模式。

1.情感培育与精准扶贫中的“小家庭”

D师精准扶贫实践中的情感治理,以国家宏观政策框架为依据逐步展开。2014年4月2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新疆考察期间,称赞新疆军区某部民族连真是“民族团结一家亲”。①参见习近平:《新疆考察:让群众有事干、有钱挣、有盼头》,人民网,http://jhsjk.people.cn/article/24953899,2014年4月29日。2016年,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开始推行“民族团结一家亲”活动和民族联谊团结活动,鼓励新疆各族干部走入基层与群众交流互助,具体包括结对子、认亲戚和互学语言等内容。从本质上看,“民族团结一家亲”活动本身便是社会情感治理的一种方式,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基层治理智慧的突出体现。

贫困群体在社会生活中多存在消极情感,表现为个人脱贫能力不自信、抵触政府和他人帮扶等。D师在精准扶贫中,采取融情于工作的方式走入贫困家庭,开展情感帮扶实践。扶贫人员与贫困群众结为“干亲”,与贫困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从而在共同生产生活中逐渐培育情感,形成精准扶贫的“小家庭”。“干亲”是中国社会义缘关系的一种表现,义缘关系作为一种社会关系承载形式,它可以促进当事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发展和巩固,丰富人们的社会联系和社会交往,扩大社会的支持网络,从而对社会整合发挥积极作用。②李全生:《义缘关系:干亲结认现象初探》,《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以结“干亲”的方式,扶贫人员与帮扶对象共同组成新的“小家庭”,逐渐消除扶贫者与受扶者的心理隔阂,为精准扶贫奠定扎实的情感基础。一位扶贫工作人员就结“干亲”活动做出如下表述:

一开始工作很难开展,我们和他们(指维吾尔族贫困群众,下同)的宗教信仰、生活习惯都不一样。到家里了解情况,提完建议后,他们并没有都听进去,工作效果不理想,效率也比较低。后来在“民族团结一家亲”活动中,我们开始和他们结成干亲戚,有的时候就住在他们家中,一起教育孩子、生活和劳动,慢慢我们就很亲了。现在交流会更真诚、更为对方着想。这种亲戚状态一直维持着,很多虽然脱了贫,但还是亲戚,脱贫不脱亲。(访谈地点:D师L连 受访人员:LP 访谈时间:2019年10月9日)

2.文化反哺与阻断贫困代际传递

在D师精准扶贫实践中,还存在子女与父母间的“文化反哺”式情感互动。有关中国社会变迁的研究成果显示,当前中国因社会文化环境变化较快而产生亲子间、代际间的“文化堕距”,并伴随知识、信息的代际流动呈现出“文化反哺”现象。周晓虹提出:“这种亲代不如子代的现象甚至也不限于对某类知识的‘记问’和理解,以及对某个专门行业的精通与荒疏,不限于阶级立场或政治抉择,相反,它几乎涉及价值观、生活态度、行为模式和器物文明等日常生活的所有领域。”③周晓虹:《文化反哺与器物文明的代际传承》,《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在贫困地区,这种代际间的文化堕距同样存在,且由于祖辈、父辈与子辈受教育水平相差较大,贫困地区的文化堕距明显高于非贫困地区。在D市的走访调查中笔者发现,维吾尔族贫困群众亲子、代际间的“文化堕距”较为明显,主要体现在普通话使用能力层面。义务教育全覆盖政策,使每一名维吾尔族贫困学生都能接受免费义务教育。子女在参加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教育后的普通话使用能力明显提高,D师以家庭教育为切入点,开展“小手拉大手”活动。鼓励维吾尔族学生在回家后,将课堂学习的国语知识教给家长,父母与子女在家庭教育中共同学习普通话。逐渐构建出以学生教育为核心,“学校-学生-家庭”共同参与的国家通用语言教育模式,成为D师教育扶贫工作开展的一张靓丽名片。“小手拉大手”活动以贫困家庭情感依赖为媒介,以家庭成员内部情感互动为路径,形成贫困家庭自我学习、自我发展的家庭教育氛围,强化了贫困家庭脱贫致富的内生动力。

我现在会一些简单的汉语,是跟孩子学的。以前我不懂汉语,孩子们在学校学得怎么样我也不清楚,现在我可以更好地管理孩子学习了。学汉语对我最大的帮助就是我能够开一家商店,这使我们家的收入比以前多了很多,我相信我们家的生活会越过越好。(访谈地点:D师S连受访人员:WLWR.AMR访谈时间:2019年10月10日)

在贫困地区以家庭教育为基点开展教育扶贫,是尊重贫困群众家庭生活情感逻辑的一种体现。

若将N村精准扶贫中的情感治理现象比作“社会情感凝聚”,则可将D师的情感治理现象视作“家庭情感培育”。D师将精准扶贫的情感治理实践置入小家庭之中,以义缘关系搭建和代际间文化反哺为具体形式,为精准扶贫注入更多情感活力,切实阻断贫困问题的代际传递。

三、结论与启示

综上所述,基层情感治理因所处社会结构和文化环境差异,可形成多种治理行动路径。情感治理与制度治理、技术治理相比具有较强的治理弹性,在引导社会自我调适、提升基层自治能力方面均存在积极作用。

(一)对乡村社会原子化趋势回应

社会原子化是一种现代社会变迁趋势,指部分社会成员联结破裂,导致社会出现群体疏离、道德失范、利己倾向明显等问题。乡村社会的原子化则从其发端之时起便与乡村社会衰败直接联系在一起。①田毅鹏:《乡村过疏化背景下村落社会原子化及其对策——以日本为例》,《新视野》2016年第6期。乡村社会原子化的直接原因在于劳动力大规模外流,导致乡村人口锐减、乡村过疏化和基层组织涣散。随着乡村老龄化、空心化现象日益增多,自然村落消失速度加快,中国国内开始出现“乡村唱衰论”,对乡村社会发展持悲观态度。

而N村案例经验显示,乡村地区虽出现人口缩减、劳动力外流等情况,但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的文化根基并未遭到破坏。宗族文化、传统礼制和地方信仰仍然深刻影响村民日常生产生活,发挥着群体记忆和社会凝聚作用。乡土文化消逝与乡村人口削减并非完全同步,在强有力的基层组织管理和新乡贤群体引导下,乡村社会仍可保持自身社会活力,集中力量开展乡村社会建设。现代乡村新乡贤群体中返乡人群比重正逐渐扩大,他们以大学生村官、返乡商人等多种社会职业身份回到乡村,为家乡发展和社会建设贡献力量。乡土情结是促使上述群体返乡参与乡村建设的情感动力,即使很多离乡者生计模式已然发生转变,但内心对乡村故土的情感依赖,成为其与乡村社会联结的精神纽带。乡村人口向城市流动是出于对更好生活环境和更高生活水平的追求,当乡村地区能够满足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时,在乡土情结作用下乡村社会也会出现人口回流现象。

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是社会阶层流动的具体体现,与中国社会转型升级存在必然联系。乡村建设应尊重这种社会阶层流动客观规律,并在尊重客观规律的基础上充分发挥治理者和建设者的主观能动性。立足于中国是传统农业大国的基本国情,发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乡土情结,建设有情感、有温度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乡村社会原子化虽是当前中国社会变迁中一个较为突出的特征,但并不意味着乡村社会必然会走向消亡。中国传统文化的乡土情结,是欧洲国家和拉丁美洲国家社会所不具备的,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并不会出现欧洲“圈地运动”和拉美国家“国家复兴”时期大规模乡村消失的现象。因此,“乡村唱衰论”是一种脱离现实的悲观论调,其违背了中国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

(二)对巩固精准扶贫成果的借鉴

贫困,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恒久问题。在人类社会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贫困问题呈现出差异性的时空特征。从早期原始社会的物资匮乏到资本主义时期对剩余价值的剥削,人类一直在尝试消灭贫困却始终面临着新的贫困问题。思考贫困问题是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基本内容,马克思主义学者以剩余价值为切入点形成了贫困研究的清晰脉络,并对绝对贫困和相对贫困进行了概念界定和辨析。与绝对贫困状态下剥夺者和被剥夺者二元对立不同,相对贫困涉及社会制度、技术因素和个体心理等多个层面,因此相对贫困并不具备被完全消灭的条件。“一座房子不管怎样小,在周围的房子都是这样小的时候,它是能满足社会对住房的一切要求的。但是,一旦在这座小房子近旁耸立起一座宫殿,这座小房子就缩成可怜的茅舍模样了......只要近旁的宫殿以同样的或更大的程度扩大起来,那座较小房子的居住者就会在那四壁之内越发觉得不舒适,越发不满意,越发感到受压抑。”②参见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49页。

完成脱贫攻坚历史任务后,如何巩固精准扶贫成果并推动乡村振兴,是维护人民群众福祉,引导乡村社会经济良性发展所必须思考的问题。 2019年10月31日,中国共产党第十九届中央委员会第四次全体会议公报提出:“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建立解决相对贫困的长效机制。”①参见中国共产党新闻网:《中国共产党第十九届中央委员会第四次全体会议公报》,http://cpc.people.com.cn/n1/2019/1031/c64094-31431615.html。内生动力不足是贫困地区人民群众长期处于贫困状态的根本原因,而培养贫困民众脱贫致富内生动力则是巩固脱贫攻坚成果的关键所在。从本质上讲,内生动力属于个体情感范畴,是个体对改变生活状态的一种心理诉求、生活愿景和情感表达。内生动力,是贫困群众对生活水平提高的现实期望;对自我社会地位提升的心理愿景;对子女后代未来发展的热切期盼。内生动力源于人民群众的心理诉求和情感表达,是社会发展中区别于制度力量和技术力量之外的一种柔性力量。在推动乡村振兴战略时,治理者和实践者需摒弃技治主义的绝对理性,辩证看待个体情感、群体认同等社会发展中的感性因素,引导人民群众将对美好生活的情感向往与追求转化为积极投身乡村振兴战略的精神动力。

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实现从精准扶贫向乡村振兴科学过渡,核心还需落在广大人民群众自己身上。巩固精准扶贫成果,先要培养贫困群众致富志气,才能为贫困地区社会经济发展注入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基层精准扶贫经验显示,情感治理是一种直接作用于贫困群众心理情感的治理路径,在乡村振兴实践中可发挥观念塑造、情感引导和心理激励作用。参照基层社会情感治理的实践逻辑,新时期巩固精准扶贫效果、实现乡村振兴,需要形成一条以国家政策为宏观导向,以满足群众需求为内在核心,以密切干群关系为工作动力的基层工作路径。依托基层社会情感治理,强化基层干部与人民群众的情感关系,在增强社会凝聚力同时增进基层群众情感。

(三)对基层情感治理路径的思考

情感,是构成人类社会的基本要素。在古典社会学理论中,情感多被置于社会现象的先验范畴。在实证社会学研究领域,奥古斯特·孔德率先将情感引入社会研究中,通过分析社会宗教思考其中存在的情感力量。在此之后,卡尔·马克思、马克思·韦伯与涂尔干等从个体异化、社会行动及情感激活等层面对社会情感关系予以关注,形成不同的研究理论范式。进入21世纪,皮耶尔保罗·多纳蒂提出“社会本身就是关系”的观点,并指出“个体关系是个体心灵的投射(表现)。反之,当两个或多个人、群体,甚至制度作为社会主体行动时,社会关系反应的就是在他们之间的涌现性实在的表现”②参见[意]皮耶尔保罗·多纳蒂:《关系社会学 社会科学研究的新范式》,刘军、朱晓文译,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362页。。由此可见,对社会关系分析能够凸显社会现象中的主体能动性,有助于对农村社会等微观社会层面问题进行更为精细的解剖。

与西方社会不同,中国社会中的情感是一个更为复杂的概念。从传统乡土社会的“差序格局”到对中国社会中人情、面子与权力再生产问题的思考,情感不仅是个体心理动态表达方式,也与伦理文化交织形成推动社会运行的关系网络。关系被视作一种社会资源,而情感则成为关系的“粘合剂”。稳定关系可以实现代际传递,成为影响所属社会运转的不可忽视力量,如传统村社中的宗族关系。“中国人在情理社会中借助人情和面子的运作,放弃的是规则、理性和制度,得到的却是不可估量的社会资源、非制度性的社会支持和庇护及以势压人的日常权威。”③参见翟学伟:《人情、面子与权力的再生产(第2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86页。在现实社会生活中,关系虽未必会使社会成员突破外在社会制度规则,但确实会被视为一种难以估量的社会资源,成为个体寻求社会生存发展的凭借。

以社会关系为纽带形成的社会共同情感,从本质上讲就是社会秩序的一部分。在个体社会化过程中,情感不仅是个体的心理因素,同时也受外部社会环境影响。因此,情感治理需尊重社会个体成员情感表达,基层工作人员在治理实践中既要“用情”更需“懂情”。情感治理与制度治理、技术治理不同,情感治理与所处社会环境密切关联,在情感治理路径设计中更需考虑治理实践的时空特殊性,因时因地调整情感治理策略。村委会、居委会等基层组织虽行政能力有限,但相比其他高层级组织机构,基层组织具有更强的工作灵活性。基层组织的工作灵活性与情感治理的弹性需求相契合,使基层组织的情感治理更具针对性和时效性,也更符合人民群众的情感需求,实现基层治理从“融情”到“懂情”的治理观念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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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生周刊(2017年19期)2017-10-25 16:4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