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疫之邑——谈城市建设之防疫设计

郭海鞍 李婧 GUO Haian,LI Jing

1 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2 北方工业大学

我们相视，却不见彼此的脸；我们近在咫尺，却不能彼此相约……一场瘟疫袭来，让我们过起了隐身于市的生活。很多人开始反思：城市的问题、建筑的问题、空间的问题，甚至质疑20世纪以后所有的现代文明，关于大都市、高密度、超高层的批判之声不绝于耳。

反观今天疫情下的真实困境：人口密度稠密、大运力交通、城市拥挤、建筑过高、污水返灌、中水利用、空调热回收……这些平时并不引人注意甚至有些曾经被人称颂的观念，在人类共同面对的病疫面前都变成了诟病的语汇，我们是否要为之变？如何为之变？如何构建每个人心中的不疫之邑？值得我们认真地探讨。

1 设计之初

所谓设计之初，就是面对现状必须考虑在前面的问题，其中最大的不利条件就是多少年“一遇”，如地震、洪水、台风、火灾等，通常以五十年一遇或者百年一遇作为设计的条件。而关于大流行的传染病，如果从2003年非典到2019年底的新冠肺炎，十六七年一遇可以算成是一个较高概率的“事件”。当然这件事也许历史上就这两次，被我们这辈人幸运地赶上了，但我们不见得如此“幸运”，因为在人类向前发展的路上，总有些潘多拉之盒、所罗门之瓶被贪婪和私欲打开，甚至也不乏自食科技恶果的可能，给人类致命一击。因此，设计之初，关于健康或关于活着，就是我们必须要考虑的问题。这个问题不等同于“健康住区”或“健康建筑”，并非“促进建筑使用者身心健康、实现健康性能提升的建筑”1，而是在流行病大爆发期间，能够保证人们正常、健康生活工作的建筑或空间。

就目前形势而言，相比人防工程，城市防疫工程或建筑防疫设计可能使用频率还要高一些，而实施困难却要小很多，“平疫”2转换的适应性也要更好。在工业设计中，有一种“潜藏设计”的态度特别值得建筑师、规划师学习，如车座靠背上的头枕设计，两只金属插杆可以用来破窗，这个百年不遇的功能一旦发挥作用，便能救人一命，防疫设计似乎更加应该是这样一种设计。

2 设计之度

设计之度是最核心的话题，也是一个设计含金量的问题。针对一种罕见的情况，甚至未知的情况去设计，看起来无从下手。更为沮丧的核心词是“防”，要知道防总是比攻难得多，因为攻只需一点，防却是方方面面。可是规划和建筑设计偏偏就是以“防”为基本立场，记得工作之初，教授施工图的建筑师说，建筑细节设计就是做两件事——一是防火，二是防水。这句话令我顿觉一震，所谓美学逻辑也好，工程科学也好，其实都莫过于真正脚踏实地保障人民生活的安全。在日后的工作中，对于水火，做得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世界上有多少终身未建功立业的防火门和防火卷帘，数量无法计算，但是这些消耗对于人的生命安全而言显得微不足道，同样我们是否可以在防疫这件事上有所消耗？我们这一代人对于火灾大多未能身临其境，但是疫情却已踏踏实实地邂逅了两回……

1 德化山水城市规划

2 地块分割布置

而防疫之“度”其实并不复杂，因为最核心的问题其实就一个字——“隔”。如果有一种病毒看一眼就能传播，那真的是世界末日，这种情况我们不做讨论。对于正常逻辑的病毒，显然都是经过媒介或接触而传播的。如果人与人没有行为接触，也没有媒介传播，显然传染是不成立的，那么随着第一个不幸感染者的治愈或死亡，这件事也就结束了。之所以能够传播，是人的社会性造成的，简单地说就是“直接接触”和“间接接触”。直接接触显然是最有效的传播方式，间接接触不确定性更强，但是传播力显然也稍弱一些。这样一来，我们的“度”也就清晰了——避免直接接触，干预间接接触。

3 设计之路

首先来谈避免直接接触，对于规划而言便是“分”——分区、分流、分散。显然分区的大小和效能呈反比关系，分区越大，则效能越低。例如这次疫情中，最后的核心疫区是武汉，一座千万级人口的中心城市，显然是个巨大的困难，如果换作一个区或镇，显然封闭和预警的效率会更高。但是目前由于管理体制的关系，以城市为控制区的情况比较普遍，如非典期间的香港、北京，以及这次的武汉。因而，下调管理区划、减小中心城市尺度、多设置卫星城，便是宏观规划层面的主要途径。目前，摊大饼的城市扩容方式显然不利于分区防控。同时，在现有城市体系中增加隔离带，如山体、水体、公园等也是非常有效的分隔方式，因此对于山地城市与河网密集城市来说，保护山地和水体非常重要。过去许多山地城市的规划完全忽视地形高差，采用惯性思维的网格路网，遇山平山，遇水填水，这是非常可怕的。我们在福建山区县城做新城规划时，采取了全部保留山体的策略，加大可建设位置的容积率和密度，从而实现土地利用与自然山体的平衡（图1）。在这个立场上，地块的容积率和密度不是核心问题，高密度或者高容积率的地块密度，才是最核心的问题。简单地说，两个地块容积率可以很高，但是中间一定要有低密度、低容积率的地块相分隔（图2）。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每个高容积率、高密度地块有足够的“安全距离”。同时，每个地块的密度对于自身也非常重要，这个问题将随后论述。

分流是偏于管理的问题，但是道路也是很重要的基础。显然大而宽的道路是可以分流的，因为一旦拥堵，便形成了聚集。反而那些分开的单向小路，分流效果更好。分散是形态问题，这个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可强求。这里，我想到的最佳案例是崔愷院士的“蔓藤城市”设计，这是在兴义提出的城市设计理念，将城市营造成多个组团，各个组团之间是大量的农田和绿地，这种布局方式在面对疫情时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图3）。蔓藤城市给我们很大的启迪在于城市留绿，以往的城市规划中，基于传统的收费或封闭管理思考，绿地或城市公园多为点状分布，但这显然是不合乎社会发展要求的，绿地和城市公园越来越需要开放与共享，其布局也应当从“集中的点式布局“向“自然的边缘布局”发展（图4），边缘绿带不仅能起到隔离作用，还可以高效使用，避免聚集（图5）。

3 兴义蔓藤城市规划(城镇规划院提供）

4 点状分布与带状分布

5 集中效应与边缘效应

6 结合社区围墙的无接触快递柜设计

做好了“分”，“合”或“综合”要注意哪些方面呢？这里，不能简单地将“综合”归结于“密度”，因为密度的降低带来的将是“综合”能力的下降。举个例子，如果一个小区只有50户，可能就不会配套超市和医务室，强行配置也无法运维，显然必须达到一定的基数才能谈“综合性”。所以，我们不提倡在一个区块内降低密度，反而是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增加密度。只有达到了一定密度和量级，这个地块才可能具备“综合发展”的能力。例如，一个2 000户的社区，配备社区超市、社区医疗、社区服务才可能存活。一旦疫情来袭，这样的小型综合体才能够具备独立生存的能力。太大不行，太小也不行，与时代发展和现状相适宜的体量才是我们最需要的生存单元，可能成为下一步城市规划的核心研究内容，对于防疫及城市发展都非常重要。

接下来不得不谈到具体的房屋设计。越是到微观领域，技术的效力越明显，同时被忽略的可能性也越大。所以，关键在于态度和立场问题，也就是价值观。一些具体的设计，如疫情期间大家最关心的电梯问题，首先得看电梯配置的数量，过去很多塔式住宅一梯十几户，当然无法避免住户的不期而遇，但这不是住宅本身或配置不足的问题。如果规定：每个单元至少设两部电梯，电梯按照服务户数严格配置，显然就不存在问题。而对于按键的交叉感染问题，就更加简单了，通过感应刷卡或语音控制就可以解决。至于水封、空调、新风等，都是技术上稍加注意便可以实现的，只是我们以往重视得不够。这些都并非难点，我们应该关注的是住宅产品的综合能力问题。姑且认为墙可以完全阻碍病毒，那么在住宅中如何实现居住者的短期需求应当更加值得我们探讨。就住宅中的工作空间来说，北方地区大多取消的户外阳台带来了跑步机、健身操的隔音问题等。因此，动静空间错位与工作生活空间转换才是下一步防疫住宅的关注重点。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居家办公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强，这对于降低交通拥堵、解决出行时间和成本，甚至改善家庭成员关系都非常重要。20世纪80年代美剧《Growing Pains》中，父亲Jason是一个在家工作的心理医生，显然他的居家工作让幸福的一家及三个孩子的快乐成长成为了可能。未来的住宅设计中，住宅和办公的结合将成为更多消费者的需求。

最后，所谓的防疫工程或防疫设施，这些设计完全可以与平时的生活相结合。例如，在这次疫情中，快递柜脱颖而出成为无接触交接的重要载体；但是也很快暴露出问题，因箱柜有限，小哥们不得不就地摆摊，使得每个小区门口乱象重生。那么，快递柜是否可以结合围墙、大门固定位置或一家一位设计呢（图6）？又如小区活动空间，就早有儿童、晚有大妈、夜有宠物的现象，如何高效率运作？景观设计何以隔而不费，曲而不绝，提供更加丰富的曲幽空间，而不是置人于外、游客止步的纯观赏空间。

4 设计之思

直接接触显然是可以避免的，A坚决不碰B总是有办法的，但间接接触，也就是A碰到C、B也碰到C，而C又是无处不在的，如水、空气、门把手等，便是无处可防了。如果不能保证C安全，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引入D，C越危险，D就要越强大3。这件事在互联网交易时做到了，在茫茫的互联网C里，A和B想要接触，又不敢接触，因为彼此都无法确定对方是安全、诚信、可靠的，于是支付宝的概念也就是D出现了，D成为C里的一个缓冲空间，A和B把彼此想要交换的东西放在里面，他们都相信D，所以交易成功了（图7）。那么在城市或建筑空间中，如果希望避免间接接触产生的危险，就要提供一个安全的间接交易媒介。

我们的祖先发明了四合院，从大街到屋内有多层室外空间，这些空间逐级保护人们的安全，有了院落就可以防止路人直接觊觎房室之内（图8）。如今，在乡村的房屋建设中，应当继续保留院落的设计，然而在现有的宅基地制度下非常困难，但我们在福州晋安区前洋村的安置房设计中仍然坚持了户户有院落的设计思想，这种依山而建、在高度与空间上都已隔离的社区是最理想的“不疫聚落”（图9）。但是在当今的人口与城市密度下，院落已经不可能，这就需要我们提供类似院落的缓冲空间，对于城市而言就是城市公共客厅，绿肺越大越丰富，安全性便越强（图10）；对于一栋房子来说，便是通风采光足够好的廊前灰空间、公共门厅、玄关，这些空间曾因性价比不高而被遏制甚至取消，然而被取消的不仅仅是缓冲，还是一份安全与呵护。层层叠叠的故宫告诉我们，多一道缓冲，就多一份对至高无上的呵护。所以，如果每一道门能够退一步，每一个社区让出一块入口空间，每一个街区至少拥有一处口袋公园，每一个房屋门前能让出0.5m2的空间……我们的城市中、生活中就有了更多可以提供安全沟通的缓冲空间，这不仅仅是设计，更是一种关爱与尊重（图11）。

7 安全的间接接触

8 四合院的缓冲功能

9 带院落的福建新民居

10 昆山市民文化广场公共城市客厅（本土中心提供）

11 门口缓冲空间

5 设计无末

没有写设计之末，而写无末，是因为设计只有开始，而无结束。如果病毒会变异，那么防疫设计也将一直变异下去，即便病毒不变了，设计还要变下去，因为随着时代发展，总有更好的可能。防疫设计会因为对疫的认识提升和科技发展而发生变化，如对于以体温为表象的疫情，可以考虑在门斗设计中增加红外体温扫描，在办公楼宇增加红外温度感应器及在安防控制室内增加观测仪，随时掌握办公室人群的体温变化情况，并及时发出警告，免去单位门口不够专业的保安逐个人工测量体温的麻烦；通过声学设备也可以测算某一区域咳嗽的频率和强度，这些方法都可以在疫情期间有效地监控疫情发展情况。同时随着科技的发展，这些手段也会越来越准确高效，所需的条件和仪器占用空间也会不断地改变。

一个变化的设计体系才能直面每一分钟发生的不匹配。疫情会过去的，只不过是人类历史长河中一段小小的不匹配，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时时刻刻地修改，以便在下一次不备的不匹配中站稳脚跟。只有坚持无末的设计，才能真正筑建一座梦中的“不疫之邑”。

注释

1 来源于《健康建筑评价标准 T/ASC 02—2016》关于“健康建筑”的术语解释。

2 平疫指借用人防设计中平战转换的组词方式。平，平时；疫，疫情发生时。

3 A、B 指需要或可能接触的两个个体，C 指不安全的媒介，D 指经过设计的安全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