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虹
摘要:罗伯特·瓦尔泽的小说《唐纳兄妹》的主人公西蒙不谋求自身职业发展,沉溺于在大自然中散步。通过观察、感知和思考,西蒙认识到现代社会的工作对人身体的限制和束缚以及由此而对人精神的控制,因此他一方面通过散步来解放身体和精神,另一方面通过不断换工作来抵抗这种控制,在他身上体现的是“我行走故我在”。身体取代精神成为确定人之主体性的关键。
关键词:主体;精神;身体;散步
中图分类号:I 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895X(2020)01-0042-05
DOI:10.13256/j.cnki.jusst.sse.2020.01.007
Abstract:The hero Simon in Robert Walsers novel Brothers and Sisters of Tanner does not seek his own career development;he prefers to walk in the nature.Through his observation,perception and reflection,Simon realizes that jobs in the modern society constrain not only the body,but also the spirit of people.So he walks a lot and changes jobs in order to free his body and spirit from the control.Simons behavior embodies his attitude “I walk so I am”.Instead of spirit,body becomes the key to subjectivity of a person.
Keywords:subject;spirit;body;walking
瑞士德語作家罗伯特·瓦尔泽(Robert Walser,1878—1956)是20世纪德语作家中最具独特文学创作风格者之一,虽然被同时代的读者和研究者忽略,但是他的作品深得卡夫卡、黑塞以及本雅明等作家的青睐。黑塞曾在书评中如此评价瓦尔泽:“如果像瓦尔泽这样的作家是精神领袖,那么将不会有战争。如果瓦尔泽拥有数万的读者,那么世界会更美好。”[1]141-142早期三部小说《唐纳兄妹》(Geschwister Tanner,1907)、《助手》(Der Gehülfe,1908)、《雅考伯·冯·贡腾》(Jakob von Gunten,1909)已基本凸显瓦尔泽作品的主题,即多以助手、仆人这样的小人物为主人公,展现小人物的人生轨迹,对这一主题的始终关注,体现了作者对身份认同和主体问题的探索。
本文试以文本分析为基础,以主体理论话语为支撑来解读瓦尔泽首部小说《唐纳兄妹》。主人公西蒙在事业上毫无建树,喜欢到处游荡,最显著特征是其不安定、换工作的高频率以及长时间的漫步。西蒙认为长久从事一份工作是浪费时间和生命,他不停地换工作,寻找适合自己的工作。与工作相比,西蒙更喜欢在大自然中漫步。从社会批评角度来看,西蒙的行为体现了对传统价值的反思和否定,成功和发展等传统价值对人的要求在他这里都被否定了。从身份认同角度来看,西蒙对现有工作的放弃意味着对现有身份认同的放弃,同时更是对所处社会以及个人身份认同塑造的反叛。无论是从否定传统价值还是从反叛身份认同的塑造来看,涉及的都是在现代社会中的人作为个体对自己所处社会采取的态度以及在此态度指导下的行为,是个体确定自己主体身份的过程。
一、主体
(一)历久弥新的主体研究
西方主体哲学自古希腊开始贯穿了整个西方哲学的历史,然而自尼采于19世纪宣称的“上帝之死”开始,逻辑上衍生而出的“人之死”“作者之死”等观念撼动了整个西方哲学界、理论界。近代哲学家笛卡尔所认为的作为意识和目的载体和源泉的思想主体在经历了叔本华、尼采、马克思哲学、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质疑之后,在后现代理论家那里遭遇彻底的解构和颠覆。哲学界的变化渗透到文艺理论界,在文化转型的大氛围中出现了各种新奇独特的理论、各种文学理论的范式以及多样化的文学批评话语。伴随着多种新的话语的出现和交替,主体、主体性、身份认同等话语在文艺理论界的讨论中日趋边缘化。然而主体观念的削弱并不表示对于主体问题研究不再有意义,事实上理论界一直有对主体的探讨,在话语多元化的氛围中也有学者开始从新的角度和层面对主体问题进行研究和探讨,比如在文化学研究领域,研究者们尝试从言说(sagen,sprechen)这样一个新的角度来研究主体。
(二)精神与身体的二元对立
从哲学角度看,主体这一概念的最初形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哲学,它衍生于另一个概念,即实体[2]867。实体代表任何事物固有的、基本的本质,因而人的主体也就是指人固有的、基本的本质,对于这一本质的认识和确定即为对人的主体的认识和确定。自从人类开始去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开始,就已经天然地将他所处的世界分成主、客两个部分,人为主,而人所面对的自然和世界为客。与此同时也天然地将人自身分成了对立却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精神和身体。因此精神和身体的二元对立成为了讨论人这一问题时无法绕开的难题。
然而,在认识和确定人的主体的时候,尽管从柏拉图哲学开始便已经存在精神和身体两个向度,但在之后的哲学中,精神和身体的遭遇却有天壤之别。精神一直被重视,甚至高估,而身体却总被忽视,甚至鄙视或无视:柏拉图认为身体阻碍了人对真实的认识[3]89-90;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表明“我思”为主体的核心内容;康德认为人是理性主体;费希特哲学中主体是精神的、绝对的自我;胡塞尔则通过现象学的方法使“意识主体”超验化、无限化。
从古希腊哲学一直到近代哲学,主体概念几乎均指向人的意识和精神,也就是说人的精神被确定为人固有的、基本的本质,而原本与精神一起构成人这一整体的身体被忽视或者被视为与外部世界一样的客体。这种重精神向度而轻身体向度的状况直至19世纪尼采的哲学思考中才有了改变。他对将意识和“我思”视为主体的核心内容要素这一传统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将身体纳入自己的视野并将身体提高到了显著的位置,认为对身体的信仰比对心灵的信仰更为根本。尼采开启了西方哲学史上对主体的身体向度的探讨,他的呐喊使人们重新恢复了对身体向度的探求,从他之后,哲学范畴内对主体的讨论都不再只是偏重精神和意识了,身体以及与之紧密相关的感觉、感知等在对主体的确定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二、无计划和目标的人生
《唐纳兄妹》主人公西蒙的经历可以简单地概括为:八天书店店员、一个月律师助手、贸易机构职员、寄宿他人家的无业游民似的生活、大型机器制造厂工人、夜游至兄弟处、漫游三天至姐妹家、在姐妹家的三个月的田园生活、三周城市老妇的仆人、再一次无业游民似的生活、拿日薪的文书工作、最后的疗养院工作。随着时间的流逝,西蒙自己并没有改变和发展。“这位不安定的主人公游历世界,收集各种体验和经验,但基本上并未有所成长。”[4]346
這种机械重复没有发展的人生体现在作品片段性的结构上。西蒙的人生片段之间不存在必然的因果关联,作者在描述西蒙各种经历时,通篇并未出现一个具体的时间,多是“某天”“某日清晨”“第二天早晨”等模糊性表达,地点的交代同样如此。此外,从情节发展角度推敲这些片段之间的相互影响也是徒劳的,比如想要考察西蒙在书店的工作对其今后生活的影响,却发现随着西蒙的离开,这一篇章便彻底结束,并不存在任何贯穿始终的一般性的情节主线。
西蒙的诸多经历不是延续,也不是发展,只是一个基本模式的重复:突然的出现、短暂的停留和突然的离开。西蒙在开始一份新的工作之后旋即离开,再开始一份新的工作,在不同地方重复着这种开始。他从不追求个人和事业的发展,从不追求未来,每次寻求工作只是为了赚钱维持现在的生存需要,满足身体的基本需求。与有规划的人生相比,西蒙的生活由他的心情支配,由一系列的偶然牵引,他也乐于此,认为“偶然总是最有价值的”[4]244。 偶然意味着事情的发生没有前后的必然因果关联,这也侧面表明,西蒙的人生经历不过是随意的串联,不存在所谓发展和进步。他的“生活计划并非为一个明确的身份而制定,而是为探索开放性和当下的无限可能”[5]211。
西蒙断断续续的工作经历以及对工作无所谓的态度使他能够与职场保持一定的距离,可以作为旁观者去客观地观察职场中的人。西蒙看到工人们像机器一样生活,为工作和社会的成功牺牲健康,因此他不会接受哥哥克劳斯让他认真地从事一份工作至少三四年时间的建议,因为他不愿拥有其他工人那样的人生轨道,宁愿贫穷而健康地生活。
西蒙不追求世俗要求的精神的发展、完满和成熟,不追求传统价值观要求的事业有成、名望和社会地位等。身体决定了他面对世界的态度和行为,他热衷走路和漫游,因为在这过程中可以舒展四肢,感觉幸福。他批判现代社会的各种工作,因为它们限制了他的身体。西蒙的意识和理性都只服务于身体,对他而言,身体及其感受是他能够拥有自我的唯一机会。
三、时间性到空间性的转变
一直以来,时间与意识和精神密不可分,因而对于主体这一概念而言也有着重要意义,时间几乎控制着人的意识和生活,尤其是19世纪在现代化影响下,空间的并存性被时间的次序性所替代,时间范畴主导世界[6]89。然而时间的主导地位在西蒙身上毫无体现。当他离职单位的上司说他埋葬了自己的未来时,西蒙反驳道:“我不要任何未来,我想要的是现在。这对我而言更有价值。”[4]44在西蒙的时间观念里,现在、当下是最重要的,因为“当下是我们与世界的唯一约会,在这之中我们可以做些事情”[7]169。
西蒙的这种时间观深受他对现代社会里的时间感知的影响。西蒙善于观察生活,在短暂的工作生活中他看到了人的异化,在这种现代化的、被管理着的生活中感受不到任何个性的东西,“人变成了钟表”[4]42,被上紧发条。生活在时间中延展,然而每一天都只是前一天的重复,所以时间面具下其实是空无。尽管如此,人却被时间牢牢抓住,生活像钟表一样周而复始。西蒙认为被现代社会的人们视为高于一切的时间是没有实质内容和意义的,因而对人们被时间左右的生活持以怀疑的态度。
迫于生计,西蒙也会短暂受困于时间桎梏,但当别人都将过去视为资本,将未来设成目标的时候,他只重视现在,拒绝现在与过去或者未来的任何联系,比如,他不接受任何雇主为他开具工作证明,因为它是一个联系过去和未来的纽带,他拒绝回答从哪儿来和到哪里去这样的问题。西蒙重视的唯有绝对的当下,这样的绝对当下跳出了时间链条,失去了传统的时间性及前后的连贯性,转化成一个又一个瞬间,彼此之间不可逾越,每一个瞬间都在西蒙的意识中得到某种程度的延展,从而具备了某种空间性的意义。
这种时间性向空间性的转变还体现在漫游上。西蒙与其他年轻人一样,都喜欢出行,由一个空间进入另一个不同的空间,不同的是他们出行的结果。其他年轻人带着“装满知识的行囊”[4]254回来收获更好的工作机会,而西蒙却没有任何改变。在其他人身上,空间的改变带来的是适应工作要求的个人发展和完善,静止空间的并存转化成了动态的时间推移,而在西蒙身上,这种转化并不存在,相反更是时间的空间化转变。通过出行和漫游,西蒙将时间转变成一个个空间,在这些空间之间不存在时间的连续性,每一个空间都转化成一个独特的当下。对于其他年轻人而言,空间的串联是一个线性的发展,而对于西蒙而言,空间是一个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的平面。在西蒙的观念中,没有时间的先后,只有空间的并存,时间被否定,空间被强调。西蒙身上体现的这种对时间的否定和对空间的强调体现了精神主体的弱化,身体主体的凸显。
四、身体转向
只愿生活在绝对当下的西蒙喜欢观察大自然,喜欢漫步于大自然之中,并在大自然中思考。在小说中,大自然的四季变换是时间流转的重要标志,自然是标记时间和反映时间的一个因素,然而四季变换是一次次轮回,自然界的变化也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从这个角度看,一直在流逝的时间并没有给大自然带来任何新的事物,充满活力的运动表象下隐藏的是静止的状态。这种重复、看似发展实则无发展的静止状态正是西蒙的人生状态的写照,并且西蒙不是被动接受,而是主动选择这种状态的,对于很多年轻人离开家乡去学习的现象,他质疑到:“大自然会漫游到国外去吗?树木会到别的地方去收集绿叶回来展示吗?河流和云彩是会流动,但这种流动是别样的、深层的,一去不复返的。这其实也并非流动,而是流动下的静止。”[4]255西蒙赞赏这种看似流动,实则静止的状态,于是将大自然作为榜样,拒绝为了职业的晋升而去别处进修。
生活中不树立任何确定目标的西蒙的梦境也都只是关于近地和当下的,甚至有意识地拒绝梦到远方和未来,当下在他的梦境中如同生活中的一个个瞬间转化成一个空间,各种图像不是先后出现,而是并列在一起。由时间性到空间性的这种转变体现了西蒙的反理性和反精神,因而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精神到身体的转变。
对西蒙而言,四肢的伸展、身体的舒适感觉是快乐的源泉,而所谓的事业成功并不能给他带来精神上的喜悦。现代社会中的工作会限制和束缚身体的舒展,因而西蒙拒绝长久困于一份工作,而是频繁地离职和重新就职,尽管他也在一些工作中展示出了自己的工作能力,令雇主有继续留用他的想法,然而他坚持自己游离于现代社会及其秩序的生活方式。
虽然游离于现代职业社会,但西蒙一直充满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人和世界。作为一个社会地位不高的雇员,他能够以一个弱小者的角度从底层去近距离观察、体验和思考工人们的生活状态。现代工人必须遵循严格的工作时间,必须守在固定的工作地点,必须展现自己的能力和竞争力以保住工作,必须接受职场中的等级关系以及各个工种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西蒙认识到现代工作带来的是对人的异化作用:一方面人的身体被各种规章制度束缚,被限制和控制,在像钟表一样的机械化的工作中,人的身体也被机械化了;另一方面现代工作秩序对身体的影响渗透至人的精神层面,人被彻底功能化,成为了一台没有灵魂的机器的一部分,看不到自己行为的意义,在追逐世俗成功的同时忘记了大自然,忘记了真正的生活,更忘记了真正的自我。
西蒙在短暂的工作中发现它不仅改变人的行为方式,更深刻地影响人的意识。因为不想成为被机械化和功能化的人,所以他只会为了糊口而短暂从事一份工作,随后立即摆脱工作。工作对于西蒙而言仅仅是谋生的手段,晋升并取得现代社会普遍认为的成功不是他所追求的,因为他观察到为了所谓成功得付出身体健康的代价。西蒙认为身体健康是幸福感的源泉,是生命的价值,只有当他能够感受的自己的身体,感受到它敏捷的活动时他才感到幸福,如果没有健康,他会质疑生命的意义。也正是对身体感受的重视决定了西蒙对待工作的态度,拒绝束缚,不追求事业成功。
传统的理性及其他对人的引导和制约在西蒙这里遭到拒绝和否定。他不会遵循传统理性的引导和制约,不会去追求精神方面的完善和成熟。漫游成为他否定传统理性的主要策略。生命中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漫游中度过,工作中他会幻想自己在外面漫步,工作完成后他会立即冲出去,漫步街头或森林。傍晚,甚至夜间,他也喜欢漫步,享受步行的纯粹。西蒙在漫游中借助于感受力和想象力重塑事实,远离工作压力和现实的价值标准。他不想成为被工作和社会塑造出来的那个人,至少“尽可能晚地定型”[4]330。漫游也表达了西蒙对自由的追求,因为漫游是身体的活动,漫游过程中可以伸展和感受四肢,与工作时被局限在写字台的身体相比较,唯有漫游时自由舒展的身体才能带给他追求的幸福感。意识和理性、精神的发展没有身体重要,就像跳舞的女孩,她的舞蹈在很多观众看来毫无艺术性可言,而西蒙却沉醉其中,因为他认为只有无意识的、自然的身体的舞动在他看来才是最高的艺術。
五、结束语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那么西蒙身上则是“我行走故我在”,本文从主体的精神和身体两个向度对《唐娜兄妹》主人公西蒙的考察表明,在这位20世纪初的小说中的主人公身上,与精神层面相比较,身体层面更是决定他之所以是他的因素,也就是说身体在决定其本质中发挥了超乎精神的作用,自古希腊以来一直被压抑的身体向度被发掘和探索。究竟何为主体,精神和身体在决定何为主体时所具有的重要性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发展会经历怎样的变化,诸如此类的思考不会因为理论界话语的多样性而多余,在出现了人工智能、机器人的当今世界,主体更是一个值得探究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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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程爱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