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詹姆斯·帕特里克·凯利
一、太空探索的两大挑战
到目前为止我一共写了6本书,共150篇小说,其中大部分小说都谈到了未来。其实对于我们来说,基于未来展开创作并非一件易事。正如弗朗西斯科·沃尔索(Francesco Verso)在关于太阳朋克的阐述中所提及的——我们面临的首要挑战就是要生存下去,而气候变化等诸多问题横亘于前,我们如何才能生存下去?在未来,我们需要发展太空与网络两方面的技术。在科幻小说中,我们可以畅想人类登上月球或火星,甚至把普通人都送到月球上。我们对月球抱有很大的希望,我也在思考这一目标在未来是否能够实现。
太空探索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要想探索太空,我们首先要解决两大具有挑战性的问题。第一个挑战是如何使人体避免辐射带来的危害。太空旅行需要几十年的时间,一批人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检验这件事的可行性,谁会成为这样的志愿者呢?另一个挑战是速度和速率的问题。长时间的远行会使我们受到很多辐射,如何才能穿过行星之间如此遥远的距离?只有运行速度超过光速才能实现这一目标,需要技术突破才能解决这些问题。将来人类可能会迁徙,但是现在还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我们需要在太空和网络中探索复杂技术交互的可能性。如今,我们可以看到科技带来的深刻变革,例如,科学家正在研究人脑结构,并对人脑进行重构,重点关注人脑对环境的反应,这一系列工作有利于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此外,还可以将人脑与机器连接,将人脑思考的东西上传到网络世界,一种有意识的软件随即产生,机器被赋予了人脑意识,变得更加智能,但与此同时也产生了一种矛盾。
二、迷人的未来
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要沉迷于这样一个矛盾的未来呢?
其实此前并非这样,在2000年前,甚至200年前,古人不会有此顾虑和矛盾。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他们看到季节更替,看到谷物生长,看到政权交替,看到新法出台,不幸的话还会看到战争,总而言之,他们缺少面对未来的远见,不会考虑世界会经历何种变革。但是从20世纪末开始,知识开始发酵,很多地质学家到达了此前无法到达的地方,如登顶喜马拉雅山,植物学家发现了植物的进化——他们都开始畅想遥远的未来。这些想法让世界开始变得不同,尤其是对20世纪这一转折时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激励了世界上众多的作家。
作家们对于未来的预测是不同的,有些预测并不正确,但是他们会有一些现代化的想法。40年前我曾提到2020年是一个遥远的未来,但现在看来,我活得足够长,能看到2020年的面貌。我的一些同事和朋友的想法可能更极端,他们说我们很难书写未来,更无法预测未来。他们提到了技术和文化的独特性,正如曾经生物进化论的提出惊动了世界,一切事物都可能改变未来。未来人工智能可能变得更加强大,我们的意识或许会与机器相连,我们可能会利用基因编辑创造新的物种,我们可能在其他行星上生活,我们还可能能够抵抗宁宙的辐射——作家怎么可能预测到未来会以何种形式存在呢?
我不认为未来的这种独特性不可避免。我们知道深圳之前的样子,以前它只是一个小渔村,现在已然成了一个大都市,高楼幢幢、车水马龙。每每看到此种景象,我便会想,以前生活在小渔村的人谁会想到50多年后深圳会成为一个如此有活力的城市,有谁能够想到中国也可以登月、探索太空、建立空间站。即便是对于那些有预见的人来说,现在深圳的样子也是令人吃惊的,但细细一想,55年其实也不是一个很长的时间跨度。现在谈及2070年的场景时,我不觉得我们会比1964年的深圳人有远见。
类似的城市还有纽约。1856年的纽约有很多马车,当时还没有汽车、电影院、电视、互联网,也没有科幻小说家,当时英国的H.G.威尔斯(H.G.Wells)写科幻小说,但是他多描写当代世界,为什么他不预测未来?因为那太具有挑战性了。实际上在1856年之前,我们也很难想象160多年后的纽约是何种场面。我们可以在2019年写一个故事,描绘55年后的世界,现在看起来似乎很不错,但是从未来而言,小说中的2074年永远不会是全面的,作家的想象能展现的只是沧海一粟。在偌大的世界中,即便穷尽所有能力,也只能够描绘一小部分,只能写我们够得着的部分,没有任何小说能够穷尽未来世界的模样。其实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我们都很难全面地描绘一个世界,比如深圳、纽约,我们能写多少,50段?100段?更多?在一个小故事中我们只能描绘一条街道或几座房子,小说中的城市宛如一件玩具,不是真實的城市,但是它们是关于城市的小说。我们可能会喜欢一本小说的修辞方式,沉浸于小说的情节,想象树叶落下来的情景,想象故事里的城市,会花一下午或几个小时沉迷其中,但是我们不会轻易质疑它——毕竟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三、科幻小说创作
我时常会想我的小说中的主角应该做什么事情,以及读者是否会跟随我的思路往下走。在普通小说中,读者如果看到办公室,就会想到办公室里有桌子,走进森林的时候会想到森林里有大树等,作者这样描述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办公室和森林里有什么东西。但是科幻小说的读者非常有想象力,这会使作者很难预测读者的思路。例如,我的一部作品中有一位船长,船长会驾船远行,对于作者来说,他需要去想象整个征程。对于我们如何将现在投射到未来这个问题,作家首先要知道他写的是一部小说而不是碎片想法的集合,在写小说的时候就要考虑到谁会看这个故事,谁会受到这种变化的最大影响,之后再去看看科技发展史,如看互联网的发展历史和利用方法,然后把类似这样的发展变化可能性投射到未来。但是我们应该加以突破,这一突破可能发生在实验室,也可能在其他场合。有时候人们也会思考我们是不是需要放弃核能,因为它会对环境造成很大的影响;如果我们放弃化石燃料,那些汽车制造商会受到什么影响?我们可以写一些类似公司调研报告的东西,但是还要写普通报告中不会谈到的内容,这样才能使它更像科幻小说。
书写未来的时候,读者和作者都知道这是我们对未来的猜测,仅仅是一种猜测而已。作为一名科幻作家,我要尽我最大的可能来想象未来可能发生什么。如果想通过小说让读者理解我的忧虑或者是警示,我的描述会比较直接,直接指出当前世界存在的问题。但是在某些科幻写作中,我们会加入一些非常有意思的假设,或者对现实做一个影射,一些读者会觉得这会极大地改善人们的生活,一些则认为这太糟糕、太吓人,必须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总之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当我们描写未来的时候,必须要远离自己的主观臆测,有些时候我们要退后一步来看。
四、科幻小说的共鸣力
读者在科幻小说里总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故事。一个人的生活经历和情绪都会使他与小说情节产生共鸣和互动。我曾想做一个关于想象力的演讲,我的小说目前已经被翻译成22种不同的语言,我很想了解匈牙利、巴西、中国等国的读者是怎样想象、评价我的小说的,他们在读我的小说时大脑中是如何构思的。当然,我相信意大利、墨西哥、中国等国的科幻小说在其他国家进行传播时,其他国家的读者也会有不同的感受。这其中,我知道翻译水平是很重要的,但是我仍然需要了解更多关于受众国家的信息,一名科幻作家必然要学会成为一位世界公民。
美国有一个政府项目,这个项目会让孩子们写一些关于科幻的小说,其中我最喜欢的一个练习是让孩子们描写他们未来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说到未来的房屋时你会想到什么。我读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都是孩子们写的。现在我就在想中国的孩子会如何描写未来的房子。房子其实是科幻小说中很重要的一个主题,不同国家的孩子对房屋有不同的感知,房屋是我们的安身之处,能让我们远离外界的干扰。未来房屋中有很多跨文化要素,最难写的就是让谁住在这些房子里,我一般都会描绘房屋里幸福的一家人,不过我现在发现这存在一定的文化偏见,大部分家庭的组成都很相似,尽管有些会存在肤色差异,但是有人会问:为什么只有一个或两个孩子?为什么没有单亲家庭?为什么没有同性家庭?为什么没有更多元的家庭组成?为什么只是传统意义上的幸福家庭?很多现代人所谓的幸福家庭都没有在作品中展现。
那到底什么才是当代人所谓的幸福家庭呢?我相信如果我和哥伦比亚、俄罗斯或其他国家的人去讨论这个问题,每个人都会给我不同的答案,所谓幸福家庭可能不只是“爸爸一妈妈一孩子”这样一个组合,这样的想法太局限。我相信在2074年绝对不是这样,我不希望未来的读者觉得我是一个思想狭隘的美国人。
最后,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我尊重所有人的生命价值。同时,我们也需要问问自己:“人”到底指什么?它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我觉得我们應当不断拓展“人”的定义,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都应当被视为“人”。关于未来有一点非常清楚,那就是未来定会让我们大吃一惊,我们需要多元化的、更加包容的集体才能解决我之前所说的问题,描述未来是很困难的,但是我们一定可以做到!
(本文由南开大学陈越根据詹姆斯·帕特里克·凯利在“人类现代文明的历史经验与未来梦想”之世界科幻大师讲坛上的演讲速录整理而成)
作者简介
詹姆斯·帕特里克·凯利(James PatrickKelly),美国科幻作家,雨果奖、星云奖双奖得主,世界上重要的赛博朋克小说作家之一,并因此享有赛博朋克流派的盛誉。他还在岩海创意写作工作坊(Stonecoast Workshop)担任创意写作教师,培养了大量后进科幻作家进入文学界。代表作有《像恐龙一样思考》(Think Like aDinosaur)、《燃烧》(Burn)等。