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莱在《西风颂》中说:“冬天到了,春天还远吗?”
我在青藏高原的冬至,听着窗外呼呼而鸣的北风,遥想着自河源一路千里冰封的黄河,万里雪飘的草原。
想通过一些不为人知的征兆,告诉雪山深处的雪狼、雪豹、雪狐、棕熊、土拨鼠,以及草原上的牛、羊、马、獒,瑟瑟的帐篷、牧歌。
或者草木、黑暗,或者一些失望、痛苦、寂寞。
或者消失的友谊、失联的爱情、不可挽回的白发。
或者大风中不知躲藏到什么地方的鸟儿们。
冬至到了。春天已在回归的路上。
阿妈说:“过一冬至,日头长一绳子;过一腊八,日头长一杈把。”
我的一位的朋友,用高亢的临潭花儿在微信中唱着:“十一月冬至数九呢,刮大风、下大雪,牡丹叶子随风跌!”。但是,我从太阳十万八千里外、地球最南端的南回归线,抛来的一抹暧昧的眼神中,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春”的萌动。
从古老而冰封雪冻的黄历深处,感应到了,蜷缩着的蚯蚓伸了伸懒懒的腰,消失在森林中的麋鹿,迎着天地开始兴作的一点阳气,神不知、鬼不觉地褪下了固执的犄角。
荒山深谷中一泓泓山泉,涌出一股压抑已久的热意,相濡以沫似的、蚕食似的,一点一滴地濡湿厚厚的冰面……
虽然,今天的地球第三极,普照的阳光稀薄无力,弥漫的黑夜最漫长,但我们依然与同一片蓝天下的朋友
互道恭贺:春天来了!在太阳椭圆形的轨道上。
以“坐地日行八万里”的速度,相向而行,迎面而来。
在舟曲泥石流纪念碑前
你、你们,他、他们,还有我和我们,被沉重的钎锤,深深地嵌刻在冰冷的大理石碑上。
后来的人们,一个个表情凝重,看着你、你们,他、他们,以及我和我们的姓名,一脸的茫然!
那幅纪念馆中死死抱着一瓶矿泉水,孤零零站在泥石流废墟上的红衣女孩的图片,是否灼伤了你的眼帘?
还有那位在泥石流没顶的瞬间,将襁褓中的孩子高高举过头顶的年轻母亲,是否还在震撼着你的灵魂?
还有在大自然暴怒的面前,人类不堪一击的渺小与脆弱,失去家园的无助与绝望,是否再一次让你感受到了末日来临的恐惧?
但参观结束时,讲解员最后一曲悲恸的挽歌,却如呜咽的白龙江涛声,涌入那个瞬间将“江南舟曲”,变成人间地狱的可怕黑夜,当悲哀成为悲哀者的悲哀之后,岁月的风,依旧吹过白龙江两岸的春夏秋冬,吹过一些人面桃花。
一些曾经错误的正确?
一些凤凰们涅槃的荣耀?
一种形式的精神呓语!
当那个电闪雷鸣,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的黑夜,成为永远!
你、你们,他、他们,还有我和我们的名字,都被镌刻在厚重、肃穆的大理石上,但我们大家,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不朽”。
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名字与全家人的名字,甚至全村人的名字,一起镌刻在石头上!
哪怕到了现在,我们大家也只想从那块冷漠的石碑上跳下来,去抱紧那天因悲泣而不时休克的老母亲?去打开家门,迎接从远方昼夜兼程、风雨归来,却已是无家可归,从此举目无亲的游子?去那狼藉一片的泥石流现场,抱起那些顿失父母家人的孩子,扶起那些捶胸顿足,老来失子的父母,抚慰那些一梦之间失爱的情侣……
土门关
左边是雪色的白塔。右边是高悬的星月。
左边是吉祥的藏寨。右边是安谧的回村。
土门关,一条大夏河水从中间穿流而过的土门关。从明代开始,就筑墙封锁历史、隔绝往来的土门关。自从被“1949”这个属于人民的纪元,洞穿以后,开始一点一点坍塌、以致荒废、以致最后消失,几千年弥留在墙内墙外的阴影,以及冰冻的记忆,开始被春风吹散、春雨冰释。
左边是大夏河发源地甘南。右边是大夏河膏腴的临夏,癸巳年谷雨中午,春风徐来,阳光明媚。我与半老徐娘的妻子,駕车通过临夏至合作高速公路土门关大桥,那堵横亘在岁月深处的墙,那堵横亘在边疆民族心灵深处的墙,忽然如烟云散尽,散入日夜北流不息的大夏河涛声中,只留下一个叫土门关的名字,两个不同的民族、文化,以及和谐共生的村庄。
同一片蓝天之下、同一时光之中的土门关,春夏相连、秋冬相依、朝夕相处、鸡犬相闻的土门关,左边桑烟缭绕,右边炊烟袅袅;左边经幡猎猎,右边烟树隐隐。那时,我突然感觉:左边是我的左手,边是我的右手转过来,转过去,依然如此。
作者简介:陈拓,藏族,1964年3月出生在甘南草原。甘肃省作协会员。合著有散文诗集《六个人的青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